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石(外一题)
作者: 姚大正害怕木乃伊
我没有妈妈,她是在我七岁时死的。当时我还小,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妈妈没了,后来才晓得,她即将生第二个孩子,临产时子宫破裂,导致大出血,血止不住,腹中的胎儿因此窒息,两条生命都没了。如果可以定期产检,并及时去医院做剖腹产手术,想必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不过在那个年代,普通人生孩子,压根儿也没有定期去医院产检的条件。
爸爸消沉下去,整天喝酒,他原来也喝,但只在高兴时候喝一点,妈妈死后,他开始疯狂地喝酒,看上去简直是为了解渴。因为他常常喝醉,我才得以见识到他性格中软弱或者说温柔的一面。他喝酒后不乱发酒疯,要么烂醉如泥瘫倒在地上,要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流泪,有时候看到我还抱着我痛哭,说对不起我,没能当好一个爸爸。
可第二天,依然如故。
我家开小店,卖的东西很杂,什么都有,妈妈死前负责看店和了解哪些东西受欢迎,爸爸则在外面跑,四处找寻便宜的货源。出事之后,看店的工作落到了我的头上,不仅如此,我还要负担起所有的家务和照顾醉酒的爸爸。如今回想起来,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不是忙和累,是看到学校里同年龄的女孩子穿新衣服和扎漂亮的辫子时心中的酸楚感,每到那个时候,我就特别想念妈妈。
想归想,但我从没表现出来。我们家很穷,又做小本生意,这样的家庭很容易培养出早熟的孩子。我想,家里总要有人坚强,既然爸爸总是喝醉,只能由我来忍住眼泪。因此,我只对一个半人透露我的心事,一个是艾雯雯,另外半个我后面会讲。
艾雯雯与我是同班同学,我很想称她为我的好朋友,但我拿不准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她与众不同的天赋让她不太可能与普通人成为朋友。
在处理完母亲丧事后,我回到学校继续念书。有一天,艾雯雯突然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几天后,下课时间,我坐在教室里看走廊,记得是有个同学在说她的妈妈给她买了新裙子,正在学着芭蕾舞演员的模样转圈,让裙子飘起来。我看着看着,觉得鼻子发酸,眼睛湿润,赶紧站起来跑去平时大扫除时接水的龙头处洗脸。洗完脸,抬起头,正好看到艾雯雯。
她说:“你妈妈死了?”
这事儿我谁也没说,但我们家又在街上做生意,办丧事不可能不给旁人知道,传入她耳中也很正常,但我不想谈论这件事,另外,她说话的语气直,叫我不舒服。我没有回应,绕过她,想要回教室。她从后面拉住我,说她有办法让我再次见到我的妈妈。我止住脚步,回头看着她。她显得有些紧张,说她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忙。
不卖关子了,艾雯雯的天赋是能叫死人附在她的身上,也就是通灵,简而言之吧,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才能,但还不能确定,她想要提供帮助是真的,同时也想要测试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可以作为亡者与活人之间的通道。母亲和我成了她的试验品。
她带我去了一幢小房子里,从学校后面出去,翻过一座山就到了,房间不大,十几平米的样子,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来自异域的奇怪香味,但我总觉得在熏香之下另有一股叫人毛骨悚然的气味,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具体的情形和电影里演的差不多,我与她隔桌对坐,她伸出两只手,手心朝上,要我把手心朝下,与她的手轻轻贴合在一起。她告诉我丢掉一切杂念,什么都不要想,连妈妈也不要想。什么都不想很难,搞了好多天才终于成功。当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通过艾雯雯的嘴巴传出来时,我既震惊又害怕,还没想出要说什么,艾雯雯已经清醒过来,看表情,她与我一样恐惧。不过少年的一大特点就是能够很快地适应各种各样的情况。
就这样,我每周与妈妈说话一次,有点儿像是在外工作的妈妈,定期打电话回家一般。
一年后,艾雯雯不见了。
据学校保安说,有个三十多岁的长发男人在学校门口橘色筒子楼旁边拦住了艾雯雯,男人的面孔很陌生,他本想上前询问情况,可靠得近了,看见艾雯雯与男人说话的表情就好像是认得对方,说完后,还牵着男人的手,跟男人走了,保安大叔也便没再多问。艾雯雯没有父母,跟着一个姑姑过日子。她的姑姑找到学校来,听保安大叔描述了男人的相貌后,没有继续追究,不多久她也离开了我们居住的城市。
两年后,爸爸终于振作起来。他戒了酒,把打理店铺的事情从我手里接过去,处理了旧家具,买了台全自动洗衣机,我得以解脱不少,不过饭还得我来做。偶尔有时间,他会带我去下馆子。升到五年级时,他又结婚了,同他结婚的女人跟我印象里的妈妈完全不同。记忆中,妈妈身上软软的,有大米的味道,嗓音有些哑,也许是我的幻想,我记忆里她的声音有点儿像香港歌星梅艳芳。新来的女人高、瘦,颧骨很明显,下巴尖,擦掉口红之后,嘴唇和脸一样没有血色。她喜欢往身上喷呛人的香水,音色尖利,嘴巴里总是在哼街头音像店里播放的流行音乐。
现在回想起来,不能说继母是坏人。她嫁过来之后,我们家又租了一间店铺,生意全由她打点,爸爸又像原来一样,整天在外面寻找便宜的货源,忙得不可开交。家里的活只能由我来干,我要做三个人的饭,洗三个人的衣服。她对我的态度可以用无视一词来形容,从不与我正面交流,到了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也尽量用最少的言语表达最多的意思,从她进门到我考取高中后开始住校,我们之间所说的话屈指可数。现代成年人喜欢这种相处方式吧,可对孩子来说,情况完全不同。
艾雯雯去哪儿了呢?我这样想,不仅想还去山的另一边,去她家的小房子附近寻找,希望能够遇见惊喜。惊喜当然没有,不过去的次数多了,我的行动范围不再局限于艾雯雯的小屋附件,而是继续往里、往山的深处走,走到妈妈的坟墓前同她说话。
妈妈葬在一座荒山之中,穷人都把自己的家人葬在那儿,山也没有名字。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凄凉,但对我来说却是刚刚好,因为陵园没有围墙就不需要工作人员,也就不会有人过来问我一个孩子独自上山做什么。怕也没怕过,因为艾雯雯的缘故,我认为亡者不过是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普通人。即便是今天,我也这么认为。
下面我要讲的事情起源于一篇名为《母亲》的作文。
初中二年级时,一直教我们的语文老师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离开了学校,新老师是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学生,很年轻,就五官而言算不上美女,但是头发精心护理过,每天来上课时嘴唇都会涂抹口红,所以很受同学们的欢迎,每次看到她都会尖叫。因为年轻,她没有老师的架子,跟同学们说话开玩笑,完全像是同龄的朋友。我很喜欢她,把她当作榜样,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考取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为老师。
前面说,我只对一个半人透露我的心事,一个是艾雯雯,半个指的就是这位语文老师。说半个,是因为我并不是与真正的她诉说心事。在班级里,我是个在所有方面都很不起眼的学生,再加上我刻意隐藏自己,因此她根本没怎么注意过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与她交谈。所谓的向新来的语文老师倾吐心事,完全出自我的想象。
再怎么往妈妈坟前跑,我毕竟还只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需要跟活着的人打交道,可我又没办法真的对周围人敞开心扉,于是我运用想象力,在大脑中以她为原型,做了些加工,创造出一个年轻老师。我同她交流,有时候是自言自语,有时候会写下来。
用身边人做原型来想象就是会出现一个问题,我心目中的她逐渐与现实中的她混淆起来了。
具体的日子不记得了,应该是春夏之交,新来的语文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要我们书写自己的妈妈。写作文我没有障碍,不是写得好,是凑字数对于我来说从来不成问题。回到家先做饭,爸爸没回来,和继母一起无声地吃过饭后,我收拾完房间,进入小阁楼,开始写作文。那天,我写了两篇作文,一篇是要交的作业,内容是妈妈把我生下来,养成人,很辛苦,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报答她,让她过上好日子之类的陈旧套话。在另外一篇里我写道,我的妈妈是个很坏的人,总是虐待我,让我给她做饭,我要做错了一点点小事,都会挨揍。而我的爸爸总是不回家,即便是回到家,要么是喝醉了,要么是累得睁不开眼,根本没空听我说话,更别提帮我撑腰了。
平心而论,第一篇是假话空话,可第二篇也不是事实。我夸大了自己的痛苦,我的确要做很多家务,她也的确不怎么搭理我,但与真正的虐待不是一回事。现在我知道,其实当时也知道,但我就是想要那样子写,少年似乎有夸大自己苦难的倾向。
第二天,一切如常,上学、放学,回家一如既往地做饭,打扫卫生,写作业,等到晚上收拾书包时,我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我把歌颂母爱的假作文留在了抽屉里,而另一篇被我交到了学校。我慌了神,把作文本合上打开,重复了好几遍,终于意识到我千真万确犯了个错误。
继母在自己的房间里,爸爸依然不在家。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了家门,跑向学校。大门早就锁了,但开在校园里的文具店还亮着灯。我走进去,解释说作业丢在教室里忘记带回家了,想进到学校里面去拿一下。看店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点了点头,示意我自己打开门进去。
校园里空无一人,灯全灭了,只有月亮反射出惨白的光。我爬上教学楼,沿着走廊往老师办公室跑去。理所当然,办公室的门锁着,窗户也都关着,隔着窗户我看到了语文老师的办公桌,桌上有几摞本子,但只靠月光,无法确定是不是作文本。
我所在的走廊位于办公室南侧,能看到语文老师办公桌旁边,靠北的窗户没有扣死。树枝在玻璃外面微微摇晃,我立刻下楼,跑到教学楼的北侧,抬头往上看。办公室在三楼,根本不用试,我自己不可能爬上去。尽管如此,我还是试了一下,果然没有成功。我又尝试了抓窗台和借助下水道往上爬,全都失败了。最后,我回到了教学楼里,咬咬牙,打碎玻璃,脱掉外套裹住右手,把边缘剩下来的玻璃一一拔掉,然后钻进去。两摞本子里果然有一摞是作文本,我找到自己的名字,翻开来看,心里面顿时凉了,语文老师已经批改过作文了,她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了长长的一段话,我不记得原文了,大概意思是说,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辛辛苦苦地生养我们,我们应该报答她。写作文要有真情实感,不能胡编乱造,更不应该咒自己的母亲死。
在来学校之前,我幻想过她还没来得及批改作文,其实我还有过更大胆的幻想,她看了作文,很能理解我,安慰我,和我成为真正的朋友。不过,夜间老师办公室不是伤感失望的合适场所。我把作文本折起来揣进衣兜,从窗户爬出去,重新往小店走。连接小店和校园的门锁上了,我敲了一阵,才有人来开,不是刚才的老头儿了,是他老婆。她问我干什么的,我本想用刚才的谎言解释,但一张嘴,觉得鼻子发酸,只得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地跑出小店。
我没有立刻回家,也不想回家,打算要找个地方把作文本烧了。你应该能想到吧,最适合烧纸的地方只有一处,妈妈的坟前。我拿着本子,开始朝坟墓所在的方向走,从学校过去并不需要走太远,中间只隔了一个村子。一路上,总有野狗冲我叫,但没追上来。山上的草很硬,有点像刀片,风很大,我因为跑了一阵,身体出了汗,稍微放慢速度便感到阵阵寒意,我把衣服裹了裹,继续走。
来到妈妈墓碑前,我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准备,我要烧作文本,可身上既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没有火,就烧不成本子,这个本子里面藏有我的秘密,同时又不是我的秘密,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感觉到耻辱,我必须让它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突然间,我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因为是坟地,经常有人来祭拜,所以山中的空气中始终带有焚烧草纸与青草的味道,可就在我坐在妈妈坟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股绝对不可能存在于此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又因为风的缘故,味道若有若无。
到底是什么味道,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使劲吸着鼻子,想要找到气味的源头,可四周除了一座座小山似的坟墓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我站起身,决定去山顶查看。走到山顶,味道再次飘进鼻孔中。我四处张望,右手边是乱坟地,借着月光可以确定什么都没有,左手边是一片林子,林子中间有条小路,很窄,坡度不大。虽说看不见,但我知道路的尽头是艾雯雯家的小房子。再远一点,是两座多少有些风景的山,学校组织春游时候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