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角
作者: 娄光饺子馆还是原来的饺子馆,出了车站,焕生就看到了小屋,还在那里,感觉沉静了。屋子的外围和墙面装修改造过,整洁了也整齐了,门前柳树的树冠更大更茂密,柳条垂落下来,随微风轻轻摇摆,不时传来阵阵的蝉鸣,此起彼伏。
这些变化使焕生沉郁的心情好了起来,饺子馆的生意肯定好过以前,他走进去,果然焕然一新,迎面墙上贴着红色的大字:诚信待人,和气生财。小饭桌之间安装了过胸高的隔断,客人坐下来,有了相对安静的空间,甚至可以说私密的悄悄话。墙刷成了淡淡的蓝色,安静祥和。虽不是吃饭时间,店里仍有不少客人,车站嘛,人来人往,一直是忙碌的。
焕生找一个空位坐下来,要了一盘饺子。环境有了崭新的改变,他感到了老家的亲切自然。
其实,这曾经是个让人恐怖的饺子馆,五年前,这里发生的一起命案轰动一时。事情的经过是听饺子馆的老板亲口讲的,老板是个热情碎嘴的胖子,系着一条已看不清白色的围裙,喜欢跟客人聊天,他说,哎呀,吓死人啦,搞得满墙满地都是血……要怪就怪那个女的,为了她一个人,丢了两条人命,她自己倒一点儿事没有,只会哭。事情过了好久啦,她还一个人过来吃饺子,居然还吃得下……
当时,一对小情侣在店里吃饺子,隔壁桌一个壮年汉子对着女孩吹口哨儿,话说得有些轻浮,有言语调戏。饺子馆里乱乱的,口哨声却引来众多的目光。瘦弱的男孩不想惹事,女孩不高兴,猛地站起身,在众人面前斥责男友是孬种,取笑他不像男人,根本就不是男子汉。男友一再说犯不上跟这种人计较,女孩就是不肯罢休,吵闹着让男友教训那个壮汉,男友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去。没想到壮汉身上有刀,混乱中男孩被捅了三刀,一刀还捅到大动脉,血流了一地,没能抢救过来。后来那个壮汉被判了死刑,隔年就处决了。命案之后,这家饺子馆曾停业几天,很多人以为它会倒闭,没想到生意却越做越旺,据老板说,有些人猎奇,专门跑来吃饺子,大老远就为了看一眼杀人现场。
这都是饺子馆老板亲口讲的,其实都退让一步、和善一些不好吗?老板有些炫耀和做广告的嫌疑。其实,大家心里怪怪的,杀人毕竟不是宣扬的由头,但依然有人猎奇。听这些话的时候,饺子馆还没有装修,保持着原貌,焕生刚被现在的学校录用,要去这所大学任职。之后他每次经过车站都会走进这里吃一盘饺子,说不清是受了什么心理暗示,只是饺子馆在他的心中,已经是归乡和离乡的必经之地,也成了他心灵上的落脚点。
焕生是被姐姐逼着回来的,他想在饺子馆多待一会儿,调整一下心情。母亲去世后,焕生觉得已经无家可归。姐姐家毕竟不是长久落脚的地方,加上与父亲的隔阂,他真的不愿回来,甚至不管心里有多大的难处和委屈。
姐姐打来电话的时候,焕生正站在公寓楼窗前发呆。那略微沙哑的嗓音从手机深处传来,好像又苍老了一些。她一腔家乡话,让焕生想起后背上那个碗口大的疤,浮雕一样挺立。因为这块大疤,焕生从来不去公共浴室洗澡。听到姐姐的声音,焕生意识到好久没有和姐姐见面了,三年前的暑假,母亲患病去世,焕生回去奔丧是他最近一次回老家。当时姐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兔子。离家一年后,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经常丢三落四、忘事儿、迷路,再后来大小便失禁,瘫痪在床,但是姐姐并没有让他回来。
姐姐是小学教师,姐夫在工商局工作。姐姐从不抱怨焕生不回来照顾父亲,而是时常抱怨姐夫没出息,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小科长,姐夫在姐姐的面前总是胆怯,主不了大事。姐姐承担了照顾父亲的所有义务,她把父亲从老家接进城来,住在家里,雇了个保姆照顾父亲的日常。姐夫没有任何异议。焕生不回来,只是每月发了工资,把一些钱转到姐夫的银行卡上。姐姐向来勤俭持家,存了一些钱留给她儿子以后用。父亲痴呆以后,存下来的钱款只能先拿出来用。外甥今年只有十岁,离用钱的时候还早。焕生打款既像给父亲付生活费,又像在还姐姐的债。
姐姐讲话拖长音,抑扬顿挫,小学教师嘛,职业习惯。她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从不主动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家里?焕生讨厌这样的句式,反问句,开场即抱怨,意味着全盘皆输。他不知道什么是赢,但明白输的感觉,就是永恒的阴沉、繁琐、厌倦、晦暗。姐姐又果断地说:你赶快回来一趟!从反问句到祈使句,都是熟悉而又使人厌恶的句式。厌恶之后,就会压抑厌恶,而后还会对压抑进行反省,没完没了的,像一个死循环。
咳咳,焕生说话有这样的习惯,多年挤成的毛病,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顺势越过不好回答的问题。姐姐在电话那头毫不掩饰她的忧心忡忡,她说,你明天就赶紧回来,家里出事了。焕生又咳了两声,腾出时间和空间来让姐姐填满。姐姐习惯了他的温吞不明,在电话里说,咱爸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情况很麻烦,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你总该回来看一看,保姆换了四五个,不是觉得活儿太脏太累,就是嫌工资低。焕生对着手机叹了一口气,那怎么办?姐姐叹口气说,唉!老实说,一个保姆啊,比你姐夫这公务员拿的工资还多。
焕生咳了两声,低声安慰姐姐:保姆慢慢找,加一点工资,钱我来出。姐姐说,不是钱的事。那需要我回去照顾爸爸吗?焕生说。不是的,上个月我才换的这保姆不嫌脏不嫌累,也没有要求加工资,把咱爸照顾得挺好,你知道嘛,爸居然胖了,气色也比以前好多了。
那家里会有什么事?焕生松了一口气。
一个姑娘家,正常吗?姐姐继续说,开始我也庆幸,甚至很感恩,但是越来越感觉不对劲,这是个保姆啊……你一定要亲自回来看看,只有亲眼看到,你才会明白我的意思,我都好几天没睡好了,瘆得慌,你了解我,我不是敏感的人……真没办法不去胡思乱想,你赶快回来一趟,亲眼看看,合计合计下一步怎么办。我总感觉到家里会有大事来临。
保姆好竟然给姐姐带来了恐惧?会有什么大事?焕生只能顺从姐姐的要求,赶回来。在这个世界上,父亲重病,姐姐是他最亲的人了,他无论如何都推卸不了这责任。他就职在一所民办大学,建在几座工厂的缝隙里,挺有意思的。郊外偏僻,楼宇陈旧、配套落后,工资也不算太多。学校为了留住单身教师,提供了宽敞的宿舍,称为教师公寓。焕生住在一处六十平米的套房里,两室一厅,有厨房、卫生间和阳台。每周只有三天的课,不用坐班,他利用业余时间,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寒暑假就去市区的培训机构打零工。焕生没有多余精力去参加社交活动,晚上偶尔上网,跟陌生异性聊天,打发时间。到某个阶段,一时兴起,会乘两个小时中巴车抵达市区,到处逛逛,找个便宜的小旅馆,随便睡一觉再返回。外面的世界总是陌生又新鲜。
焕生听同事们议论,新学期校领导发愁招不到学生,如果实在不行,学校可能会停办,或者被兼并。教师随时都有卷铺盖滚蛋的可能。焕生因此很迷茫,正在无奈中等待和煎熬。
焕生在这时候回家,或许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漂泊的心会有依靠和寄托。他背着双肩包就出门了。火车蠕动起来后,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见到父亲要说点什么。焕生心里明白,父亲应该已不认得他了,但焕生认得父亲,儿子是父亲的复印件。现在他这个复印件要去见原件了,竟然有点慌张。
吃完饺子,焕生预约了滴滴车。到姐姐家时是下午四点多,姐姐和姐夫都在上班,小外甥在学校。父亲肯定是在床上的,要见电话说过的小保姆,肯定得姐姐在,这样贸然上门,会不会尴尬呢?突然之间焕生有点无所适从了,这样进门,在小保姆的面前,该是主人还是客人呢?
果然,开门的是个陌生女子。竟然是焕生不好意思,女子反而没有惊讶,脸一晃就扭了过去,嘴里说,拖鞋在这里。人已经快步跨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又回头说,我在喂饭。焕生愣了一下,换了拖鞋,抬头巡视,这是第一次到姐姐、姐夫的新居。父亲得病后,他们咬牙把原来的小房子卖了,绞尽脑汁跟亲戚朋友们借了个遍,买了这个大房子,一百五十平米,四个房间。
你先坐一下。声音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出来。
焕生走过去,推开半掩的门,房间不阴暗,阳光洒了进来,和煦的阳光里飘着冷湿的骚味,朝东的一扇窗户半敞,地面跳动着一片干屎色的光斑。他看到父亲仰靠在床头,正张大嘴巴吸食着那女子用勺子送进去的食物,然后滋滋有声地咀嚼。父亲脸色红润,比想象的健康,完全不像电视剧里演的瘫痪老人。
父亲变成了陌生人,目光扫到焕生,没有停留,瞬间飘走。在他眼中,儿子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不值得多看一眼。焕生鼻子酸了一下,眼前蒙上一层水雾,嘴巴努力发出“爸”,但只有“爸”的形状,却没有声音。忽想起他有二十年没叫过“爸”,似乎忘掉如何发这个音。父亲集中精力咀嚼,他的牙齿保养得很好,不像一个病人,他胃口如此好,让焕生既意外,又隐隐觉得羞耻。那个女人侧背着他,腰身苗条,后颈修长。
焕生站在房间中央,像一粒被世界遗弃的灰尘。
姐姐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介绍过这位崭新的保姆,叫李清,三十四岁,未婚未育,大学学历,本地城市户口,履历很有趣,从事过贸易公司秘书职务,开过花店,经营过服装专卖店,参加过医护培训,在医院扫过厕所,当过护工,近一年来专门照顾在家的瘫痪病人。父亲是她的第三个病人。李清曾对姐姐说,她上一个病人是车祸后的植物人,全身插满管子,要不是家属实在承受不了医疗费和护理费用,她会一直照顾下去,一生一世。
李清喂完饭,扶父亲躺下。焕生很想搭把手,帮个忙,但根本就用不上。李清手脚麻利,动作流畅而不失温柔。然后她把焕生引到客厅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她大方自若、平静松弛,仿佛她才是这房子的女主人。
李清随意地瞅了焕生一眼,说,病人的脑血管力气不够,吃完饭必须马上休息,他睡醒后我再叫你。
焕生有点恍惚:脑血管力气不够?
李清看不出有三十岁,说二十五六岁也有人会信,但坚硬的眼神倒像一位六十岁的老妇。眉目清秀,未施粉黛,仪态规整,咖啡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系一条碎花围裙,无论坐着还是站起来,都无法忽视她身材的婀娜。焕生隐隐地有些理解姐姐了,姐夫正当年,每天家里晃来晃去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主人能不发愁吗?姐姐找个借口辞退她不就得了,何必把他大老远叫回来“亲眼”看一看呢?
焕生喝了一口茉莉花茶,说,咳咳,你就是李清吧?她抬眼微笑,是啊,我知道你是宋老师,你叫我小李就行。停顿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一开门我就知道你是宋老师。焕生说,是啊,我也早就知道你是李清。李清说,早知道?我可来了不久啊。焕生一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说,可是姐姐一直在向我提起你呀。李清说,我那么重要?焕生说,是啊,是啊,早知道彼此是谁挺好的。又独自点点头,重复说,挺好。她说,呵呵,是挺好。人与人之间充满着废话。焕生说,咳咳。
李清看了看焕生,认真地说,你父亲要再睡三个小时,我才能让你正式跟他见面,刚才你们已经打过照面了,但会面仍要等候时机,情况你应该已了解了大概,也仅仅是大概,并不是全面了解,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父亲的身体状况,包括医生。情况是这样的,你父亲的脑血管很衰弱,心脏的血流到脑血管里一次,只够用来吃饭,也就是咀嚼、吞咽和消化,所以我不能让你在你父亲吃饭的时候跟他正式会面,我必须对自己的病人负责,请你理解和支持。
焕生忙说,咳咳,我不急,谢谢你费心,我听你安排,不过,姐姐说我父亲已经老年痴呆症晚期,他等下醒来应该不会知道我是谁,他见到我应该不会消耗太多的脑血管流量吧。
李清纠正说,准确地讲,叫阿尔茨海默症。焕生说,哦哦,一个意思嘛。她却表情严肃地说,我不喜欢老年痴呆症这个叫法,带有贬人的意思,病人也值得被尊重。
焕生有些尴尬,幸好门铃响了。李清转身去开门,姐夫刘成光走进来,换鞋时,李清给姐夫倒了一杯白开水,端过来放在茶几上。姐夫对焕生说,你看看,你姐比我还忙,到现在还没回家。李清插嘴说,刘科长,你不要这么说,焕新姐通常都比你早回来,今天例外。姐姐叫宋焕新,他叫宋焕生,最传统黔驴技穷的起名方法。
姐夫看着李清的脸,讪讪地笑着。李清说,刘科长,麻烦你下次记得带钥匙。姐夫说,不好意思,我又忘了。李清说,你回来按门铃的时候,要是我正在给伯伯喂饭、推拿或换尿片,怎么能腾出手来给你开门?姐夫并不生气,满脸堆笑,欠身表示歉意。姐夫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在焕生的印象中,他一直是沉闷寡语的人。姐姐原本也不多话,但自从她嫁给姐夫,仿佛为了衬托对方,渐渐变得啰嗦起来。
李清去厨房准备晚饭。小外甥回来,背着书包,低着头,瘦瘦的尖脸。姐夫喊他,他哼了一下,算是回答。小外甥看了焕生一眼,不吭声,没等他打招呼,就已走进房间,把房门“砰”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