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观(之五)

作者: 张亦辉

27.时间

《红楼梦》的叙事时间,与农业文明悠缓松散的日常时光是吻合的。

《红楼梦》中的时间标识,一般到月与日,很少有具体的年份,这一点与它的生活叙事的特点有关。如果是历史叙事(如《史记》《三国》)则需要具体的时间与纪年,而在《红楼梦》这样的生活化的叙事里,时间并不意味着纪年,而只与季节冷暖与生日筵宴等有关(斯特恩的《项迪传》正是通过分岔的方式让时间湮没于日常叙事中的)。

比如,第二十三回“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其实是标示了春天这个季节,意味着园里的桃花开始“满地落红”,“黛玉葬花”的著名桥段将会紧随其后。所以,《红楼梦》虽然有一个大致的时间框架,故事时间大概延续了十八年,但在具体叙事中,时间经常有错乱甚至颠倒的现象,很多人把这一点当作曹雪芹没有最终完成小说的证据。其实,曹雪芹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视或在意时间的先后与对应的秩序,在某种意义上说,除了个别的讹误,时间的紊乱与混淆并不怎么影响叙事的秩序与效果,却反而有一种散漫绵延的“生活真实”。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不也常常黑白颠倒,常常搞不清今夕是何夕吗(《百年孤独》的老阿卡蒂奥·布恩迪亚觉得每天都是星期一,日子总是一个样)?

时光荏苒,岁月漫漶,不也正是散淡文本的叙事表征吗?

小说中的叙事时间,涉及两个层面。

一是快与慢,它关系到叙事的速度与节奏。当叙事时间小于故事时间,叙事的速度与节奏就是偏快的;而叙事时间大于故事时间,叙事的速度与节奏就是偏慢的。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相等的情况是很罕见的,就像卡尔维诺所总结的那样,“叙事就是对时间的变形。”但《红楼梦》的叙事速度与节奏是相对匀称与悠缓的,它与日常的河流般的时光、与农业文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基本是一致的,所以,它的时间变形并不明显。《红楼梦》的叙事很少让人觉得峻急,也很少读到滞缓冗长的叙述,像《追忆似水年华》里对“小玛德莱娜点心”的细腻的缓慢的仿佛时间停止般的叙述,在《红楼梦》里是读不到的。当然,偶尔的加快或放慢也是有的,比如,秦氏出殡的路上,岔开叙述宝玉与二丫在村里的相遇,时间节奏似乎是放慢了;再比如,宝玉刚搬进大观园,叙述他与姊妹们“弹琴下棋,作画吟诗”“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时间就过得很快。曹雪芹让宝玉写了四首“即事诗”,从春夜、夏夜、秋夜一直写到冬夜,一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当然,后面的“三月中浣”,说明实际上只过去了个把月,因为搬进去那天是“二月廿二”)。

二是先与后,它关系到叙事的秩序与结构。中国传统的叙事,基本上是线性的有序的,是按部就班先来后到的,就像河流的流淌一样;不像西方的叙事,从荷马开始,时间的结构与秩序就是打乱的,《伊利亚特》上来先叙述阿喀琉斯的愤怒,然后倒叙愤怒的原因。而到了现代,西方文学更是发明创造了诸多挣脱时间束缚的非线性叙事方式,如普鲁斯特取消时间未来让生命不断返回过去的追忆手法,乔伊斯则让人物滞留于现在悬停于眼前的瞬间,伍尔芙灵光闪现般让时间从当下跃向遥远的假设的未来,福克纳通过白痴班吉明发明了无序的时间的黑洞,马尔克斯则创造了循环的时间圆圈……当然,《红楼梦》以线性叙事为主,偶尔也有倒叙。比如第三十五回,开头先叙黛玉看到宝钗与薛姨妈母女进了怡红院,隔了一页,“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倒叙了宝钗怎样先回家,与薛姨妈、薛蟠就头天晚上薛蟠醉酒胡闹的事掰扯了一番,然后才续接前面的情节:“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

另外,谈到叙事的时间,刚好可以说明《红楼梦》里的诗词与一般古典小说中的诗词之不同。

像《西游记》《水浒传》里,诗词其实是脱出叙事的(“有诗为证”云云),是不占据故事时间的,就像电影的旁白一样,容易有出戏的感觉(作者写给读者看或人物说给观众听);而《红楼梦》里的诗词,则大多是在所叙的情节里生发出来的,它们是占据一定的故事时间的,与叙事本身是水乳交融有机结合的,并不悬空,也不外在于叙事与情节(除了第五回的判词,文本中的诗大多是人物写给人物的,比如省亲时姊妹们的题咏诗是写给元妃看的,黛玉写的《葬花词》恰巧被宝玉听到,而《芙蓉诔》是宝玉写给晴雯的等,而酒令灯谜等则都是直播一样现场完成的)。

木心说《红楼梦》里的诗词,不能单独拎出来欣赏,而应该放在叙事中品味,就像“水草在水里飘摇”才好看,虽知其然,比喻也很好,但并没有道出其所以然:因为这些诗词占据故事时间,与叙事密不可分融为一体,自然不能割裂摘取出来。

尤其像第二十七回黛玉写的《葬花词》,它是对第二十三回相对简略的葬花叙事的必要补充与呼应,如果没有这篇《葬花词》对叙事的增光加彩锦上添花,“黛玉葬花”就很难成为如此经典的桥段。

28.葬花与黛玉口音与文字的力量

人们传诵的是“黛玉葬花”,其实,曹雪芹先叙的却是宝玉与桃花的情节: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阵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

从书页上的“落红阵阵”,到现实中的一阵风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两者之间的无缝衔接有意思了。那“满身满书满地”(叠用三个满字,满得不能再满了)落在宝玉身上的桃花,与其说是被风吹落的,还不如说是被书上写的落红给招引下来的(文字的力量堪比风力)。最后那句“回来见地下还有许多”,必不可少,绝非冗余,体现的是叙事的逻辑与叙述的细致:正因为地下还有许多,才会有接下来的黛玉葬花不是么?!

面对一地桃花落红,宝玉与黛玉心有灵犀想到一块,不约而同都去葬花,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特殊的证情戏码?

当然,与宝玉兜着花瓣随便撒在水池相比,黛玉葬花显得“专业”得多郑重其事得多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畸角上还造了个“花冢”!

宝玉说:“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就问是什么书,宝玉“慌的藏之不迭”,骗黛玉说是《大学》《中庸》。这时候黛玉笑道:

“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

在黛玉的这几句话里,我们恍然发现她已经完全是北京口音了。“跟前”(南方人说“眼前”)“瞧”(南方人说“看”)都是北方人的说法,“趁早儿”的儿化音是再明显不过的京腔,而“好多着呢”则是京白的习惯短语。我们知道黛玉在扬州长大,从小讲的应该是方言,她刚进京时,说的是我们现在所称的普通话(官话),她进荣府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自来是如此”,就是近于文言的标准的官话。由于在荣府在京城生活的时间长了,天天跟姊妹们在一起厮混,久而久之,入乡随俗,她的口音也就慢慢变成了京片子。从这里可以看出,曹雪芹叙事之严谨之周全之滴水不漏。

在黛玉的催逼之下,宝玉只好把手中的《会真记》(十六出的《北西厢》)递给了黛玉,黛玉用“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都看完了。读后感是“自觉词藻警人,馀香满口”(哦,好的文字是有“馀香”的)。

两人交流剧本戏文,宝玉趁机开玩笑,戏仿着占黛玉的便宜,说什么“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我们来看看黛玉的反应:

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这段叙述,写黛玉的生气,写她的神色,固然写得真灵如画,且是对初进荣府时黛玉形象之描述的一次复沓与回响。但最让人觉得精彩的,是纤敏的黛玉对自己嘴里说出的“欺负”二字的反刍与回味:一方面,她觉得宝玉的话欺负了自己(欺负其表证情其里),另一方面,说出口的“欺负”二字反过来又让她更觉受到了欺负(不仅情能生文,文也能生情),所以,这是双倍的欺负,是欺负的平方!

曹雪芹又一次写出了文字本身的力量。

这一回末,两人刚把花埋了,袭人就来叫宝玉,让他赶紧回去,给“身上不好”的大老爷请安(为了把宝玉支走,曹雪芹编的这个理由有些怪异)。

黛玉独自回房的路上,在梨香院墙角,听到十二个女孩在演习戏文。曹雪芹叙述了黛玉听到这些戏文时的情感体验与反应,再一次叙写并强调了文字的力量:

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为“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你看,好的文字,好的诗词戏文,有声的、无声的、书页上的、记忆里的,它们各有其力量,而且可以相互招引相互接应,凑聚为立体多维的合力,形成连锁反应般的组合拳,对一颗敏感的心,实施精准有力的“打击”,让她站立不住,让她心痛落泪!

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曹雪芹通过连篇累牍的引文,通过对黛玉的生命感受的铺排叠加,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牡丹亭》《西厢记》的推崇与偏爱。

我们都知道,佛道思想奠定了《红楼梦》视有如无万境归空的主旨,但对曹雪芹的小说创作有决定性影响的,无疑是戏剧《西厢记》《牡丹亭》的情感叙事(而不是《金瓶梅》的欲望叙事)。在某种程度上,没有《牡丹亭》的爱的绝唱,也许就没有《红楼梦》的大旨谈情与宝黛之恋。

《牡丹亭》不仅把男女情爱张扬提升到空前的尺度与高度,而且用鬼斧神工般的卓绝文字,把这份情爱演绎抒写得出生入死感天动地,虽是魔幻叙事,却有飓风般难以抵挡的现实感染力。

让黛玉心痛落泪的,正是这样的感染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读二十八出《幽媾》那样的戏文,我们被那种起死回生的爱情力量所震撼的同时,完全被汤显祖那造化般的魔力文字所征服!

某种意义上,曹雪芹这一回对文字的力量的集中表达与发力书写,可以看作是向汤显祖等文学先辈的致敬。

29.王短腿

眼见贾芹得到了管理家庙里的小和尚的好差事,贾芸也想找贾琏帮忙,去大观园里栽种花木。可家里经济拮据,为了给凤姐投饵送礼,贾芸就去找开香料铺的舅舅卜世仁借些冰片与麝香。

哪知舅舅不仅告穷不肯帮忙,反数落了贾芸一通,贾芸便起身告辞,舅舅假客气让他“吃了饭再去罢”。舅妈一听急眼了:

“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主题又一次在文本空间里轰然响起。情景之不堪,也许会让我们想起两千年前韩信在南昌亭长家的遭遇。

然而东边不亮西边亮,这世界有时候就这么奇妙就这么凹凸。贾芸赌气离开母舅家门,正自烦恼,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撞到一个人,原来却是紧邻倪二,他是一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这会子正收了利钱,吃醉回来。这醉金刚听闻贾芸到舅舅家遇到的窝囊事,义愤填膺,定要借钱给贾芸,而且非常豪侠仗义,连文契借条都不肯要!仿佛应了“远亲不如近邻”那句俗语,两相对照,当然更突出了舅舅舅妈的势利与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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