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更深,室鲣之骨

作者: 杜梨

遇见我的丈夫鲣之前,别人都说他是汉白玉雕成的,宽阔的额,大而漂亮的眼睛,坚挺的鼻子和玫瑰色的唇。我的丈夫无疑是个美人。我常闭着眼睛,贴着他的脸蛋儿,将他的温度融进我的知觉里。想象我生出了翅膀,挥动的风掠过他果冻般温润的肌肤,播种春日的夜晚。

去年结婚,我们交换了彼此胸腔里的旋转木马,从此,我们的启动器变成了对方的旋转木马。每天,旋转木马都在肋骨下稳定地跑着。我们的旋转木马不导电,无论是小兴安岭的红松落满霜雪,还是西沙的台风拍碎大厦玻璃窗,外界的任何响动都无法破坏它们的节奏,它们依旧坚定而缓慢地在内腔转着。

我的小马是蟠桃木的,爸爸求来给我辟邪的,潭柘寺的僧人说是孙悟空当年从天宫上扔下来的桃核种的,适合我这只小猴子。而丈夫的小马是杜梨木做的,杜梨木是梨的原始品种,高大茂美,耐干旱和光晒,像极了他。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旋转木马后,我的大脑总能酿出甜梨香的黄油啤酒。

早在大学,鲣已在组织的要求下,将全身的骨骼浇筑上了混凝土,这是为了将信条打桩在身体内部,与他的骨血融合在一起。过程无疑是痛苦的,在每一个深夜,他都要忍受耳骨膜内传来的、打混凝土的声音,噪声在骨骼内扎根,钻上头顶和颅骨共振。他们签下协议,将自己原生的骨血插上加固钢筋,用混凝土重新浇灌一遍。

上个世纪末,黄金浪潮奔涌的年代,有许多人因为无法忍受疼痛和噪声,花钱贿赂执行员,在自己的脚踝灌了浅浅的水泥,灌装了基础的水泥打底,多扎在珠三角浅湾。自行车报废,桑塔纳狂飙。货轮、走私、贪污、毒品、批发与暴利。浪潮来临时,很多人被冲倒了,有的被拍碎在沙滩里,有的流进大海,不知去了何方。

海啸退去后,沙滩上到处是未经加固的肉体和散落的水泥碎块,严重地影响了大航海时代的出航远征。人们瞠目结舌,上峰大发雷霆。之后首长下令,今后每一个入驻沿海的指挥官和战斗员,都要严格执行钢混结构,以钢代碳,完成从颅顶到脚趾的彻骨改革。

鲣被浇灌混凝土后的第一年,上峰便派他去西沙群岛的最南端值守。他们需要通过风力测试,在风浪中驾驶来测验混凝土的坚实程度。通过为期一年的实习测试,再进行调派。

他奉命从上海飞往海南,再从洋浦港坐船去小岛金沙。起初看见海,鲣拍着栏杆啧啧称快,眯起眼睛,看不同层次的蓝,分辨海水的远近,舌头甜得发腥。直到夜晚风浪渐起,他勉强撑起身子,吐出了晕船药。

小橄榄兵告诉他,有时老鼠跟船久了,见船久久不到岸,实在晕得难受,会跳船自杀。

有时他要坐船去巡查,休渔期开始后,许多外来渔民罔顾禁令频频往来,鲣和下属的定检便周而复始。

西沙的海如同湛蓝的柔纱,海风的咸微蚀着他的唇,鲣还未开始眩晕,他把腿插在船哨边上,混凝土的打桩足够稳定。他盯着更远的蓝色波纹线。出海不远,会有海鸥跟着轮船飞。柴油的油烟味很大,他觉得海鸥闻了也不喜欢。风和海浪的作用并未使得这股气味逐渐碎片或不规则化,而是像把从海里旋出来的三叉戟,瞬间叉透了他。

海鸥跟着船,寻找着被螺旋桨打晕的小鱼。藤壶也扒着船体,紧紧贴着船走,吃水里的浮游生物。有时海鸥不小心跟到远海,再也回不去,只能靠在船的桅杆上休息。

小橄榄兵过去抓它,海鸥一动不动。海鸥歪着头,冷静地看着他,小小的心脏在人的手中狂跳。待船返回近海,海鸥才能再次起飞。

夜晚,船滑到深海去,风浪逐渐大起来。鲣只能和甲板融为一体,动也不敢动。渔民出深海捕鱿鱼,打开探照灯,鱿鱼趋光向上,被一网打尽。聪明的头足纲的触手在他的大脑中吮吸、挤压和揉捏,想象中的触角在搅动着他的胃。

小橄榄兵进来报告前方情况时,看见他嵌在甲板上。

灯光大亮,他皱起眉,强打起精神,从地上撑起来。

他的手指早转化成了纳米不锈钢,指甲划过地板,地上溅起火星,咻地灭了。他冲向指挥室,小橄榄兵正冲对方喊话,“这里是中国XX舰,正在执行海上例行巡逻检查任务,请你船予以配合,请立即接受指引驶离航道,停船接受检查。”

对方的小船并没有停下来,听到声音,反倒加快了速度,继续向前冲。这艘船下午曾被驱逐,不料傍晚打了个圈儿,又转回来了。

他们迅速穿好救生衣,带好枪支,跳下小艇,向12点钟方向冲去。夜晚的海很黑,只是看上去平静,实际波涛汹涌,颠簸厉害。他紧抓着快艇,冲海里干呕几下,酸水反上来,吐了几口唾沫。

满天的星和皓月,冷冷地挂在天穹,好像天宫里,谁失手打破的琼玉。

海风刮着脸,如吹着一张帆,狂扑着他薄而软的皮。平日温顺的海风,此刻携着粗糙的盐,擦得他脸疼。他凝神远眺,还有4海里,快了。

小船慌慌张张,他们持续喊话,小船向他们加速撞过来。开小艇的小橄榄兵猛一打方向,躲过了这次撞击。另一个小橄榄兵摇摇晃晃站起来,“艇长,我跳上去看看吧!”

眩晕仍在持续,他紧紧抓着艇身,声音嘶哑,“你别动!我去!”

“船上的人请注意,你船已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管辖海域。请你遵守相关的国际公约和我国的有关法律法规。如果再不离开,我们就要开炮了!”他用英语、中文和交子语交替重复了三遍,“停船!停船!停船!”

三次警告过后,深蓝红条的小木船没有停,反而开得更快了,船尾翻起的泡沫如乌海的云朵。

他命令驱逐舰向那艘船发射水炮,船发出爆缸的声音,渐渐停航,里面迅速钻出两个又瘦又小的男人,操着交子语对他们开骂,骂声在海浪上起起伏伏,像南方村民的家乡话,被风吹得在耳边飘荡。他们的皮肤用水母肉织成,深夜里亮得透明,入水即化。这船已经熄火,但交子的渔民们不敢往水里跳,因为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财产,他们吃住都在船上。

他用交子语向对方喊话,希望对方配合登检,对方裸露的眼白和泛黄的牙齿在深沉的海暮中上下翻腾。他的意识变得清醒,热汗如油滚在后背,汗味蒸到鼻前。其中一个人拿出了手机,准备摄像。驱逐舰正在赶过来,他们的小艇靠近对方的小船。他盯紧距离,纵身一跃,抓着栏杆,跳到了对方的船上,两个干瘦的男人直往后退,赤裸的脚趾抠着甲板,嘴里还在骂,一边闪躲着,用畏惧和痛恨的眼光看他。

对方挥舞着双臂,像两棵狂舞的珊瑚树。他摇摇头,咯吱咯吱地走到鱼堆边,叹了口气。船舱里的鱼如同雪花银泄了一地,浓烈的腥味扑鼻,有些还在弹跳。他蹲下身,捞了两条还在蹦的大石斑鱼,扔进了海里。

小橄榄兵跟上来,把少部分还在蹦的银鲳鱼和乌鲳鱼抓了几捧扔进了大海。他们的身后,大船正在驶来。渔民愤愤地往甲板上吐了口唾沫。鲣的大船抛来了牵引绳,他们拴住失灵的交子小船,缓缓把船拉回金沙的港口,待审判遣返。

海鸥起飞前,吃了两条鲣喂的小鱼。在那个周期里,他们赶走了九百多条小木船。

鲣常讲这些岛上的故事给我听。起初他异常兴奋,接着再往下讲,就像喝到了泡沫下的黑啤,只有伏低的苦味。工作一忙,海马体里的景色便真的像海马般入海,咻的一下,不见踪影。

他忙起来顾不上我,我们常常争吵。我们修理对方,叫嚣着打开彼此,拿出藏在内腔的武器,互相射击。暴怒时,我甚至打算把木马扔进永定河里,跳河而死。他不服气地反诘,我死了,你记得把我的骨灰撒到南海里。说完这些,我们又抱头痛哭。

这个夏天,我和鲣坐在茶几边吃饭,电视里播着奥运跳水,蝉鸣让人头昏欲裂。他的金属手指叩击着陶瓷碗,那声音有些刺耳。我在想他和我的同步率什么时候才能上升到100%,我们两个的设计大体相同,只不过在个别齿轮的磨合上出现了问题。

我说我又做噩梦了。鲣扣了扣胸口的旋转木马,天真地发问,“苹苹,是不是因为你的蟠桃木马在我这里,所以你没法辟邪啊。”

“我不知道。”

“那怎么办?木马的大小是不是不适配?我们要不再去咨询一下大夫?”

“别胡说了!你的马已经打磨过了,刚好嵌入我的左心房,血流正常,心跳也正常,甚至连窦性心律都没有了。我就想知道,你今晚几点能回家?”

“……不知道啊苹苹。”

“夏夜的晚风很好闻,等你回来,风都变冷了。”

眼见我脸色又垮下来,鲣摸了摸我的头,“好啦。有空带你去岛上,岛上的风不会冷。”

在台风和恶劣天气的影响下,无数想靠岛的探亲船靠岸无望,而驻地的军官想要回洋浦港探亲,也始终未能成行。

一次午后风浪,椰子树和棕榈树在岛上欢呼雀跃,甩着头跳迪斯科。从洋浦港来的探亲船只绕岛环行了几圈,也不能靠岸。鲣和同事都躲在办公楼里往外看。窗外,码头20米开外,站着一个笔直的小白人。小白人摁了一下自己的帽子,紧了紧系带,将它牢牢固定在头顶。他让小浪花兵把自己的身子绑在石柱旁,用三角地基支撑着腰部,抗拒迎面的巨风,像一条垂直抓着峭壁的蚕,很快就要被捕猎的风浪吞噬。他在等他的妻儿靠岸。

他们凝神看着那个小白人,等了大概几小时,不断有小浪花兵冒着风过去劝回,送水送能量棒,小白人始终没有松绑的意思。

最后,鲣看见他举起了望远镜,不停地向海上挥手,最后立定敬礼。几个同事拿过军事单筒,说对方妻子在甲板上抱着孩子,哭成一团。他从双筒望远镜里看见,小白人浑身湿淋淋的,脸也被打得透湿。小白人的胳膊发生了变形,他仿佛听到了钢骨磨肉的声音,滋滋滋。

鲣通过了那一年历练,得命令北上。直到他走,小白人还是没能回家。天气变幻莫测,小白人或许还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坐上那艘回大陆的船。

临走前,鲣借了望远镜,去白避霜花树下看红脚鲣鸟,蓝色的眼睑,红色的颊,散发着金属光泽的、蓝绿的喙,雪白的身体和抓在树枝上的、有些笨拙的鲜红色脚蹼。正是红脚鲣鸟归巢的时候,它们正在相互致意,展开翅膀,歌声嘶哑。

来到岛上以后,他特意查了有关鲣鸟的资料,在英格兰北部的本普顿崖边,一只雌鸟失踪了,只留下雄鸟独自照顾年幼的雏鸟。雄鸟克服重重困难,还是坚持了下来。五周后,雌鸟终于回归了,两只鸟挺胸对立,展开翅膀,互相碰着喙,兴奋地大叫,交替地把头垂到配偶的脖子后面,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17分钟。鲣鸟的重逢仪式之漫长令科学家感到震惊。

红脚鲣鸟逐渐眠去,暮色西沉。鲣返回时,看见有个人站在码头,穿着海魂衫和藏青的短裤,做着俯卧撑和开合跳,脚上的体能鞋破破烂烂,身体浸成了蜂蜜色。鲣老远就看见那双体能鞋在地上蹦跳,他甚至无法将视线移开,双脚垫了混凝土后,普通胶鞋很容易烂,男人还是穿着前年发的款。他认出了那人的姿态,是那天的小白人。

如果你在台风天见过他的样子,这一生都很难忘记。鲣说。

小白人看了他一眼,满头大汗,面若冰湖,像是从未被这潮湿酷热融化。他转过头,盯着海面,继续做着开合跳,像伺机冲锋的军舰鸟,要从归巢的鲣鸟嘴里,抢走一条鱼。

鲣吓了一跳,再一想,小白人应该不知道他明天回海南。他从男人身边走过,嘴里又酸又苦。

奥运会的赛场上响起《云宫迅音》,我们听了都放下筷子,郑重地盯着屏幕。每一次成功都响起不同的乐曲,这首竟是《西游记》的主题曲,我俩都笑了。

中国女孩的脚踝、手腕和膝盖上都缠满了胶布贴,她们稳定地翻腾,在空中向内三周半后,垂直入水。短暂悬浮的修长肉体,漂亮的线性运动,长臂精准地贴合身体,干脆地打开,肌肉伸展成量子密码,在空中安静地纠缠,同步率惊人的高。痛苦在紧绷的表皮下,滋滋作响。

我指着屏幕对鲣说,“宝贝,practice makes perfect. 她们之所以这么完美一致,都是经历了长久的训练。 ”

他点点头,吹了吹玻璃杯中橙红色的茶,“是啊,要想达到完美,就是要日复一日地训练。罗马不是一天就建成的。”

“我觉得爱情和婚姻也是如此。”

他忽地转过头,用力地搂住我的肩膀,“最重要的,不要轻易放弃。”

我摸了摸他的手,那双秀气的,泛着汉白玉光泽的手。他的脸色泛黄,说话有气无力。他说是吃南瓜和橘子造成的,让我不要担心。我说,你是得多吃点维生素B。

最后一口饭刚咽下去,鲣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常年的战备生活,让他的睡眠变得极浅。如果不好好善待丈夫胸腔里那只蟠桃小马,他很有可能突然动力不足,瞬间猝死。有一天,鲣只睡了一个小时,工作了二十三个小时。我怀疑他们在浇筑混凝土时,将丈夫的末梢神经也裹上了防电涂层,导致他的忍受力五倍超出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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