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桥记
作者: 孔戈碧河流孕育了城市,城市围绕着河流,要追溯一座城市的历史,只需去问她身边的河流。温州,因水而聚。但凡有水处,大多伴有桥梁和河埠。塘河边上,岸上岸下人声鼎沸,一派繁忙。这种情景,在以往温瑞塘河水域内随处可见。
温瑞塘河,开凿于东晋,30多公里长(约70华里),故旧说“七铺河路”。塘河两岸村镇相连,人丁兴盛,商贾云集。为歌其秀美繁华,北宋温州知州杨蟠曾在《咏永嘉》诗中云:“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帷绕画楼。”
河流是一座城市的幸运,是地理性格上的润泽与丰盛。水相当于是时间,像美献上它的影子。如果说水是塘河的血液,那么桥无疑是塘河的筋骨。但曾经分布在温瑞塘河上的众多古桥,由于种种原因,有的湮没无闻,有的断壁颓垣,仅有少数保存完整,古朴依旧。
消灭一座桥远比创造一条桥要容易得多。
这些现存的古桥大多为石梁桥。塘河人,在桥上相见,在桥上盟誓,又在桥上离别。抬眼间,是白云舒流;俯首时,是塘水缓走。古桥虽破旧,但充满了人类生活的热烈气息,就有或深刻或模糊、或真实或虚渺的故事。它们像是一块磁石,一艘船的岸,令我靠近,令我着迷。它们神迹般地重建了时间业已消失的轮廓,并让我长久地拥有了乡愁。故此,择三座自己印象较深的桥以记之。
虎溪桥——一座被想象建造的桥
清晨的虎溪是柔软的,甚至还有一些雾气,纱巾般的薄雾在枝杈间缓缓飘动,把河岸边卧着的浓墨色的青山缠绕、遮盖起来。太阳出来后,水雾便消失了,远处的山峦渐渐现出原本的绿色,山腰上的村子和寺庙也能分辨出来了,近处的树木和竹林也慢慢显出了细节。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天看到的就是富有神奇色彩的虎溪。记忆就是如此奇妙:某些地方的某些时刻,看上去微不足道,却能生动而清晰地印刻在我们的记忆里。只是并非同时同步,必须穿越我们体内最稠密广袤的区域,才能被感知。
仙岩山,位于温州大罗山脉南麓,相传黄帝轩辕曾修炼于此。公元423年,山水诗开山鼻祖谢灵运蹑屐来仙岩游玩,觅得黄帝在此炼丹仙踪,仙岩遂大显于世。一条虎溪贯穿全山,顺着山势时而舒缓时而湍急,从山脊深处一路向下。遇到岩石断裂处,形成跌水,梯次形成仙岩山的虎溪三级瀑布,自上而下一脉而成龙须瀑、雷响瀑、梅雨瀑,仙岩最美的风景皆在于此。
虎溪之名与仙岩寺有关。仙岩寺,又称圣寿禅寺,坐落于大罗山仙岩景区积翠峰下,始建于唐贞观年间,为浙南最大的丛林古刹。据康熙时释佛彦编的《仙岩寺志》记载,北宋初期高僧“破楞严”的遇安禅师(又名伏虎禅师)重建圣寿禅寺时,曾居山中白云庵。禅师驯有一虎,有事皆骑虎来去,每至寺,把虎系于溪畔,以待其归。后人为纪念禅师中兴仙岩佛国之功,遂称其为虎溪。古时虎溪涧宽水深,可行小舟,夹岸景色秀丽,有“虎溪桥畔促行舟,人影衣香散碧流”之句,人与天地当真是一点隔阂都没有。惜旧时模样,今已不再。
虎溪又名锦溪、东溪。上从龙须潭开始,往下贯穿雷响潭、玉函潭、三皇井、炼丹井、梅雨潭、三姑潭,绕过仙岩寺南,经仙北村注入温瑞塘河。汩汩溪流,终年不断,溪岸边四时松声梅影,翠竹垂柳,无怪乎古人又称它为“锦溪”。因仙岩寺位于虎溪西侧,南宋初年,有高僧处元法师筑一草堂在此修行,名曰“东溪草堂”,故尚有“东溪”之称。虽然修行是漫长且枯燥之事,只要与自然朝夕相对,开悟便会在某一刻不期而至,这是对自然最好的回应。
虎溪桥在仙岩寺前,南北相向,跨虎溪上,故得名。传始建于唐,初为木质结构。据《仙岩志》记载,宋为廊桥式木桥,桥上有亭。明代用石易木重建。清同治年间,寺僧重修桥身,并在桥身题刻“虎溪桥”为记。2004年,某港商出资扩修。
虎溪桥北岸西侧建有一座供游人歇息的虎溪亭,东侧立有一块一米多高的略成柱形的石头,其正面刻曰:系虎石。传说当年遇安禅师骑虎下山化缘行善时,唯恐老虎吓着村民的小孩,遂将老虎系于此石,故名。原石已毁,现存为仙岩景区成立后重立。
东瓯大地尚存许多老石桥,当我试图从历史的纵深中寻找老石桥的文化基因,却发现它们的踪影像一个个活泼的精灵,时而出现在典籍方志之中,时而出现在诗词歌赋之中,时而出现在青石碑刻之中,时而出现在异闻传说之中。关于遇安禅师驯虎的传说,是这样记载的:
仙岩积翠峰中有洞,遇安禅师居此修行,每逢朔望盘坐寺外讲经传法。是日,秋夜月朗风清。众信徒听经正入神时,蓦地窜来一虎,吓得听经者四散逃奔。遇安禅师面不改色,手捻佛珠,直指虎曰:“孽畜,休得妄动。”虎应声伏地而跪。禅师睹状,又曰:“孽畜,听经乎?伤人乎?若听经者,尾三摇,俯首席地而坐。”虎尾三匝,蹲坐于地,如听经状。听经者亦复聚集续听禅师讲经。奇哉!探虎之行踪,实久栖山间之洞穴,于寺遥远相对,钟声梵声回荡空际可闻。此虎远伏洞口听禅师讲经已久,潜移默化,野性蠲除,故有此为。嗣后传经此虎必到。禅师每外出化斋骑坐虎背,虎颈悬一乾坤袋,沿路百姓纷纷将缘银入袋。
万籁俱寂,唯有月光在场。这些信徒亲历了肉眼能见的神迹,一切都被月亮这面幻想的后视镜迷醉、征服。
虎溪桥的修建则和老虎勇斗野猪精的故事有关,至今还在坊间流传。传说当时仙岩山有头野猪精,经常到村庄吃人,闹得人心惶惶。遇安禅师知道后,就派老虎去收拾它,遂潜伏于桥下等候。某晚老虎远远看见野猪精嘴里衔着一个小孩,大吼一声便扑了过去。野猪精正要过桥上山,见老虎来了,便丢下孩子和老虎搏斗。没几下就被老虎咬住喉咙,欲滚过桥往山上逃,“哗啦”一声,桥断了,野猪精掉到溪水里,老虎跳下去把野猪精咬至断气。桥断了以后,当地百姓出钱筑起一座新桥。为了感恩老虎,就取名虎溪桥。
风光秀美,又有神话故事加持,自然少不了历代文人墨客为之吟咏赋诗,印象最深的是明福建人游朴写的《发仙岩重别卫郡守于虎溪桥》。诗云:“数月追欢意未阑,仙岩禅榻重盘桓。一天晴雪清春丽,万树梅花白昼寒。曲沼飞觞桥外转,悬泉喷玉雨中看。虎溪信宿成三笑,回首方舟欲别难。”
题中的卫郡守就是卫承芳。卫承芳,四川达州人。据《温州府志》载,卫承芳于万历十年任温州知府,任期内公正廉明,善抚百姓,万历十六年离开温州升任浙江副使。而游朴曾在万历十四年至十六年期间奉旨恤刑浙江,故推测此诗是这期间他在浙江查案经过温州拜访卫承芳时写的。游朴在他的诗文集里写过温州行系列诗,这首便是其中之一。诗中的“晴雪”“梅花”可知时间是冬天。
此诗引用了“虎溪三笑”的典故,虎溪三笑是佛教史上一则著名的故事。传说高僧慧远东晋时曾住庐山东林寺潜心研究佛法,立一誓约:“影不出户,迹不入俗,送客不过虎溪桥。”有一天诗人陶渊明和道士陆修静过访,三人谈得极为投契,不觉天色已晚,慧远送出山门,怎奈谈兴正浓,于是边走边谈,送出一程又一程,忽听山崖密林中虎啸风生,才发现早已越过虎溪界限了,三人相视仰天大笑。这个故事有一种三教融合的意味,慧远大师代表佛教,而陶渊明代表儒家,陆修静代表道家。其实据后人考证,此三人根本不可能碰在一起。考证归考证,但不能拦着后来各朝各代的文人雅士把这段“虎溪三笑”的故事当作跨越信仰、知己难求的典范反复宣扬。游朴引用此典故,可见他和卫同游仙岩时,也是相谈甚欢,离别时依依不舍。故而在此诗的描述中,完成了一种深切的共情。
有意思的是,不止国内有好多座虎溪桥,日本也有。
日本著名的金阁寺就有一处虎溪桥;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在小说《失乐园》里,提到了伊豆修禅寺(也叫修善寺)亦有一座“虎溪桥”:修禅寺开创于平安时代初期的大同二年(807),到了镰仓时代的建长年间(1250年前后),从中国来的宋朝禅僧兰溪道隆居住在这里,看到这里的风景很像中国的庐山,因此将这里称呼为“肖庐山”。咦!庐山、虎溪,两个关键词都出现了。这两座寺院都和临济宗有关,而临济宗为禅宗“五家”之一。禅宗是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吸收了儒、道等元素,逐渐中国化的产物,“虎溪三笑”正是表现这种三教融合的代表性传说,无怪乎虎溪之名如此受欢迎了。
虎溪桥再过去就是梅雨潭。瀑水纷飞在水潭上空,望去一片蒙蒙,宛似初夏梅雨;又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故名梅雨潭。梅雨潭的绿已被朱自清描述尽了。记得张岱曾在《陶庵梦忆》中,用过“森森冷绿”一词,时常想,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绿?有日从大罗山下来,骄阳高挂,炎热难耐,身上的乏和心里的燥,在看见梅雨潭时瞬间不见了踪影。那“森森冷绿”,像一股清凉无比的山泉,淌过热烫的皮肤,渗入肌理直达心底,抚慰了因天热而烦躁的心。
这里我已许多年没有来过,似乎丝毫未变。松树的姿态,蝉鸣的节拍,石上青苔的形状,甚至松果掉落的位置都未曾更改。当接近瀑布时,地面变得柔软,针叶和苔藓散发出大地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地过去尽量不去破坏它们。比起人工所维系的造景,自然中的生态既合理又超乎想象,哪怕倒下的树和树桩都会变得合理和美好,这是人工所不能及的。
潭壁上青苔浓密,映衬得潭水格外深绿。瀑前看绿,妙在瀑水打在树叶、青苔、崖壁上的声响,像是一场赏绿盛会的伴奏。夕阳西下,光影斑驳,那一瞬间呈现出的至美,令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瞬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相遇即是“一期一会”,带给人宛如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通透感。这时想起前人描写梅雨潭的文字,你仿佛看到时间本身,那庞大流逝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瞬间,如果有什么是永恒,就是当时。
塘河众多古桥中,虎溪桥是一个特殊又迷人的存在。桥的南面就是仙北村,一边是俗世热闹,一边是寺院清寂。槛内槛外,生活修行,谁又能分得清呢?它的迷人,是因为更容易被想象而建造,并在我提笔写它时,重新建造了它。桥所看到听见的,即使我们能找到准确的词,我们所讲述的词永不知晓。
我曾站在虎溪桥上,看着日落以其几乎令人敬畏的壮丽在一览无余的天空中流连徘徊,遥望着远处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碧空,我想起了那个赏梅的游朴,他看到的日落是否比今天更辉煌?
桥上仅我一人逆光独立,像被身后的世界推至一处荒凉的极地。余晖淡淡,照过古人,又照今人。一只飞鸟俯冲下来,轻巧地掠过眼底永恒的景色。我流连这暮色的空远与寂静,这优容的光景,且让我再多享片刻。
地藏桥——一座桥的热闹与落寞
历史上,温州城内城外河网纵横,河河相连,桥桥相依。温州的桥多是梁桥。所谓梁桥,就是在水中立桥柱或桥墩,上搭横板,连而成桥,有单跨多跨之分。“桥是经过放大的一条板凳”,桥梁专家茅以升风趣地解释。记忆中,温州的老桥大多是这样简陋的“板凳”。
水心的地藏桥似乎除外。第一次站在桥上,是20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阳光直直地照着,河面纹丝不动,仿佛也在午睡。不宽的桥面,离水很高,没有栏杆,稍稍令人有点目眩。
在温州城区的西南面,有一片住宅区叫水心。水心得名已久,一是因为四面环水;另是南宋思想家叶适晚年定居松台山下的水心村,著书立说,教育门生,世称“水心先生”。这位水心先生曾多次在其诗中描绘这一带的水乡风光,如“对面吴桥港,西山第一家。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听唱三更啰里论,白榜单桨水心村。潮回再入家家浦,月上还当处处门。”昔日秀美的水乡景色已不复存在,只能在诗中神往了。
地藏桥位于市区任宅前,以旁有地藏王庙而得名。因跨水心河,故别名水心桥。传说以前每逢农历七月三十地藏王诞辰,这一带有插香球的习俗。《弘治温州府志》载有其名,说明至少在明代就有此桥。后于清同治年间重建。
地藏桥是温州市城区现存桥梁中建筑最早、跨径最大、保存完好的一座古石梁桥,也是市区四座文保古桥之一。
在汽车还是稀罕物的年代,这座地藏桥是城区通往城西水心的必经之路。特别是30年前,由于水心住宅区的兴建,往返于地藏桥的人逐渐增多,考虑到安全,在边上造了一座新桥。后来地藏桥就少有人走了,天气好的时候,还有人在桥上晾晒衣物,映衬着桥的落寞。
地藏桥这一带,有着老温州的底子和浓郁的市井烟火气息——桥头便是最繁闹的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