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子

作者: 谢志强

1杂货铺子

阿根挑担下山,一头挑兽皮,一头挑山货。多少年来,都是城里来人收购。可是,老娘、妻子、女儿都鼓励着让他亲自下一趟山。他怀里揣着一张购物清单,估计上山与下山挑的重量会差不多。

果然,山货的卖价比城里来人的收购价要高出许多。很快出手,他按着清单询问,有人指点,清单所列的物品,有一家杂货铺子都有。节省了精力和时间。

店主说:你算找对地方了,单子列出的东西,我这全有,一样不缺。

阿根东张张、西望望,看得眼花缭乱。就想:这个我娘一定有用,那个老婆肯定喜欢,这个女儿当然稀罕,而这些东西没写在清单上边。她们怎么想象得到,外边的世界还有这些东西?而清单上列的东西,也不过是城里进山收购山里物产的人,以货易货,加上偶尔针对性地提一点,星星点点,就组成了城里的东西,但杂货铺子里很多东西没被提到过,人家怎么说得过来呢?

店主陪着阿根,阿根的目光停留在一样东西上,店主就趁机介绍,怎么用,谁来用,店主也有意推荐女人喜欢的用品,扩大了清单的内容。

阿根说:谁想得这么周到?要是都买上,你这个杂货铺子得搬上山了。

店主说:你这根扁担可挑不动。

阿根停在一面圆镜前,椭圆形的镜子,他对镜子里的人笑,镜子里的人同时对他笑。他知道,镜子里的人就是他。他以前在山泉、溪水里看见过自己的面影,但镜子里的他,连头发、皱纹也特别清晰。

店主说:这是镜子,我这铺子里的镜子,照啥是啥,不走样,不变形。

阿根让开,发现货架上的物品也进了镜子,镜子的内外、形状、颜色都一模一样,好像存在重样的一个店铺。

店主用一块绒布擦拭了一下镜子,递到阿根的手里。

阿根估算出镜子所照东西的重量,像接一堆重物一样,摆出架势,可是,双手接了镜子,疑惑地说:这么轻?

店主说:好移动,你老娘也可以轻易地拿起照一照。

阿根拿着镜子,在铺子的货物间走了一遭,所到之处,他都将镜子对着货物,观察镜里镜外的东西是不是一致。

店主又招呼上另外一个客人。

阿根不但让镜子照了清单所列的东西,而且,照了他认为家中的女人们一定喜爱的东西。然后,对着镜子,用袖子擦了一下镜面,就得意地笑了。镜子里的他也对镜子外的他,得意地笑,好像双方很默契。

店主微笑地送走了那个客人,转身,微笑地说:都看好选定了吗?

阿根用袖子擦一擦镜面,像是关下一个箱子的盖子,已咬准了新鲜的名词,说:就要这面……镜子。

店主提醒他:那个清单上的东西怎么说?

阿根说:上山的路难走,那么多东西很重,有这面镜子就够了。

店主似乎失望,还是赔了笑脸:你走好,下回再来。

镜子装在一个布袋里,扁担可当拐杖。走上山,脚生风。那个杂货铺子,那么多东西,尽在一面镜子里,仿佛他背着一个杂货铺子,应当重,却如此轻,要啥有啥。他模仿起城里人的吆喝,现学现卖,自得其乐。

想象,老娘、妻子、女儿(三个如仙女的女儿),托他买的东西都有了,没点的东西也带回了——还是亲眼看见了,意外喜欢的东西,尽可以在镜子里各取所需。花小钱,办大事。我成了杂货铺的掌柜了,他竟说出了声。

阿根小时候,奶奶曾讲类似魔镜的故事,许个愿,镜中显,也是要啥有啥,那个魔镜竟然城里有,还那么便宜。不过,奶奶用的不是“镜子”这个词。反正指的都是能照见和容纳东西的物件。

阿根嗓子不好(他为女儿骄傲,女儿的嗓子,一唱起歌,像山泉流淌),却哼起了山歌。一阵清凉的山风吹来,山林喧哗,鸟儿叽喳。他突然停唱,回头望蜿蜒的山路,担心店主发现镜子的奥妙——杂货铺子里空了,就会追赶上来。

2亭子里有个贼

郑屠夫做狗肉生意,兜里有了闲钱——富了。他喜欢附庸风雅,打算挤进文人圈。他的本名叫郑敬文。他做过诗人的梦,当初穷得叮当响,还有过偷鸡摸狗的劣迹。现在,他终于有了底气,而且,福态了。

有句贬义的俗语:挂羊头,卖狗肉。他偏偏冲着这个话,在铺子里挂起了羊头——那是特意制作的一个标本。料不到,狗肉生意格外的好。他说:这年头,我经营的是那句俗语的本意。不过,小城里的几位诗人不待见他,因为,他要显摆,常常自以为是地念错别字。比如,“和谐”他念成“和楷”。他说:我就是要跟你们“和楷”——被纠正过来,他还故意念成别字。吃了他的狗肉,喝了他的老酒,好像他有了权威,几个诗人也故意附和,生硬地咬定那个“和楷”,惹出笑话,其乐融融。

这一回,郑屠夫发起一场诗会,选择一个与诗词相配的环境,他做后勤保障,地点由诗人确定,饮酒吟诗,不亦乐乎。而且,他承诺,此次活动的成果,汇编为一本诗文集,由他出资,印刷发行。

一行九人,来到了牡丹亭。亭子在山路旁,满山遍野,正值牡丹花开的季节。赏花饮酒吟诗,一个绝佳的好地方。郑屠夫一时间,以为进入了梦境。只听说:没来过,却眼熟。他记起,多年前梦见过。可见,诗人的梦想在远方。

显然,八位诗人(自诩为“八仙”)已来过。一位成就最高的诗人,让郑屠夫欣赏作品,建造亭子的人,特约他写的《牡丹赋》,刻在亭子中央的一块花岗岩石碑上。

那位诗人问:你梦到过这块石碑吗?

郑屠夫说:在梦里,我光顾着欣赏牡丹,亭子纳凉,忽视了这块石碑,很可能,我做梦时,还没立这块碑吧?

诗人有意让他“指正”,一副谦逊的样子,毕竟,走山路,累了,想放松一下精神。

郑屠夫稍微俯身,背手,一本正经地开始欣赏,突然说:这亭子里有个贼。

诗人们面面相觑,好像怀疑他们中间有一个贼。

郑屠夫认真地指着石碑上的文题末一个字,仿佛逮了个正着,说:打着牡丹的幌子,行偷窃的勾当,这不,明明刻着一个“贼”字吗?

诗人们顿时放声大笑,竟然不是人,是字。

那个撰写《牡丹赋》的诗人说:敬文,不是贼,是赋。另一个诗人笑着补充道:贝字旁,你把武当成戎了。

郑屠夫对着石碑摇了摇头,似自言自语,说:富(赋)倒确实是富(赋),可猛眼看去,总有点贼的样子。

那个诗人说:恐怕你的心中有贼吧?

郑屠夫击掌——那是拍板,故意不念成“赋”,说:这个贼收进集子里了。

3一面镜子

有时,婆婆莫名其妙地突然冒出一句:你就是寡妇的命。

儿媳妇不响。再咒骂也没用了,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已病故了。

刚嫁进来,她就领教了婆婆那张刻薄的嘴,动不动就骂。她不还嘴,婆婆骂得更来劲。有一天,她去河边挑水,路窄,不平,桶里的水激荡,挑回家,剩下大半桶。

婆婆就说:你就是寡妇的命。

那句话,让儿媳妇心惊胆战,像丢了魂一样,立在缸边发愣,总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

丈夫恰巧听见,说:妈,你这不是咒我吗?

婆婆说:我想到,我命苦,你一岁时,你爹就死了,丢下我们。

村里人知道她的嘴毒,而且灵验,都避开她,生怕她不高兴了,说出伤人的咒语。她的丈夫死了,后来,儿子又死了。儿媳妇闻知自家父母死了已是他们葬入坟墓后。她要去祭扫,准备在墓前哭一场,还备了冥钞、红烛。

可是,唯一的弟弟拒绝告诉她父母的墓址。弟弟生怕姐姐有怨气,向父母倾诉,在父母的墓前发咒,那会对子孙不利。

婆婆孤寂,儿媳妇守寡,婆媳俩相依为命。有媒婆悄悄地劝儿媳妇改嫁,但她不忍丢下婆婆。村里人替她可惜:善儿媳妇碰上了恶婆婆,还生活在一起。

婆婆以为儿媳妇舍不得这个家的房子和土地——也就是一亩多薄地。说起话就难听,她认定儿媳妇“肚子里打盘算”,话一狠,就冒出那句:你就是寡妇的命。

儿媳妇实在郁闷,就到丈夫的坟头哭一次,只是抽泣,然后,到河边洗了泪脸,一切照常。她宁愿饿着,也让婆婆先吃。婆婆的胃口很好,好像跟饭菜赌气,吃得不剩。

婆婆终于支撑不住,病了,还很重,卧床不起,骂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了。

儿媳妇嫁进来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平静,她害怕,又要发生什么事儿了。她倒是希望婆婆能开口骂一骂,那表明婆婆的身体有好的转机。

一天深夜,婆婆突然开口,说:我好不起来了。

儿媳妇端起亮着微弱灯苗的油灯,给婆婆掖掖被子,她已不习惯婆婆这么柔弱地说话。她也开口,说:睡一觉,做个好梦,会好起来呢。

婆婆说:我的嘴发苦,想吃点肉。

深更半夜,哪里能买上肉?儿媳妇听说过孝子割股肉当药引子,唯独没有听说女子有过此类做法。

整个村庄沉浸在梦乡里。她记起,确实长久没有闻过肉味了,维持着油灯的亮光,婆婆竟然惧怕起黑暗,仅有一点积蓄都花在油灯上了。

儿媳妇割下自己手臂上的一条肉。一是满足婆婆的要求,二是兴许能治婆婆的病。

婆婆闻到肉香,顿时像挑了灯芯一样,精神振作起来——连汤带肉一起吃掉,然后,问:哪来这么鲜口的肉?

儿媳妇迟疑了片刻,说:我吃过了,剩下一碗。

婆婆像是长了力气,咒骂道:你藏着……你就是寡妇的命。

她觉得丈夫还活着,仿佛那一刻,灵魂出窍。天刚亮,她忍着痛,恍恍惚惚去挑水,没回来。

村里去挑水的人发现河边她的尸体。岸上只剩一根扁担,一个水桶,可能是滑入水中了。可是,发现她的手臂上,齐齐地缺了一块肉,刀割出的痕迹,伤口还渗出鲜血。

婆婆看见被抬回的儿媳妇的尸体,望着晨空说:老天呀,我这张臭嘴,我作孽……就是寡妇的命。

儿子的墓旁添了一座新坟。

孤单的婆婆买了一面镜子,她闭门不出。一日三次,她对着镜子——镜子里出现她苍老的脸,她咒道:你就是寡妇的命。放下镜子,她说:该死的是我呀。

4唱账

桂花十八虚岁那年,父亲给她庆生,出钱请了个草台班来村里演戏文。一则,父亲是个戏迷,相邻的村演戏文,他也会带着女儿赶过去;二则,演戏文,十里八乡的人也会赶来,借此,可物色一个女婿,而且,凭自己的家底,最好让女儿嫁个做官的人。

父女俩相依为命,女儿出生时,桂花开得正旺,妻子难产,已故。他未曾续弦,续弦只怕后娘亏待了女儿。他开着一爿杂货铺,水产为主,兼售日常生活用品,生意不错。女儿舍不得离开父亲,表示要嫁,也得招个上门女婿。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桂花长得很客气,父亲心里很焦急。

父女俩一看戏,就入了迷。戏台上,那个官相貌俊,还气派。审起堂来,多威严。入堂者,纷纷给他下跪。戏过了高潮,父亲干咳一声,问:桂花,台上那个官大人如何?

桂花还没从戏文中脱离出来,她看一看父亲,好像是嫌父亲干扰了她看戏文。

父亲悄声说:你要看中了,就点个头。

桂花羞红了脸,说:爹,那是戏文。

父亲说:他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戏文里吧?

戏散,父女俩来到后台,演审堂的七品芝麻官已卸了妆——一个英俊的后生。

父亲邀请那个后生吃夜宵。女儿发现,父亲和那个后生竟喝得如久别相逢的人那样。父亲喜欢,演戏和官员,这两点后生都具备了。

酒过三巡,一团和气。后生吐露了境况:戏台上他常演各种官,可家里穷得连食盐也吃不起。

父亲提出,要招他做上门女婿。后生念白似地说:你的女儿长得如花似玉,我只怕高攀不起。

父亲说:只是要委屈你了,不能再跟戏班走四方了,还是要过安定的日子嘛。

不久,他们就成亲了。桂花惊奇,丈夫的戏演得那么好,却是个文盲,且口拙。丈夫透露了秘密:班主给他念戏文,他听一遍,就能记得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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