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明亮
作者: 古岸五年时间一晃而过,现在我要下山去了,往事不堪回首,婚离了,女人走了。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趁现在记忆满格,细节丰满,我想谈谈这段日子的人与事。
第一个,我想起了山脚村委办公楼旁的一个老人,除去我出差休息的日子,我们几乎天天相见。我第一天上班,起了个大早,车子刚弯上坡道,就看见他端着一只白色陶瓷杯,挪了把竹椅,拦路坐着,看见我一笑,像是一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久而久之,我们有了某种默契,我车子爬坡而上,摇下车窗凝视。车头快到他面前,他预见式的单手挪动快要摔倒的旧式镂空竹椅子,慢慢退到靠近高坎的银灰色铁扶栏边,手肘往后支着,身子微微后仰,像极了我单位那棵历经台风摧残仍屹立不倒的老杉树,恰到好处地摇曳着。这样车子刚好能错身而过,距离20厘米左右。后视镜里的脚面一闪而过,他的起皱略显松弛的腿肚子由于用力,绷得很紧,并轻微发抖,我生怕他的手一松,一头栽向高坎。所以,开到他身边时,我总是把车速踩得够慢,慢到以秒计,透过后视镜仔细打量,确认安全后,全力加速,车子“轰”的一声,替我发出舒心的呼喊。我回头一瞟,发现他又坐回原地,位置调了个方向,围着我行进的半径,手臂和脚像时针、分针慢慢地走着。
这是一条不起眼的山上小径,经信徒们接续努力,铺了石条、碎石、枕木,成了坊间直通上面寺庙的捷径。小径倾斜角度较大,我认定为30度左右,这样正对着的办公室位置就是60度,不为什么,似乎是对初中几何习题的怀念,每天上班我和车子一起复习那个简单的勾股定理。那年中考,全班就我错了,数学老师敲了我两记脑壳,第三次高高举起,无可奈何地“唉”了一声,他觉得我离谱得无从谈起。我供职的单位就在路的上半截,顺着山势蜿蜒而进,从外面看掩映在一片葱绿之中,灰色的房顶时隐时现,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巨鲸。一些认识我的朋友戏称山上。这个说法听上去颇有些意味,“山上”不是报销了吗?再说,路旁的小村住的都是老人。曾经有一两次,数量少得连我自己都怀疑是否在虚构,我和朋友在“鸟语花香”的办公室里坐着聊天的时候,猛然间听到爆竹声响起,丛丛烟雾裹挟着硫黄味扑鼻而来,我们不约而同停止了手头的活,一起转头循声茫然谛听,奇怪几乎没有听到哭声。爆竹声更像是一声知会:我走了。这简直不能用落寞寡味来形容。彼时,我们的目光正对着办公室的那幅写意山水画,疏疏淡淡几笔,藏逆之间多半靠自己想象。一个随便哪本古诗词书里都可以找到的潦倒文人,坐在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松树下,手里捏着一颗棋子,似乎在沉思什么。我的朋友盯着题款,打趣说,这很符合你的意境,像是专为你定制的。有时我听着蛮舒服,有时又觉得十分刺耳。我奇怪为什么只画了一个人。这叫画中有画。我的朋友故作风雅。茶铛旋煮,素瓷静递,或匿影树下,开卷吟哦。他说了一大串,我的心思不在他那里。好几次,我试图把墙上的那幅画摘下来。它是我前女友送的,她说希望负责我的男人爱上品位。那时我的妻子正在向前妻过渡。
我在梦中经常看到自己摔下悬崖,两只脚夸张地凌空舞蹈。惊出一身冷汗,醒来,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默念几句:眼睛明亮。这是我由来已久的执念,12岁时,我的眼睛开始近视,课桌从第四排换到第二排,再后来,换到第一排也感到吃力,在眼睛眯成的一条细缝中妄图窥见原像,光学原理失效,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的习题,我需要借助同桌的嘴巴传输。但我不敢明说,那时,不流行戴眼镜,怕同学笑话。我只能以帮同桌写作业作为交换条件,同桌动口我动手,而且成绩糟糕的同桌因心不在焉,经常念错题目。为此,我苦恼不已。无意中在一座倾塌的老屋里翻找到一本气功书,其中有一章节是讲怎么治疗近视。“眼睛明亮,眼睛明亮”,对着遥远的岛屿默念一百遍,闭口生津咽吞三十次,抚摸肚皮右五十下,再换个方向五十下。这个章节的若干页脱落,我只看了三节半,分别写着早上、中午、傍晚的功课,晚上的一节不见了。残损留给我许多期待,让我在无尽的时光里脑补。效果只是醒来的几秒钟,神不清目且明,泪流满面后清亮的世界消退,令人惊讶的准确与生动。睁眼、闭眼之间的清晰,像回光返照般鼓舞了我,没有想到,一个人只要留下了期待,接下去会有无端的麻烦与之相伴。我以为关键在最后一节,老虎拜猫为师,留了绝招;或者我没得要领。后来,我走进老人的房子,发现他闭着眼睛,昏暗的房间里点着一支线香。他说:你来了。我不知道他说的你是不是我。我怕打扰他的“功课”,我学着他的样子,眼睛紧盯着线香,四周的物件清晰起来。我似乎又想起了那本气功书。我把这个老人住的破房子与我梦境中房子联系起来。房子下面的海一片混沌,夜深人静时,像一架潜入深处的巨大钢琴,在漩涡处兀自泠泠作响。我本想找老人问问我们的姻缘,一个月之前,已是前女友了,我是问前一个呢还是后一个?
无须说,这个夏天热得前所未有的过分。37摄氏度以上高温天已经一个月,且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往年这个时候总有一两个台风光顾,今年却不知去向。有人戏谑说,天上管事的官僚主义盛行,躲在办公室里吹吹空调、喝喝茶、打打牌,发个文件,忘了人间之事。中央气象台发出首个红色高温警报。走出房间,报复性的热浪,像是西游记里火焰山的蒸笼,直接把你扣在里头。天气热得想哭。天空也蓝得举目无亲,凝固不动,多盯一会觉得有些不真实,白云伏在山脚像张开的少女围裙,清爽干净,蓝白之间,再也找不到第三种颜色,纯净得如同西北某个边境旮旯。我按了一张手机照,想发给她,意兴阑珊,实在找不到恰当的搭讪字眼。手机里还留存着我们忙里偷闲在内蒙古的室韦、新疆的可可托海、云南的大理、青海的昆仑山口的时光碎影,我们还相约要去一趟甘肃的河西走廊。在她走后的一个月里,我陆陆续续把20集央视纪录片《河西走廊》重温了一遍,当初她与我关系出现裂缝时,无意中说起想去找张骞一样的男人,来回十三年,爱了,她陷在平板电脑上弹幕的窗口里不能自拔,36.5摄氏度的嘴唇怎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这有点扯淡。我把我们去过的地方能找到的纪录片都下载下来,晚上空下来的时候,一集一集地看,一集一集地消磨,优美煽情的解说词,时空纵横,荒漠、戈壁,草原尽头空空如也,不可胜数的生命和遗迹旧痕,我晨昏颠倒,在断断续续的现实与梦中来回,缅怀我们有过的情爱。
从空调间出来,灼人的热浪迅速渗入了我的每一个毛孔,似要浸透骨髓,对面山道上的人影被热气蒸腾得弯弯曲曲。老人已移到背阴的一角,敞着衣襟裸着胸脯,摇着一把蒲扇,时针和分针依然走着。我想在告别之前应该去看看他,顺便给他买些东西,买什么我还没有想好。刚走到操场,脚底心像被什么烫了一下,才记起今天早上墨迹天气里说地面最高温度65摄氏度。我真想脱了鞋子在操场上跑几圈,小时候玩的把戏,眼前没有勇气踏出这一步。我走了几步,恍如洗了一个热水面,汗水嘀嗒间隙,短路的思维激出火花,我想好了买一箱矿泉水再买个微型电风扇,我前女友出差路上经常贴在脸边的那种。对我来说,下山既是工作的告别又是情感的告别。此刻她或许正坐着火车去河西走廊,她一定会大失所望的,这年头哪有张骞一样执着的男人。二十几岁的年纪,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分手是简单的事。也许对她来说,爱情就像冰块,说化就化。她曾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写诗。
即使千万个水果从高楼掷下,没有一个会击中写诗的人。击中的人是牛顿,你是牛顿吗?
即使世界明天就要结束,我也要栽我的痴念之树。
她投我以矛,我还之以盾。
她说着说着就泪如雨下。我不明白,她说。我是一个极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长她十年,故作轻松地安慰:分手也是朋友。她说依然爱着我。对不起。我又换了一套说辞,我心里清楚,这只是成年人的过场,过了明天就不会是今天。她说,我没有像她一样爱着她。这话已经说了上百次。我心里特别难过,我难过的时候就会抽一根烟。她有的是时间,这个年纪不需要纠结于现在的是是非非,而我在拥有青春的时候却不知青春为何物,失去青春的时候干什么事都有了摇摆,35岁需要背负很多的社会想象。“我们具备爱情的所有元素,只缺少一个夜,我们并躺在梦里,你慌张地藏起我的鞋。”她离开后,我写出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爱情诗句。
我闻到了老人与枯草的气息,死亡的气息。记忆中的枯草在某个时辰异常温暖,接着发生一场莫名的火灾。当时,我正拿着一面凸透镜把玩,聚焦的小亮点一跳一跃,我并没有熟练掌握其使用方法,我先是对着一只蚂蚁,蚂蚁钻进草丛,我调整方向用轻盈的光束追进去。我不确定这火灾是否与我有关,火起时我躲进了那间破败的老屋子,在慌乱中睡了过去,到第二天晚上十点钟院子里做道场,绕着圈子跪下磕头时,他们才发现缺了一个人。我稀里糊涂地被母亲拖来,稀里糊涂地绕着圈,祖父安安静静地躺着,脚后头的小灯幽幽地亮着,偶尔火苗一动,像是祖父在轻微叹气。一圈又一圈,没完没了,到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了,偷偷地溜了出去。之后我在无聊的时候就一个人偷偷溜进老屋子,挨着柴禾堆,像挨着一个温暖的怀抱沉沉睡去,似乎祖父一直睡在老屋里。
祖父喜欢抽烟,冬天像一条冬眠的蛇一动不动地瘫在院子南边的枯草丛上。他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长长地叹一声气。在我的童年时期,所有人都在忙,只有我们两个是多余的人,有手有脚却不用干活。我跟着祖父从房子的东头到西头,太阳照在我们身上,暖烘烘的,香喷喷的,像催眠药,很快我就进入梦乡。我为这样美好的时刻而做梦,乱七八糟、无中生有的梦,梦见一条蓝色的鱼在月光里发呆,梦见一个人在荒凉的地方,古怪的佛龛、行走的骆驼……我女朋友帮我解梦。她说你缺少爱,然后分析什么星座,风火土水,我不懂,随她自圆其说,见我没有反应一把扔掉我的手:对牛弹琴,了无生趣。对了我就是属牛的天秤座。后来她发来信息,天秤座2022年综述:正念满盈,为真爱磨砺。5月后走出陋室,长袖善舞,可能有天作之合。6至11月有惊扰、损失或别离。几秒后又发来一条问你好吗?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想必她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梦中一只猫闪着绿莹莹的光扑过来。我伸出手使劲地拍过去,拍在祖父脸上,清脆而响亮,把我吓了一跳,祖父醒了,转过头,艰难地抬起眼皮,对我笑笑,支起手按在我的头顶,他没有想好要怎么回应我,含糊地说了两三句话,话说得支离破碎,声音逐渐低下去,出气多进气少,他又睡着了。他的身体与话语、动作连不成一道,一些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颇费周折,他从床上起来需要半个小时,带我去外面走一圈,我先跑过去又跑过来,折返好几趟,他才能与我并肩而行。我就像一只快乐的蜻蜓来来回回地停在他的旁边,一个劲地催他快点快点,可是他的脚就像长在土地里一样。祖父晚年好像除了睡再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他连话也懒得说,每说一句仿佛要耗尽他在尘世的力气,他养精蓄锐地睡觉只为换得残喘的生气。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只猫,两只鸡,先是胆怯地望望我们,然后试探性地凑近,见我们无所动作,大着胆子和我们簇拥在一起,再后来,我们互相挨着身体,像加穿了一件厚棉袄,安静地听祖父温暖动人的鼾鸣。烟是祖父打通身体的能量剂,祖父不知什么时候练就了这个本领,闭着眼睛也能吸烟,饶有滋味地吸一口,手就缓缓地垂下来,等烟灰快要落到枯草上了,手如安了自动开关,提上来准确地把烟插进嘴里,再深深地吸一口。其间,他的呼吸错落有致,匀速前行,我会趴上去把耳朵贴在祖父的胸膛上,咚的,咚的,咚的,咕噜噜,咕噜噜。有时呱啦啦一声,像一把走音的二胡,把那只猫看得一愣一愣的,伸出前爪想去抓,它碰到我祖父呼出的气息,茫然一悚,似乎摸不准这个好玩的“东西”,倏忽停了下来,转过圆滚滚的脑袋望着我。我把它抱过来,轻轻抚摸它发抖的身躯,在细毛间爬梳,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猫不放心的目光一直瞄着祖父的烟斗。祖父咧开嘴奇怪地笑着,我第一次仔细打量笑是怎么样的。怎么样的,我形容不出,笑与哭很像。我注意到祖父的眉毛是白的,像他掉下来的漂白烟灰,我担心眉毛会不会全部掉下来。最后,他连笑都没有了,用眼神抚摸了我一下两下三下……阳光在祖父侧脸的皱纹上陷落,形成一道道暗沉的裂痕。日头移开了我们,我在阴影里有点冷。我忽然想起袋里揣的一个凸透镜,想把逃走的阳光收回来。记得我掏出来的时候,那只猫忽然睁大了眼睛,支棱着耳朵,竖起棍状的尾巴,像是捕捉到了危险的信号,然后弹起前爪,按住了我的手。开什么玩笑,我一把拨翻了它。它打了几个滚,冲着我叫了一声,似乎在警告我不许轻举妄动。我的祖父就在那天老去了。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死亡的味道,枯草的气息也是死亡的气息,在余温里溃散得无影无踪。记得祖父最终跟我说的话:孩子啊,要记得回家路。我们家的路很好记,从高坎上下来,弯进来,你实在记不住了,记得门口有棵大樟树,大樟树下好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