人参·鹿茸·酒
作者: 朱平兆刚哄睡儿子,回到大床,范松林就扑向我,像一头饥不择食的猪,急不可耐地拱食。范松林晚餐喝了三两人参鹿茸酒,人参、鹿茸,都是名贵的药材,好东西容易让人沉迷,组合在一起作用更神奇。我也有些微醉了,好像他喝下的人参鹿茸部分倒灌进了我的体内。阴平阳秘,精神乃治。我想起了《黄帝内经》里的语句,自从嫁给范松林,我也读些中药中医。我搂紧范松林,跟随他的节奏快乐飘升。
咚、咚、咚,突然响起敲门声。范松林的馋嘴噎着了,我松开他,侧耳细听。门又响了三声。妈的,见鬼,范松林嘟囔了一句,烦乱地套衣裤。准是敲错了,什么时候了?谁会不打招呼就上门。我拉扯一下棉被,裸躺着等。
咚咚,敲门声急促了,大有破门而入的态势。他娘的,又不是卖淫嫖娼,我在心里骂。谁呀?范松林打开廊灯,恶狠狠地问。我、我呀。门外应答了,声音闷闷的,干涩滞重。妈,你怎么突然来了?门打开了,范松林惊诧地说。我也惊跳一下。婆婆住在东北老家,与昌州相距两千余里,突然空降,我们没法不惊诧。
呵——还好,没有找错地方。婆婆说着,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我慌乱起来,赶紧在被窝里找内衣。云珍,快起来,妈来了,范松林朝卧室喊。我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感觉脸上还有醉态,赶紧用手抹了一把,走出卧室喊妈。
你们已经睡了,被我吵醒了吧。婆婆嘴上说着,目光却越过我的肩头探照房屋的深处。糟了,婆婆是来查岗。我在心里惊呼了一下。我们多次给婆婆描述过我们的住宅,主卧对面有个客卧,公公除了出差就住客卧。公公的呼噜声响,隔着卫生间依然能听到。其实那里是儿童房,雷雷还不肯单独睡,里面空空如也。
妈,你怎么不事先说一声?范松林夺下婆婆手中的旅行袋。婆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范松林和我中间向里挤。婆婆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走在窄小的走廊里显得愈发臃肿。卧室非常凌乱,我转身跟了进去。
雷雷睡着了,婆婆瞄了瞄我们的卧室,慢慢地转过身,推开虚掩的儿童房。小床上还铺着夏天的草席,上面有小汽车、飞行棋和堆成奇形怪状的积木。客房呢?婆婆瞟了我一眼,脸色迅速地暗了下去。
妈,你还没有吃饭吧,让云珍给你下点面?谎言就要揭穿了,范松林也很紧张,想缓和一下气氛。吃过家里烙的饼了,客房呢?婆婆盯着范松林。客卧在外面,隔着客厅的对面。范松林指指沙发旁过的隐形门,柔声说。我已经把你的旅行袋放门口了,晚上你就睡那间。
婆婆的眼光柔和了点,跟在范松林身后走。公公和许阿姨一起住店里,若被抓现行,婆婆会闹到什么程度?我跟在婆婆身后,心在怦怦地跳。
范松林推开隐形门,打开灯,客房一下子亮堂了。宽大的床寂寞地泊在中央,上面空空荡荡的。你爸呢?他人呢?婆婆剐了范松林一眼。
爸、爸,他出、出差了,在昌山,今天没回来。范松林意外地结巴了。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盖,范松林今天刚去过昌山,慌忙拿来应急。你就知道替你爸掩着藏着,我白生你了。婆婆不信,盯着范松林,吸了吸鼻子。客房里没有烟臭味,也没有男人生活的气息。
我给爸打个电话,问问他能不能连夜赶回来。范松林躲开婆婆犀利的目光,摸出手机拨号。直面老公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对婆婆来说太残忍。现在生意不好做,销售需要出去跑,松林也是三天两头在外面。我瞅着范松林拨号的手,心虚地替范松林圆场。
嘟嘟,手机提示拨的是空号。范松林按掉手机跟婆婆说,爸大概睡了,他喝酒后睡得早。范松林不知拨了什么号,他做了几年参茸生意,撒谎已经不用打草稿。
你给爸留个言,让他明天早点回来。谎言与真实对抗容易处于劣势,需要联合作战。我怕范松林的谎言被揭穿,赶紧附和,并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得提防点,不能落入婆婆一样的遭遇。
好的,我这就给爸留言。范松林开始摆弄手机。婆婆又剐范松林,依然信不过。要不妈先洗洗,休息吧。我急中生智,打开柜门取垫子铺床。柜子里挂着公公的几件衣服,有西装、呢大衣和羽绒衣,是换季时许阿姨让我拿来的,店里太挤。我发现了时机,摸摸公公的呢大衣说,冷空气要来了,爸下次出差记得让他穿呢大衣。我背对婆婆,但清楚婆婆一定在瞅。
妈你来了,妹妹咋办?有我的掩护,范松林从容了,趁机转守为攻。范松林的妹叫范松花,先天脑瘫,手脚不灵活,经常抽搐,走路摇摇晃晃的,像中风偏瘫的老人。二十好几的人了,饭要吃一地,智力远不如雷雷。公公曾想把她嫁出去,找个身残的。身残未必就心善呀,婆婆舍不得,准备养她一辈子。范松花是婆婆的要害,婆婆被击中了,惊愣了一会,仿佛听见范松花的哭声,弱弱地说,你姑替我照顾着,她给我三天时间,我后天一早就回去。
姑真好,姑真是个大好人,替咱妈想着呢。范松林嘻皮笑脸的,我怀疑他心里正怪他姑多事。
你爸夏天少住了两周,你姑觉得我应该来看看,是她给我买的飞机票。公公和范松林每年七八月还回老家一次,收购人参鹿茸。今年公公提前回来了,收购的参茸叫范松林带回来,原因是许阿姨女儿要出国留学。总共才一个月时间,突然减少了两周,婆婆在乎。爸少待了两周?范松林装模作样地搔头皮,像是恍然想起了。噢,爸也为了生意,妈你就别较真了。
你爸在家住的时间一年年见少了,你姑也看不过去。婆婆瞟了我一眼,眼里有许多幽怨。我怀疑有些事婆婆心里清楚,担心公公慢慢地把她抛弃。
妈,这条棉被够厚吗?我抱出一条棉被给婆婆看,婆婆拿不准,侧着头想。昌州不在东北,应该够厚了,我们盖的还要薄。婆婆还在犹豫,范松林已经替他妈回答了。我见婆婆没有反对,就抖开了被套。
妈,我叫爸明天回来。你一路辛苦了,早点洗洗睡吧。范松林拉了一把婆婆,婆婆跟着范松林向洗漱间走。
回到床上,范松林的手又伸向我的胸脯。不行,我打掉了他的手,对着客房努努嘴。虽然隔着个厅,但婆婆的痛苦和挣扎我在心里看得一清二楚。
范松林安分了,婆婆心中的伤痛他也清楚。公公和许阿姨相好多年,我第一次来到昌州就怀疑了。那时候范松林刚开始做参茸生意,我和他恋爱,跟他一起到了昌州,顺便到他的参茸店看了看,感觉公公和许阿姨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把怀疑告诉了范松林,范松林笑了笑,叫我不要对外人说。许阿姨不只是员工,还是房东,更像是合伙人,生意和他爸都少不了她,他也无能为力。我答应不跟外人说,但不想做新一代的婆婆,要求范松林在昌州买房,把我带在身边,不许背叛。范松林答应了,在他爸资助下买了房,到现在还没有背叛的迹象。
范松林轻轻地叹息一声,熄了灯。沉重的黑色向我扑来。婆婆知道公公身边有个娇小的女人姓许。我们回去过年,婆婆总要问,你们回来了谁在看店。知道许阿姨看店后,又问许阿姨长什么样?我不敢如实描述,每回只说个大概。许阿姨个子没有婆婆高,手脚挺勤快,人长得清清爽爽的,没有一点妩媚态。后来婆婆不问了,热闹过后,一个人在暗处长叹。婆婆对许阿姨长期看店既嫉妒又害怕,这次突然袭击一定有所预谋。婆婆和许阿姨在我脑海里瞪眼、对骂、扭打。我不知道婆婆与许阿姨如何相见,感觉烦躁闷热。
范松林打起了呼噜,男人就是没心没肺,天快要塌了照样能睡。叫回公公并非容易的事,我们买房的钱多半是公公的,范松林的许多生意也靠公公关系,在公公面前向来不敢大声。
头顶的吸顶灯渐渐清晰了,隐约可见灯罩上的漂亮花纹,街道和小区的夜灯通宵亮,城市的夜从来不黑。你看灯数数吧,客房里也有一盏同样的灯,我估计婆婆一时睡不着,睁着眼在心里对婆婆说。
远处传来低沉的咳嗽声,我感觉婆婆在蒙着棉被咳。婆婆一直窝在老家照顾范松花,还天天担心被抛弃。她奔波一天了,得好好睡一觉。我的心隐隐地痛了,套了件羊绒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地弹了两下隐形门,推了进去。妈,够热吗?我走近婆婆问。够热了,我吵到你们了?婆婆的脸从被窝里钻出来,疑惑地望向我。
妈,睡吧,别想太多。我俯身摸了摸棉被,感觉确实够热了。这么多年熬过来了,我没事,你放心睡吧,云珍。婆婆捏着嗓子说,趁机辗转了几下。
那你也睡吧,还有松林和我在,你不用担心。不管情况怎么变,你始终是松林和我的妈。我隔着棉被拍了拍婆婆的手臂,给婆婆一个确定的安慰。嗯,婆婆的眼睛闪了两下,似有泪水涌动。
我回到床上,范松林的呼噜还在继续。有节奏的呼噜也是一种催眠曲,我也迷迷糊糊了。
妈妈!随着雷雷的一声叫喊,阳光射进了卧室,新的一天开启了。范松林下楼去买早点,我给雷雷穿衣服,告诉他奶奶来了。小奶奶还是大奶奶?雷雷的声音脆生生的。雷雷见许阿姨也叫奶奶,需要区别的时候,我们冠以大小。雷雷。婆婆进来了,想必已经听到雷雷的询问。我觉得需要做个补救,跟雷雷强调,你看,咱自己的奶奶。
奶奶。雷雷礼貌地喊了一声,还是有种陌生感。雷雷又长高了。婆婆上前摸雷雷的头。雷雷噘噘嘴,躲开了婆婆的手。我给你带了吃的,都是奶奶自己摘来炒的。婆婆转身去了客卧,取来榛子、松子、瓜子。雷雷望了望,摇摇头,对带着硬壳的果子不感兴趣。婆婆的手伸得长长的,尴尬了。都是野生的,营养可好了,快谢谢奶奶。我推了推雷雷,雷雷上前接受了,谢了奶奶。
范松林买来了早点,葱油饼、小笼包和豆浆。吃完后,我送雷雷去幼儿园,提醒范松林早点给爸打电话。
幼儿园距参茸店不远,我把雷雷送进幼儿园,突发奇想绕到店里去。我驾着车,老远就看见一团烟雾在袅娜地升空,公公站在店门口猛抽烟。公公除了进货和推销,平时就住店里。参茸店的楼上卧室、厨房和卫生间一应俱全,关键还有温柔的许阿姨相伴。万一婆婆提出要看参茸店,那可怎么办?我犯难了。车玻璃上有保护膜,外面的人看不清车里面。我跟着车流到了店门口,公公的手机响了。他丢了烟屁股,摸出手机听。可能是范松林。我不想打扰他们的沟通,驾车从店门口匆匆而过。
我顺路买了点菜,打算中餐随便吃点,晚餐去饭店,搞个家宴。回家时,范松林默默地站着,婆婆在流泪。婆婆的眼皮肿了,眼角的皱纹亮晶晶的,眉毛黏着纸巾屑,一脸惨不忍睹。怎么了?我猜公公请不动,斜了范松林一眼。爸说那边的事还没办妥,今天回不来,妈就伤心了。范松林替婆婆答。
喜新厌旧,乐不思蜀。我换上拖鞋,将菜扔进厨房的水槽里,愤愤不平说,就一个半小时的行程,不能过两天再去一次?
他还骂我,哇——婆婆哭出声来了,边哭边诉说。他说有事不能电话里商量吗?他说我不安分,不守妇道。婆婆委屈,鼻涕也挂了下来。我听出了味道,感觉公公反感婆婆的突然查岗,就婉转地启发婆婆,女人想老公怎么了,来看看不行吗?爸这人也真是的。
他不要我了,他、他还说不想过了就离。婆婆的诉说因为哭泣声支离破碎的。不能跟他离,有人巴不得你提出离婚呢。我希望公公回心转意,跟许阿姨撒个谎,过来陪婆婆一会,哄婆婆高高兴兴地回去。我想试试,抽了两张纸巾,塞给婆婆,安慰说,妈,你先别伤心,说不定爸嘴上说说,心里高兴你来看他,办完事就急着赶回来了。
他被狐狸精迷住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我和松花没法活了。婆婆伤心透了,一遍遍泣诉。妈,你想哪儿去了,爸每月不是都给你寄钱吗?范松林看我一眼,连哄带骗地劝。妈,你不知道现在生意多难做,爸一把年纪了,为了全家过得好一点,早出晚归做生意,你得理解点儿。
他不要我了,他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连你姑姑也看不下去了。婆婆哭得稀哩哗啦。我想起一起参与的谎言,脸有些发烫,赶紧转身给婆婆倒了杯水,送上湿毛巾。
我……我不想活了。婆婆哽咽着,如果不为你妹,我……我早就不想活了。婆婆用毛巾蒙住眼睛,阻挡源源不断的泪。范松花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没有婆婆,范松花怎么办?有些话儿媳妇比儿子更有用,我不能瞅着事态继续向下发展,拿起手机给公公发短信。爸,妈很伤心,都说不想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没法收场了。我想妈活得很不容易,您应该安慰安慰她。能不能向许阿姨请个假,给妈一点时间,陪她吃个饭。
短信发出去了,我内心的压力减轻了不少。我觉得婆婆会向生活苟且的,就进厨房洗菜。
婆婆还在嘤嘤地哭泣,范松林劝说越来越空洞乏力。我口袋里的手机嘀咕了一声,我擦了擦手,点开看。消息振奋人心,公公说他给我面子,晚上来吃饭。好的,我让松林订酒店,还竖起三个大拇指。我给公公回复了,走到客厅,对短信进行添油加醋,大声地朗读,这边的事办完了,我提前回来,晚上请你妈吃饭,给她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