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常青
作者: 周澍鱼
丰年鱼跃。
从几千年的天书与岩画中凸现,经由巧夺天工之手,任刻刀飞舞,烙在化泥为瓷的熔炉中,那是韩美林先生的鱼。
一对,一家子,一族群,游弋于水草缠绕的波光荡漾处,口吐锦绣,《渔夫与金鱼》中渔婆膨胀的欲望,它们不知,也无意去懂。那是潘鸿海先生的鱼。
另一种悲伤的鱼,孤泳在玻璃缸环绕的水面,望向玻璃城外的爱人,发不出任何声音,永远无法抵达的痛楚,借姚贝娜生命的绝唱,假装“鱼只有七秒记忆”。
后来,更多的画者画了鱼。
后来,更多的歌者唱了鱼。
邻家小女孩就在关于鱼的歌声与旋律里,敲开常青画室的门,怀里抱着养了一条鱼的小鱼缸——“人好还是鱼好?”
尚处人之初的孩童的困惑,让常青不免愣了一下。凑巧的是,他正用彩墨在画鱼,于是他看了下小女孩,示意孩子把鱼缸在桌上搁稳,别摔了。
“作业多的时候,我想是鱼好。”
“看电视看书时,我想是人好。”
“生病时,我想是鱼好。”
“得奖时,我想是人好。”……
小女孩说“鱼好”时,常青画了一条鱼;小女孩说“人好”时,常青又画了一条鱼;小女孩说得一气呵成,常青画得行云流水。等小女孩用独白式的语言完成一场自我辩论时,常青的笔下也涌来了一群他此前从未画过的鱼。
直到小女孩抱着鱼缸离开,常青始终都没有回答小女孩的提问。他只是在画着鱼的间隙,抬头接住小女孩的目光,而小女孩的到访,也更像一场自言自语的诉说,不求答案,只是诉说。
宣纸上的鱼绚丽、明亮、强烈,蓝色的水域是鱼儿的天堂,也像倒扣的天穹,一股类似气流的力量,驱动着这些美丽的精灵,浩浩荡荡向未知的前方布阵畅游。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被有限的生活经历触碰,小女孩的“天问”,具体而无边,源自本心。
挥洒不同的绘画介质与语言,常青的鱼,是他对鱼的无限接近,以及一场看似无招胜有招的“逍遥游”。
熟知常青画作的观者,常常会感到,一定有某种魔法,能让他进入一个常人看不到的世界。它缤纷,玄幻,一丝魅惑,更多无邪,如梦之梦。
墨西哥、印尼、塔希提、班达海……
潜游于水域的深处,常青真切地感受到,所有他作为陆地动物的特征正在慢慢消失,他的身体里有某种疼痛,那是鳍生长的声音;随着疼痛的加剧,然后缓解,再释放,他推着水波前进的速度在加快,身形的调转也更加灵活轻盈。由水草、珊瑚和种类繁多、形态各异的海洋生物构成的水世界惊现眼前,精彩绝伦。
一个比自己要小得多的身形,在水中舞蹈,灵敏而矫健。手势挥动的语言,是情难自已的赞叹,像跟鱼说,又像朝他对话。
“第一次潜水吗?”常青用手语发问。
“原来鱼如此好看!”妥妥的答非所问。
最初的邂逅,不加掩饰的天真与欢愉,在菲律宾的阿尼洛水域弥漫飘荡。他们朝海的深处探索,游向珊瑚,游向鱼,游向彼此。他伸出手,水在他的周边形成一个强大的磁场,而在彼此靠近又迅速躲开的瞬间,常青感到,有别于他疼痛生长的刺状硬骨,身旁“人鱼”的鳍柔软透明,薄如蝉翼。
鸳 鸯
人鱼上岸。
画室播放的歌曲,切换成崔健与谭维维的《鱼鸟之恋》:“你离不开海水,我也离不开空气——”摇滚先驱与流行天后的默契应和中,鱼与鸟都找不到出路。
“画会飞的鱼,能游水的鸟。”小女孩拎着一袋油画棒,“啪嗒”一声掷在桌上。
常青用绿与紫画了短而弯的线条,再用蓝、黑与橙黄粉三种暖色给水鸟廓形设色,一对鸳鸯就浮出了水面。寥寥数笔,黑的眼、锐的喙、深的冠羽、橙粉相间的颈部羽饰与背上直立的黄色“风帆”神速凸显。水中的倒影也晃荡于交互辉映的水色天光。
鸳鸯戏水,也能飞,水禽一体,符合小女孩对鱼鸟简单而直接的理解,却不小心闯入了常青曾长久规避的创作领地。
同道中人,画鸳鸯的并不多,吴山明先生是必会念起的前辈师友。吴老的鸳鸯,通常一对,也有一群,安闲于秋池,塘苇中小憩。《鱼乐图》中,老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泛舟湖上,怡然自洽;春江水暖,莲叶田田,然水中生灵,已淡远成背景。
辞典说,鸳鸯,古称鸂鶒,雄鸟为鸳,雌鸟为鸯。鸳鸯为合成词,鸳鸯因此总成双入对。
在东亚的日本,有一个传说。一位名叫村充的鹰匠与猎人,因饥肠辘辘拔箭射杀并烹吃了雄鸟。是夜,村充做了一个凄婉的梦,一位美丽的女子走进屋内,哭得凄切,责问他为何做如此残酷的事,并留下一首和歌:日暮唤君归,赤沼菰丛深,独眠哀只影,无言何复悲。次日清晨,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村充想起女子的话,赶到赤沼站在岸边,雌鸳鸯径直游向他,目光怪异,它抬起尖喙,啄开自己的身体,死在村充的面前。村充剃去头发,出家为僧。
常青是个快活的人,他不喜欢那么沉重的故事。倘若小泉八云的怪谈,揭示了情感世界美丽决绝的真相,那样的生灵,要赋予它们怎样的形色与呵护呢?
与画鱼时的自己不同,这一次,常青选择了离开。离开观看老先生作品时的“近乡情怯”,甚至离开江南的湖和湖中的鸳鸯,离开对一切环绕及参照之物的近看与远观。他把视点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水波潋滟,那里海天相接。
凭借马克笔和丙烯,常青用速写的方式,一口气在规格一致的白色底纸上,画了许多独对的鸳鸯。它们来自童年记忆中大人口口相传的故事,来自绵长的生活与传统,但更多的,却是来自他本人的“想象”与“意念”。蔚为壮观的成果吸引着邻家小女孩一起来玩。小女孩比着常青已经完成的画,剪出一大一小两个鸳鸯的轮廓,再把它放到新的画纸上,拿喷枪往里面喷颜料,常青情不自禁过去补笔,画到极乐时,玩到兴头的女孩调转枪头,拿颜料往常青衣服上喷,一时画室里你追我赶,欢快恣肆。
夜色降临时,常青再次展开他的画卷,与绢帛的相遇,让他不自觉地穿梭于水墨与油画两个不同的世界。深蓝的水面铺满整个背景,莲叶碧绿铺展,莲花瑰丽盛放,与背景相对应的浅色与大量提白的运用,渲染出欢乐的涟漪和一场热闹非凡的约会,无数对爱侣奔赴而来,如同集结号吹奏的进行曲,经久响亮。
斗 鸡
鸳鸯蝴蝶。
出双入对的动物中,斗鸡是“另类”的存在。没有“同生共死”的权利,唯一背负的使命是“战胜”。
斗鸡向死而生,在培育和训练的过程中,从头到尾不见对手,见到就一定要消灭它,平生只为这一战。
常青跟斗鸡较上劲,始于几年前的东盟国家之旅,作为一个延续的题材,他乐此不疲,画了一批又一批。
常青的缅甸斗鸡,色彩绚烂,动感强劲,冤家相见分外眼红的紧张感爆棚,撑满了整个画面。不需要撩拨,一登场便开打,到死就结束,赢的去养伤,继续战斗。
如此意想不到的斗鸡,着实让彩墨颇惊艳了一番。
常青画斗鸡时,小女孩从他的书架上翻西班牙斗牛士与罗马角斗场的书。画室的大屏幕上,宋慧乔主演的韩剧《黑暗荣耀》正在热播,这个冬天,“乔妹”以复仇爽剧圈新粉无数。画室的另一角,一个个从“闲鱼”软件里淘到的瓷公鸡整齐排列,仿佛对着古色古香的私家林园鸣叫“大吉大利”。
罕有接近同类题材的作品,西班牙画家爱德华多·纳兰霍的《斗牛士》算是例外,不过以版画方式呈现的《斗牛士》系列,公牛要攻击的对象变成了作为异类的“人”。
以角斗士斯巴达克斯为主人翁的电影《血与沙》中,他被俘的妻子苏拉,面对凶残奴隶主的威逼与胁迫,平静回答:“他不是神,是普通人,是奴隶,我爱他!”
多少次,有感于人与动物,人与人相争相残的本真,常青把他对和平理性的珍视,以及生活不易的理解倾注到自己的作品上。
亲手打理锦鲤池、折腾太湖石的他一度甚至说:生活如此美好,他要携伴在此安享“晚年”了。
“公牛已逝,斗鸡犹在!”
从童真的眼睛里看生死游戏,以及游戏结果的这种差别,失之精准,却振聋发聩,一语中的,直抵他画的真谛。因为在《斗牛士》系列中,倒下的除了顶着犄角猛烈冲撞的公牛,还有挥动红斗篷、持刺杆与长矛的斗牛士,人与牛,战斗的双方,注定无法两全,但是他的斗鸡自始至终活着,不仅活着,还势均力敌,斗志昂扬,不分胜负。即使有一方处于下风,仍蓄势待发,寻找逆风翻盘的机会。
常青用画笔按下“定格”键,让时间停滞,斗鸡愈挫愈勇、愈战愈勇的画面同时在空气中凝固。
斗争的这一状态,有时指向一个人的内心,那样的斗争也许无声无息,却往往更剧烈更没有退路。
斗鸡也把常青逼往绝境,逼到了传统彩墨的边界与尽头。娴熟的技巧,高超的驾驭,驱使他一次次剑走偏锋,用极具个人风格和辨识度的语言,去创造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异端”。
光影闪烁处,一个人的战争,依然在强劲持续。
虎
心有猛虎。
常青的老虎,从大处分,一类延续了斗鸡的精神,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另一类萌态可掬,淘气可爱,“飞”入寻常百姓家,和瑞呈祥。
去年今日画室中,常青以“虎兆丰年”开题,画了一系列的彩墨虎,既为贺岁,也为玩乐,统称“不亦乐虎”。
画室墙上挂着巨大的画幅。深黑的背景前,两对金色的小虎相向扑跃,前足凌空,双尾劲扬;蔷薇花兀自开放,清丽而妖娆。强烈深邃的彩墨,不经意间,植入了一些版画与剪纸的多重视效。
常青在自己的作品前与小女孩合影时,感觉到自己被注视。同时被注视的,还有他的两只爱猫,建华与糊糊。建华丰满,养尊处优的范儿,着一袭高级灰,糊糊则清瘦,机敏警惕,身披亮的黑。猫注视着常青,也注视着墙上的虎,毕竟很久很久前,它们原本是一家。
常青对虎的完整构建,也许离不开他的爱猫。虎出入丛林,不可及,猫贴近家园,相依偎。
搬到艺术公社前,常青的工作室坐落在城北的LOFT,建华与糊糊都是流浪猫,有幸为自己觅得殿堂级的家园。迁徙途中,建华走失,一度饮恨天涯。
终于在LOFT推倒重建前,善良美丽的人鱼,抱得建华归。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虎年画虎,画的亦是那样的久别重逢,那样的追随执着,那样的团聚欢乐。
但常青总要放虎归山的,因为他深深知道,从千万年前,猫与虎共同的祖先开始向不同的方向演化时起,豹亚科属的虎,就逐渐与猫亚科属的猫渐行渐远了,虎的“近亲”与其说是猫,还不如说是狮子。
“它来自山林,当归于山林。”
于是,常青为那样的虎,重建了它们的家园。密集交叉的线条,沿用了部分斗鸡中的背景,强化着光影与力度。风萧瑟,山泉冽,那样的家园也许蛮荒、冷僻,甚至险象环生,却依然是百兽之王最真实的家园。
不仅如此,蛮荒之地的虎,依然以“对”的方式出现,就像常青的斗鸡是“一对”,虎亦如是。虎与人一样,通常只能在他者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怒视、咆哮、竞争、战斗,都是它的江湖,它的毁灭与生存。
画完山林中的“对虎”时,万众瞩目的世界杯总决赛在卡塔尔落下帷幕,小女孩尖叫着,为阿根廷足球队与梅西喝彩,而常青举起右手,向黯然离场的对手一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