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门行走
作者: 陈瑜一
嵊州方言把“贵门”,发音为“居门”,读起来“居”字平调稍拉长又加点越语特有的婉转,“门”字短促,像个语气助词,这就使得这“贵”字十分强调突出,犹显尊荣。贵门对幼年的我来说,代表着一群操着硬邦邦的南山口音的乡民,在姑妈家里进进出出。代表着那里有个书声琅琅的南山中学,姑父在那里当了多年的校长,把自己也当成了一棵南山的不老松。姑父那每每自豪的语气,总让我神奇地以为贵门是个开眼界的十里洋场,渴望着跟去看看,却一直没能实现。或许因为想象得狠了,多年后当我真正站在这块土地上时,久久回不过神来。想象的底色太厚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用现实的图景抹掉,它始终若有若无地漂浮在时间的混沌之上。贵门于我,便成了“花重锦官城”一样秾艳的地方。
第一次去贵门源于一场采风活动,这使得我和它的相见有了一种抒情性。
穿过村口古老的香樟树,沿缓坡而上,一座四合式二层建筑掩映在青山翠竹间。底层为石砌台基,台基之上构建木结构房屋,四面相向檐廊相连。东侧为更楼,西侧为书院。南、北两面各建一个拱券洞,垒石而成的拱券洞上分别写了“古鹿门”和“贵门”,从拱门进去,中间便是正方形的天井,拱券洞背面的字迹成了“隔尘”“归云”,苍劲的字体老出了岁月的包浆,像是这个书楼的灵魂。站在天井中,仿佛空间、时间、人物同时出现在一个平面上。所有的感官收敛起来,天光从天井上洒下来,有风声拂过,便进入一个想象构建的意境,而想象蜿蜒,不知终处……
现在的贵门,各种古老的遗迹多半是朱熹的印记,吕规叔却成了隐在后面需要查阅的故书。浩荡的时光,淘尽了人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大多成了无据可考的古人。朱熹作为中国的一座思想文化高峰,他足迹所到之处皆成了地方文化的胎记。而事实上,吕规叔才是这片山水该铭记的主角。1174年的南宋,偏安一隅,刚过天命之年的吕规叔绝意仕途,辞官归隐了。有一天,他到剡地丈母娘家走亲。从婺州一路过来,走到鹿门山一带,见“其山崖嶂干云,嶙嶒森错”,山涧时闻鹿鸣之声,只觉山水清妙适宜安放灵魂肉体。遂从婺州迁居鹿门,在此地定居了下来。
出世与入世,书斋与庙堂。人生的角色在转换,但经世济时的理想不灭,只是换一种方式做实事而已。吕规叔将他的政治热情全部转移到了办学上,将他的学术思想倾注到著书教学上,“凿山叠石一朝成,结构精舍三十楹”,不遗余力地建成一座鹿门书院。吕规叔出身“文献世家、中原望族”,吕学强调“多方求师,不名一师,转益多师,学以致用”。强大的文化背景,理学大家的视野和胸襟,多年学官生涯的体悟和思考,使吕规叔对各种学派都抱着“兼容并蓄”的态度,使得鹿门书院的起点就很高。加上侄子吕祖谦前来鹿门书院讲学,吕祖谦是浙东学派的代表人物,与闽学派的朱熹和湖湘学派的张栻并称“东南三贤”(和朱熹相比,或许吕祖谦和张栻都欠缺了一样东西——长寿)。“人之法便是人情物理所在”“其外虽疏,其中实密……”吕学思想在此传播,一时间学子墨客纷至沓来,各派学术相互交流碰撞,迎来了书院的高光时刻。鹿门书院与当时东阳的石洞书院、金华的丽泽书院遥相呼应,推动了南宋学术的繁荣和发展。“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这是一代学者的天目,也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吕规叔的家庭教育也是成功的,独子吕祖璟文武兼修,智勇双全,官至淮南安抚使(淮南地区的军政长官)。他治边“恩威明信,盗寇皆惊”,曾得皇帝批示嘉奖。后来辞官时宋宁宗还写了首长诗送行,准许他还乡后继续演武训兵,便有了赐建演武更楼之事。相当于允许地方私自组建武装力量,这对一个封建皇朝的主宰来说,该是莫大的信任。吕祖璟继承了父亲的文化教育事业,又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文武兼修的培养方式使鹿门书院为封建时代的教育注入了一股清流,带来了新的气象。斯文的书院活泼起来了,操练声豪气干云,空气中蒸腾起了狂欢的意味。一些旧事在历史尘烟深处细细钩沉起来,让人肃然起敬。更楼上那些静穆无言的石锁,封存在岁月深处的刀、枪、剑、戟……或许没能驱除金人的马蹄,却也构筑起了护佑一方的雉堞。生命是活出来的。林壑深秀,泉池清幽,吕规叔父子叔侄在此滋味经籍、潜沉学问,讲经释义,给这方水土播下了读书的种子,营造了芬芳馥郁的书卷气息,增添了优雅厚重的文化色彩。他们留下的精神财富,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思考并身体力行,最后都融入了我们传统文化的基因中。他们走进了这片山水,也成了山水的一部分。
一声声鸟鸣带来了王维和孟浩然的诗句。看着现在荒草漫漫沉寂的古道,很难想象这在古代是一条“动脉血”。南北通衢,商贸往来,鹿门书院当时既是通向婺州(金华)的要道,也是军事要塞。如果从路的来处一直看过去,我幼年“异世通梦”般的想象或许是有来历有线索的。因为,除了书香,素有“十八碗窑,三千烟灶”之称的贵门也曾点燃手工业的繁华。那些埋葬在地层里的无数的陶瓷残片,都在讲述这里曾是一片我们回不去的“神迹”所在。路是没有声音的,但它分明又充斥着各种杂沓的脚步声,有马蹄的疾驰,车轱辘的滚动,草鞋的摩擦,布鞋的轻叩……这些脚步声是模糊的,像落在地上的树叶和花瓣,没有谁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它甚至并不十分清楚将作为个体的生命带向哪里,但是它们都曾经真实地敲击大地。
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说:“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鹿门书院作为一个可观可触可感的载体,一种古典文化的象征,历经兵燹天灾,数度修建,始终屹立于人们心中。它像一头白鹿,驮起信念和理想,人们在这里随时可以出发。
二
“叠书岩畔草堂开,杂树无多多种梅。”把书院建成精舍,而自己的安家之处,却草堂一间。但吕规叔终归是有文人的审美和风雅。手植的数枝梅花,每到冬天,疏影横斜,白花如海,谓之白宅墅。啜一口茶,抬眼便见青峦叠嶂,鸟鸣深涧,万物皆生欢喜。喝酒、读书、教学、做学问,有山中不知岁月的安闲和静气。花开花谢,三十余年光阴转瞬即逝,吕规叔绕过了理想的寂寥,为人心和山脊种下了一粒种子。
淳熙九年(1182年),时任浙东常平盐使的朱熹到剡地赈灾,上鹿门山寻访故友吕规叔。
遥远的古代,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个人影。有朋自远方来,吕规叔内心肯定是升腾起了一种比火焰还要热烈的情绪。他急切地迎过石桥,时间在这座桥上停留了800多年,我们还能闻到友情的味道。
作为一方大儒,朱熹一生不仅在各地创办和重建许多书院,从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到寒泉精舍、武夷精舍,也热衷于学术圈的交往,足迹遍布全国各地。此次借赈灾之便山水兼程赶来鹿门书院访友讲学,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之嫌。但朱熹虽是理学家,日常行为却是从形而上的理论躯壳里解脱出来,融入世俗日常,身上始终保留了一丝烟火气息。他年轻时常常负箧出门,遍访名师。有时看书看到头昏,也会发发“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的牢骚。鹿门山水清雅,讲学之余,朱熹和吕规叔一起登游庐峰,在白宅墅草堂前喝酒品茶,谈经论文。虽然两人思想体系并不相同,有切磋争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但不妨碍他们惺惺相惜。花期正浓,大片大片的梅花高高低低地开满山野,灿若云霞,将白宅墅的草堂也镶上了盛装的蕾丝。“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就像穿越剧中常常出现一种叫“梨花白”的酒,我不知道此时的吕规叔是否奉上了一壶“梅花酿”。他们在梅树下畅饮,花瓣纷落如雪,酒杯里自有气一般蒸腾的才华。朱熹是个妙人,我不由地想起他的另一则逸事——宋光宗绍熙三年,也就是距此10年后的某一天,辛弃疾去福建做官,顺道去看望好友朱熹。两人见面,自有一番欢喜。朱熹提议喝两杯,辛弃疾欣然答应。酒端上来了,却没有菜,辛弃疾说:“干喝没意思。”朱熹想了想,让仆人用盐水煮了一碟子黄豆,喝一杯酒,吃一粒黄豆,如果你喝一杯吃两粒,他的脸色就会沉下来……这或许只是对生活奢靡的辛弃疾的不满和暗讽,但朱熹的可爱也可见一斑。800多年的光阴云遮雾障,我们永远无法窥见朱熹和吕规叔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场景。但在没有影像记录的年代,有美得惊心的诗文,为往事留下注脚。看到四周老梅怒放如琼花,朱熹兴致高昂,挥笔题下“梅墅堆琼”;又见村口小桥流水,喷珠溅玉,又书“石泉漱玉”。看着石刻的“梅墅堆琼”让人不由想起李商隐的那句“桐花万里丹山路”,一样带给人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既视感,一样堪称是一次文字上的飞跃,却让人推演出不同的感受来:“梅墅堆琼”充满着积庆的喜悦和赞美,一个“堆”字,是聚集,是积淀,无论是人还是物,它的美好都成倍地累积和叠加起来了,我们都能触摸到这种厚度。而“桐花万里丹山路”,视野铺展开来,苍茫辽阔,“万里”两字,来路迢迢,去路也迢迢,一言难尽。吕规叔捋须盛赞朱熹笔意:“瘦健苍古,别具神锋”。朱熹夸吕规叔,夸鹿门书院,无以表达内心的敬仰,便以“贵门”两字相赠——从此鹿门这部烂漫的天书就有了一个厚重金贵的标题。几年后,李易由给事中解职,前来投奔吕祖璟,不由感慨:“鹿山今是贵门山,尽室携扶万壑间。”确实,“山有贤人良足贵”啊,这位南宋的第一位状元郎卜筑贵门,留下了大量吟咏山水风光的诗文,为此地踵事增华。
老去的时间触目惊心,巨石与字迹都面目沧桑,陈年月色,旧事前欢,都在斑斑绿苔中。如雪的梅花却永远被人阅读和重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种下书香的吕规叔才是那个寒梅皈依的精魂。
从鹿门书院到白宅墅村,走在吕规叔行走了无数个春秋的土埂路上。路边的竹篱笆上爬满了丝瓜、南瓜,菜园里茄子、豆荚、韭菜、大蒜,一行行排列整齐、生机盎然——那些亲手种下它们的人,在播下种子的时候,就已经预想了它的成熟与收获,一如吕规叔的辛勤耕耘。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村口两口并列的古井,恰如一个规整的“吕”字,天光云影共徘徊,也将800多年的人间烟火收纳其间。一株古榔榆“玉树临风”地立在村口,茁壮的枝干向四面伸展,冠盖如云。枝叶有一半已经逶曳到水面,大有“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气象。有老人在树下闲坐,像掉下的一片树叶。村庄一直在绵延——吕氏子嗣不断传递着吕规叔的血脉和基因。这里现世安稳、瓜瓞绵延、人才辈出,它反过来证明着吕规叔的眼光。吕氏门风,既通过言传身教传达,也通过家规家训传承。吕规叔在这片山水里种草栽花,种下蓝天白云,种下清风明月。有人说:“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山谷,丰富与贫瘠,要看你往山谷里种了什么。种下书香,满谷清幽,自会生出青鸟。”
站在访友桥上,一阵风自南宋而来,吹乱了我的头发和周边的草木杂花。桥的这端,写了红色“万岁”大标语的粉墙斑驳漫漶——大时代浪潮下总有各种内容细节留存下来,但时间的河流里没有永恒。桥的那头,一棵柿子树旁逸斜出,一个个青柿子犹如岁月的风铃,零叮作响,打破了一场虚构的冬天。道旁的镇中庙里传来阵阵木鱼钟罄,这座风光旖旎的剡地名山,又何尝不是一卷情采丰盈、题旨悠远的经文,让千百年人人不忍释卷。吕规叔卜居此地三十余年,那绵密的心事是否也像野草一样生长?“人道公心似明月,我道明月不如公。明月照夜不照昼,公心昼夜一般同。”这是朱熹对吕规叔的推崇。历史滤去了人间烟火、生活过节,只留下书声在古道上千古回荡,一颗丹心照亮了生命和岁月的通途。
“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苏轼《醉翁操·琅然》)夕阳的余晖中,长衫直裰的吕规叔身影经天纬地。
三
湖水、山峦、明月、清风……就合在一卷书中,无数个春天被翻阅。南山湖将一切装在眼睛里了,湖水的记忆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记忆,它记住了那时发生的一切。
很多时候,南山湖在大雾中沉思。密林、陡岩、怪石、飞瀑、幽潭、秀峰、悬崖……一切的遮蔽都经过深思熟虑。把远处笼在云遮雾罩中,给近处以影影绰绰的温柔,迷离和澄澈,凝滞和变幻,曲和直,是和非,都被神秘统摄在了一起。其实山还是那座山,湖还是那片湖,但是再也不见了那份粗俗。身在现实而游离于现实的飘渺,是个奇妙而珍贵的生命瞬间。站在望湖亭上远眺,空茫一片的时光里,浸润了800多年书声的湖水,闪着潋滟而自信的光。
这样的一片好山好水,必然有好茶。“剡茶声,唐已著”,茶圣陆羽曾来剡地访山访水访友访茶,他在《茶经》中明确指向:“浙东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台州下。”到了宋代,茶道已经鼎盛,茶艺美不胜收,斗茶、贡茶、赐茶,宋人在茶事上颇下了功夫。《茶录》《品茶要录》《宣和北苑贡茶录》等茶书相继问世,就连宋徽宗也写了本《大观茶论》,以皇帝至尊撰写茶书不仅古往今来独此一人,也使得饮茶风尚席卷上下,完成了民间的普及。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梦华录》里的茶百戏,招式繁多、争奇斗艳,宋人的生活美学成就如此惊人,惊艳了现代人,引发了一波追慕宋韵的热潮。古时文人尤喜以茶待客,以茶会友。宋代诗人杜耒有诗云:“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吕规叔当年待客的茶大概还统称为“剡溪茶”。《嵊县志》记载,李易写的《贵门山仙人洞》诗中有“云巘分佳茗”之句。贵门最好的茶在上坞山,清同治年间,上坞山辉白茶已经驰名大江南北,被列为贡茶。1934年的《嵊县志·风土志》载:“南山九州峰上坞茶,甚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