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戏

作者: 虞燕

女儿戏0

粉墨登场

拉上碎花窗帘,粉色皱皱纸围上白炽灯,灯光粉茸茸的,我和芬的脸蛋也粉茸茸的,像熟透的蜜桃,空气里流淌着的甜腻味道,来自方凳上一盒打开的唇膏。

唇膏是小姨送我的,一盒里并排躺了矮墩墩的六支,桃红、淡粉、粉紫、西瓜红……那么鲜艳那么丰富,两个小女孩围着它,激动如拥有了世上最好的宝贝。塑料边框的圆镜子在我们手里传来传去,她挑粉紫,我选桃红,两张嘟起的小嘴上开出了娇艳的花朵。可不舍得拿唇膏涂脸上,那么,老办法,从抽屉里翻出写春联的红纸头,沾点水,于各自脸颊抹出红彤彤的两坨,接下来,忍着墨汁的臭味,用毛笔画眉毛,又黑又长,直飞入鬓。两两相望,再揽镜而照,镜中人乐得合不上嘴,粉腻酥融娇欲滴算什么,要的就是浓墨重彩喜洋洋,在我们当年的审美里,这样才最大程度地接近了戏台上和电视里的小姐丫鬟。

那会还未读过诸如“云鬓花颜金步摇”“玉钗斜簪云鬟髻”之类的诗句,但谁没看过几场戏文几集古装剧呢?我们凭着记忆和想象为对方梳发,头发必须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扎小髻编辫子挽成圈,下部分任其如黑色泉水从肩头泻下。技术不够,头饰来凑,各种花各种串珠链子往头上戴啊挂啊,还要拿蝉翼般薄透的丝巾一盖,总之,只管珠翠满头只管飘逸华丽就好。妆发完毕,服饰得跟进,绸缎被面作披风,床单裹身,曳地而行。氛围营造好了,芬立马进入自我陶醉状态,迈着小碎步扭来扭去,拿腔拿调地咿咿呀呀,我老是慢一拍,颠三倒四地跟上。两人的词和曲调基本靠即兴自创,无需听得明白,重点在于学着戏里的样子甩甩水袖翘翘兰花指,千娇百媚,你来我往,那一刻,我们就是林黛玉、祝英台、孟丽君……

平日里,我跟芬会收集添置一些“道具”,项链、戒指、发夹、丝巾扣,绸带等,准备“唱戏”了,两人均倾尽所有,扮出美美的自己。小玩意越来越多,我看中了家里的麻将盒,蓝白花纹的布面,有搭扣,特适合装这些零碎的东西。芬捧着盒子,用手指扒拉起我的“珠宝首饰”,猛然抬头,这不就是个百宝箱嘛!此后,麻将盒便归入了道具行列,每回“唱戏”,芬有了固定曲目,左手托“百宝箱”,右手将盒子里的饰品一件一件扔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搞不清是说还是唱,眉头蹙起,嘴角垂下,一副哀哀戚戚的样子。

多年后,我才想到,芬模仿的莫不是那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芬只比我大一岁,在这方面,少时的她懂得比我多,“戏瘾”也比我大得多,我只能做个亦步亦趋的跟班。

大人们说芬好动如男孩,力气也大,上树摘果,下河摸鱼,背着我还能跑得飞快,但就是这样的她,扮起娇滴滴的小姐来,竟挺像那么回事儿。尤其是“摘花”的动作,转个圈儿,衣裙飘起,摘到花后,她翘着兰花指一会在胸前撩起,一会向外翻腕,眼随手走,脚步绵软,真有点戏角儿的范。扮得多了,难免渗透到日常中,况且哪个小女孩不爱美呢?芬变得文静了些,爱穿花裙子,爱扎公主头,还在那年的立夏穿了耳洞,戴上了心心念念的耳环。彼时的芬个头比同龄人高,瘦瘦的,塌鼻梁和鼻间疏落的雀斑反倒添了一丝娇俏,我奶奶说芬,这小人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

那年月,每逢过年过节或菩萨生日,常有外面的戏班子来庙里做戏文,板鼓堂鼓大锣小锣敲起来,热热闹闹。有一回,戏班子应邀到附马宫演出,附马宫就在小学附近,芬脑子一热,逃学去看戏了。她母亲知道后,免不了一顿打,不过,瞧瞧芬,没一点难过的样子,似乎一顿打换一场戏挺划算,她跟我说起去后台偷看的事,唱戏的人怎么戴绑带和发网,怎么贴瘦脸的鬓角发,兴奋地比划来比划去,鼻间的几颗雀斑快要蹦起来。

从此,我们又多了一样道具,“鬓角发”。用墨汁涂黑作业纸或白纸,剪成一头粗一头细的条,沾点胶水贴在鬓角,两人头靠头照镜子,笑得咯咯咯。

儿时玩过的所有游戏里,“唱戏”的准备工作最为繁复,化妆、服饰、道具、场地,甚至灯光,还得尽量挑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不然,服装很可能到不了位,大人最烦被面床单这类大件被弄乱弄脏。当然,事后多数也要败露,但,那又怎样?我们小人只要有得玩,挨骂挨揍不算啥。

时间充足才能玩得尽兴,所以,“唱戏”基本在放假时进行,场地很固定,不是芬家就是我家。“服化道”越来越高级,缀花边的发网、乔其纱飘带、亮闪闪的胸针、绣花腰带、团扇、眉笔、指甲油……还有芬父亲用竹条编的小花篮,我父亲从南京买的电子琴。我坐在边上弹琴,十指翩飞,芬手挽花篮,袅袅婷婷踏着小碎步。我们连落地扇都没放过,风扇打开,芬的长发和“披风”飘扬,她扬起的脸泛着柔和的光,宛如晨曦里一片柔嫩的花瓣。

奶奶说得没错,小人长起来很快的,几阵风吹过就长大了。我上初三时,芬已毕业,她母亲所在的电镀厂倒闭,做起了米团子生意,芬便天天跟着揉起了粉团。我上她家,几乎每次都碰见她站在搭起的木板边,长方形木板上堆了揉好的、揉到一半的糯米团,芬低着头,两只手跟白乎乎的粉团纠缠着,她手劲大,揉、捏、捶、打,木板像有了呼吸,一起一伏。头发不听话地滑下,她用手一拨,脸上也沾了粉。

小时候身高占先的芬后来似被什么狠狠压住了,压得略方正,个不长,肩膀倒宽厚,身体也壮实了不少,尤其胳膊,线条算得上粗犷,一用力揉粉团,肌肉一跳一跳,不像是女孩子的。在最好的年华里,日复一日地,芬将自己禁锢在了不到两米的木板边,趿拖鞋,穿疑似她母亲的旧衣,头发呈从未梳直状态,话也愈发少了,我简直怀疑,那个爱美又灵动的小女孩已被慢慢打碎,揉进了糯米团里。

某一年,我回老家,远远望见芬站在小店门口,正自顾自嗑瓜子,粗短的身子上挂了条围裙,围裙颜色繁杂,乍一看,似染满了污渍。店是芬开的,她边“噗噗噗”吐着瓜子壳,边跟我聊着,说她母亲年纪大了,早已不做米团,小店生意还凑合……她的嘴巴一张一合,那颗银牙一闪一闪,闪得人眼睛不适。

芬不断以大拇指和中指捏起瓜子,让我想起她当年翘兰花指的模样,那个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小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我听见了自己的一声叹息。

翻呀翻花绳

一根粗细适中的绳子,结成个圈,手指与之纠缠不休,压、挑、勾、翻、撑、穿、拢、扣、绕、放,这指尖的舞蹈,编出了无尽的花样,“愈出愈幻,不穷于术”,怪不得古人称翻花绳为闺房之绝技。

翻花绳的绳并不讲究,毛线、尼龙绳、棉纱绳等均可,实在没有,从织网的姑娘婶子那剪根网线下来便能用。此游戏分单人翻花和双人翻花。绳圈套于双手,十指灵活协作,翻出降落伞、飞机、五角星、织布机、蝴蝶、电视机等,翻完一个,还原,再翻其他,这种单人翻花的好处是,可选择自己便于掌握的类型。但我们最常玩的却是双人翻花。一人以手指将绳圈编成一种花样,另一人用手指接过,翻出不同的式样,相互交替,直到一方翻不下去为止。你手指上造出个大桥,我一接,成了渔网,继而你来我往,穿绳走线,谁也不甘示弱,面条、牛槽、酒盅、轿子、双十字……花式由简入繁,又化繁为简,千变万化,玩游戏者或游刃有余,或山穷水尽,或有惊无险,一根简单的绳子挑翻出了充满变数的世界,让人着迷。

我的兜里常揣一根绳子,课间、放学路上、走亲戚、饭后,等人……都可以见缝插针地即兴娱乐。不相熟的两个小人,一见绳圈,便心领神会,一头栽进纵横交错的线条里,眼、脑、手并用,各种花样争相绽开于指间。翻花绳的两人既彼此刁难,又互相配合,都想翻出一个新颖复杂的花样惊住对方,但若一方盯着这个花样愁眉不展,另一方又会及时提醒、鼓励,让游戏顺利进行下去。往往,两个翻花绳高手较量过一次后,便成了朋友。

夏日里,夕阳还流连于院子一角,我们已早早吃了晚饭,洗了澡,大人们正忙着刷洗、打扫、浇菜,离看电视还有蛮长一段时间,那就先玩自己的。这个时候的女孩儿大概是一天中最清爽漂亮的,擦过香皂,换上了心爱的花裙子,头发湿漉漉披着,这样的我们当然不宜玩诸如捉迷藏扮家家酒之类的游戏,会出汗,会弄脏衣裙,那么,翻花绳无疑是最佳之选。

若人数为偶数,正好,两人一组,两三组一起来;为奇数,那就一人在旁等待,谁先翻不下去,自动让位。在翻花绳上,男孩儿一般技术欠佳,就是凑数的料,而有一个人,却是连凑数的资格都没有的。

那个外号叫“小尼姑”的女孩住河对岸,她得绕一片田埂才能到我家,周边的人都知道“小尼姑”较鲁钝,学什么都慢,成绩回回倒数,就连翻花绳也没学会。每次,“小尼姑”都巴巴看着大家翻,我们翻得兴致盎然,她在边上显得挺开心,咧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那天,“小尼姑”嗫嚅着表示,想跟我们学翻花绳,另两个女孩说,多看看就会了啊。然后,便不再搭理她。“小尼姑”只好瞅向我,她有点斗鸡眼,眼型细长且微微下垂,像两颗蔫了的黄豆芽,那一瞬,我觉得她看上去有点可怜,便答应下来,她立马拍了下我的手,热情地嚷嚷,要以鱼籽干回报我。

果真,之后,“小尼姑”过来,都会捏串蒸熟的鱼籽干,鱼籽干鲜而香,吃了人家的嘴软,总要认真教一教。我让她先练习单人翻花,从简单的降落伞、蝴蝶翻起,她的手指白皙且肉乎乎,还蛮可爱,只是不大乖,要么跟冻僵了似的,好不容易费劲弯过去,颤颤巍巍勾住,刚要穿出来,手指却突地直了,绳子弹回原位;要么互相闹别扭,不肯合作,比如翻蝴蝶,有个步骤是,两手小指跨过绳子上方,穿过前面的小圆圈,再将最前方的绳子挑起后挂于小指,她倒好,小指一开始行动,勾着圆圈的中指就直接松开了,我“啊”了一声,她慌了,十指一通乱弹,绳子竟被打了个死结。更可气的是,历尽万难,已到了最后一步,只要转动下手,让大拇指朝上,图案就显现了,结果,她转动的时候,让绳从拇指上滑了出去……好了,前功尽弃。

好在,对于翻花绳,“小尼姑”还蛮上心,真正的绳圈不离手,人家不用时藏于兜里,她干脆缠在手腕上,好似戴了个手环。有小伙伴嘲讽她学个翻花绳比造飞机还难,她不恼,也不脸红,自顾自翻了拆,拆了翻。我有时候急了,态度不大好,她就把斗鸡眼一耷拉,嘴巴抿紧,但没过几秒又嬉皮笑脸起来,眉毛一抖一抖的。没辙,继续陪她翻吧。

终于,“小尼姑”的手指像解了冻,变得柔软灵活起来,她挺得意的,到了傍晚便蹦蹦跳跳地过田埂,一进我家院子,迫不及待晃起手里的绳圈,要跟大家玩双人翻。她的技术属于入门级,基本款花样还是能坚持几个来回的,和她玩时,翻什么我会挑过,尽量翻她能接得上的。旁边有大人夸“小尼姑”进步大,她摇起脑袋,轻快地甩出一句,那可不,梦里都在翻花绳呢。

很多人说加强手指活动就是开发大脑,翻花绳是能变聪明的,益于学习的,但这个好像在“小尼姑”身上并未应验。她翻花绳倒是愈发熟练了,然学习成绩更加糟糕,应该说是一塌糊涂,到初一时,门门课个位数,索性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在家织网,跟着其母亲种地浇菜,我经常看到她出现在河对面那几垄地里,偶尔还高一声低一声地问我,番茄要吃吗?黄瓜要吃吗?

我没注意“小尼姑”是何时走出我的视野的,初三的日子过得紧锣密鼓,时间被挤压成干瘪的枯叶,一日日倏忽翻过。突然有一天,邻人提及“小尼姑”,说笨笨的人胆子倒挺大,竟然跟人家退伍兵跑了……我惊愕良久,心里一阵怅然。

大概一年后,“小尼姑”又毫无征兆地站在了河对岸,她剪了短发,变黑了,胖了不少,无袖连衣裙因裹得过紧而皱巴巴的,我有点儿激动,喊了声“小尼姑”,她慢慢转过头,似乎是向我微笑了下,因为有一丝光迅速闪过,我猜测来自她洁白的牙。

那几天,周遭的人变得甚是多话,围绕“小尼姑”议论来议论去。“小尼姑”是逃回来的,男方那里穷,家里养了好几头猪,“小尼姑”得每天四五点就起床,煮猪草,准备一大家子的早饭,然后干农活。“小尼姑”学东西慢,笨手笨脚,男的认为她偷懒,打了她……因为割猪草不得法,“小尼姑”一刀劈在了自己手上,导致有个手指落下了残疾。听到这个,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颤了一下,我想起她白皙的肉乎乎的手指,想起她笨拙却努力翻花绳的样子……

不久,男方找上门来认错,“小尼姑”躲着,不愿意跟他回去。她父亲掀了桌子,说这肚子都五六个月了,不跟去在家里丢人现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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