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值

作者: 岑燮钧

周塘路北边的周家大屋,是有些年头了,不知是哪一代太公造的。传下来的话说当年太公也很穷,非常节省,招待木匠师傅时,一碗咸鱼摆样子,师傅识相,不吃,“咸鱼头一夹,太公急煞”,也是靠点点滴滴围成了这三进两厢的四合院,繁衍了好几房子孙。如今,大多数人家已搬出去住了,只剩下老人和租客,进进出出,两不相干。

大屋虽老,架势不倒。第一进房子只四架,是门房。正中是一个大墙门,门头是徽派的雕饰,居中顶上是“天伦永续”四个篆体字,边框里衬着老梅古松,梅树上本来有一只喜鹊,不知什么年间掉了墙皮,只剩下一只翅膀依稀可辨。两侧的墙壁上,残留着淡红色的“万岁万万岁”之类的口号,有几个字刷没了。门口是两级台阶,整块大条石铺就;一道石门槛,有大半尺高,很光滑,边棱有些缺角,这些年上面斜架了木板,方便电瓶车进出。两厢是小墙门,连着东西厢房的走廊,原先是通的,但早被子孙占住了,成了各家的大门。

东边的小墙门里住着小月梅。这老屋里原先还有一个老月梅,死了。这个月梅如今也六十多了,人倒是很壮实,是个孤孀,但不寂寞,周塘路过桥下来的人,都打她屋边过。她这个人好说话,大嗓门,人来熟,谁都愿意跟她招呼几句。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光棍,跟她住在一起,另两个儿子住到外边去了,各过各的。她早几年在医院烧饭,也伺候过人。六十五岁时被医院辞掉,嫌年纪太大了。

平时,小月梅站在小墙门口的石台板边,洗洗刷刷;热天就坐在后门口,手上拎一串念佛珠子。后门口就是周家大屋的正院子。走动得勤的是对角门的二叔婆,一个人住,八十九了。

正院子正对大墙门,正方的,四围一尺宽半尺高的大条石作阶沿,中间铺着整整齐齐的石板;也有碎的,据二叔婆讲,是生产队里打大豆时打碎的。朝南三间是正屋,中间一间用作众家祠堂,早些年是生产队的仓库,原有一块“敬德堂”的大匾,很久前就不知下落。后来小月梅家拿了出来,是因为她男人一直生病,多年不顺,婆婆九十岁时跳河自杀,很是被人说道。后来有人指点说,这是冤孽,要神道解一解,请来法师看房子,查出了这块匾,原来被他们当了床板,压在身下。这如何使得?不是把祖宗的福泽都压下去了吗?为此,请人重写了金字,做了一场大祭祀,才又挂上去了。

这三大间正屋,原先有五尺宽的檐下,后来东西两间的人家,把檐下占了,墙筑到了外边。二叔婆家正好在正屋与西厢的旮旯里,更加逼仄,暗沉沉的。门口的阶沿夹角下放了一只七石缸,一下雨,水冲下来,正好注入缸中。二叔婆住在西厢的前半间,旮旯里的房子租给外地人了。门口放着一张外地人的小饭桌,看见他们用天落水洗碗,她舍不得,要说的。

只有祠堂门口还算宽敞,二叔婆常常坐在这里晒太阳。

那日晚饭过后,天已昏黄。小月梅端了碗盏放在石台板上,一边与路人搭讪着。她看见二叔婆从大墙门里走出来,知道她是去大叔子家。大叔子夫妻俩到北京去照顾孙子孙女了,二叔婆每天都要到大叔子家兜一圈,仿佛他们还在家似的。

大叔子家在周家大屋后边,连着石板路。二叔婆看见路人,也搭讪,她抬着头,看人来人往。以前,小月梅总说:“叔婆,走路当心!”二叔婆似乎很不以为然,总是漫不经心地虚应着,她也就不说了。她走到缸边舀水时,亲眼看见墙角边的二叔婆跪了下去。正好旁边有人,把二叔婆扶了起来。她赶紧跑过去,替她掸了掸裤子。二叔婆说没事,又往大叔子家走去。小月梅心想,天都暗下来了,还去干嘛。

果然,第三天,二叔婆不能下床了。她先是听见堂妯娌杏芬在说什么,小叔子吼了一声,两口子差点争起来。后来,看见小叔子把老娘背上了车,去医院了。杏芬没有跟去,回头跟小月梅叹苦经:“年纪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好歹,就知道乱走,现在好了,摔断了腿,谁来当值?”

当值,是周塘一带的土话,就是照顾伺候的意思。

杏芬自言自语道:“反正有女儿来当值,我才没那闲工夫呢。”

小叔子家在桥南。有时是杏芬端饭来的,她总是说:“有啥办法了,老的老,小的小!”一手搀着孙子。等到孙子从大墙门里出来时,手里不是牛奶,就是蛋糕,有时拎着整个盒子,半拖在地上。大叔子家去北京后,两个姑子代替了一阵,但总觉不方便,后来大叔子出钱,让小叔子一并端饭了。杏芬总是气鼓鼓地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走掉,随她老太婆!”

下午,小姑子走过小墙门头。原来二叔婆要住院动手术了,她是来拿换洗衣物的。

大概是十天半月后,小叔子走了进来,三句话后,小月梅明白了,是让她做保姆,因为她在医院伺候过人。小月梅先是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族里人,拿钱不好意思,但是小叔子明说五千块一月,她也有点心动,何况还能顾着家呢。

第二天中午,二叔婆出院回到了家,身后跟着两个姑子。她们手脚麻利地为小月梅整出一个床位,临时搭了一张床。到天暗时,两个姑子走了。

“月梅嫂,那要辛苦你了!”

月梅的男人年纪比两个姑子大,所以,她们都叫她月梅嫂。她更客气,叫大姑“大孃孃”,叫小姑“小孃孃”。孃孃是周塘的称法,是姑妈的意思,小月梅一直沿用孩子们的叫法,叫惯了。

“月梅,要你当值,我过意不去啊。”

“二叔婆,自家人,我方便!”

等她安顿好了自己的床铺,刚坐下,杏芬来了。她先是埋怨了一通婆婆,然后冷言冷语地说自己娘住院,都是几个姐妹当值的,医药费兄弟姐妹平摊。小月梅称赞了杏芬,听出了杏芬的意思。“平时卖菜,起早落夜,说起当值,就头晕……”那是说的大姑子,小月梅不由跟了句:“大孃孃这阵人是瘦的,尖着下巴,真像叔公。”二叔婆也应和了句,说她每次来,自己也这样说,她就不高兴。原来大姑有胃病,叔公是在这个年纪上得胃癌死的,大姑心里禁忌着呢。

大姑头发比叔婆还白。小月梅有一次问叔婆,大姑几岁了。二叔婆道,七十了,像她爹,也是早白头。

亲戚们陆陆续续来看望,礼物摆了一地板。二叔婆让小月梅自己拿苹果香蕉吃,一再说,有你陪着我说话,不冷清了。

平时,她俩对角守着这个大院子,一天到晚,难得碰到可以说话的人。

小月梅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子女们各有各的事,西边小墙门头的妯娌,她是从不搭话的。除了二叔婆,她能跟谁去讲呢?她自己的儿子,扔下一句话就走;就是老大,一个屋子里,整天也没三句话。“年纪大了,都是这样的。”小月梅像是自叹,又像是安慰二叔婆。

“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我有两儿两女,到头来还得靠你当值呢!”

这样说着话时,听见大墙门口一声三轮车震动的声音。小月梅朝外一看,对二叔婆说:“大孃孃来了!”大姑的车里摆着许多盒子,里面是她烧来的小菜,她一样样地拿进来。大姑又替二叔婆洗了几件衣服,说了一阵话,都是一些老话,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兄弟姐妹,没事则好,一旦有事,也是扯不清。小月梅看二叔婆的意思,也是随风倒,年纪大了,没能耐了。偶尔说几句,大姑的调门就高起来,小月梅就顺着打个圆场。回去时,二叔婆让她拿点补品去,大姑说不要,就推着三轮车走了。

原来大姑自己一早忙得还没吃饭呢。

等到半个院子遮了阴,杏芬走进了大墙门。她在七石缸边大声大气地说:“好点了吗?”然后走了进来,一边絮叨,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在二叔婆的念佛盒里挑了一点浆糊,贴在了门板上。小月梅问贴的啥。“当值表!”杏芬没好气地说道。他们兄弟姐妹三个在她家嘀咕了半天,是她提出轮值,大房不在就出钱,其他人轮着来,日子一天天排好,当值当值,就要像值班一样。

“大姐还说有工夫来,难道没工夫就不来?我就跟大姐说,你是老大,要当好头,你不来当值,说出去难听的!”

二叔婆说:“她今天来过了。”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女儿当值,本来就是分内嘛!”

杏芬看了看放在地板上的礼物,走的时候,拿走了一条火腿,“反正你也不烧饭,我给你去炖蛋。”二叔婆又让她拿走一箱酸奶,让她给小孙子吃。小月梅送出去,在七石缸边与杏芬空聊了会。杏芬走时,示意了一下手上拎着的东西,意有所指地说:“再不拿,有人又要搬走了!”

小月梅头上“得”了一下,大叔子一家不在,说谁呢?

这天小姑倒是老早来的,还带着孙女,说她幼儿园不肯去,要到太姥姥这里来,也不待二叔婆给小孩子东西吃,就自作主张拆了一盒蛋卷,自己吃,孙女也吃,一边问杏芬来过没有,一边说大姐的胃病又犯了。二叔婆让她拿几样东西去看看大姑,她就自己提了一样,让孙女也捧了一样,跟小月梅闲聊着,走出大墙门去。

小月梅是去家里晒衣服的。这边小姑刚带着孙女骑上电瓶车,那边桥头走来了杏芬。小月梅跟杏芬招呼了一声,看见杏芬回头看了一眼小姑,似乎嘀咕了一声什么,小月梅也没听清。她也不敢待太长时间,晒好衣服被子,就回来了,走近门口,正听见杏芬在说:“你真是昏了头,没钱她会日日夜夜当值你?”小月梅不由在七石缸边停了脚步,听见二叔婆在问雇保姆要多少钱,听到一个月要五千块时,她“啊”了一声,说怎么这么贵,小月梅真是狮子大开口了。“我娘住院,就是我们几个姐妹当值的!”杏芬还是这句话。她说昨天给大房打电话,阿大老婆还在背后扯后腿呢。

小月梅走到檐下,故意搬动了一下椅子。杏芬马上换了话题,问谁又来看望过了,翻了翻亲戚们送来的东西,拿出几个大红苹果给小月梅,嫌二叔婆没牙,咬不下,就整盒端走了。

二叔婆直愣愣看着杏芬走出去。

过了会儿,二叔婆从床上爬了起来。出院时,医生说要慢慢活动活动。小月梅赶紧扶住,二叔婆撑着助步器,一步一步走到了祠堂门口。祠堂门口破破烂烂的,六扇格子门,没有一扇是完整的,木头的筋骨裸露着,上面的格子坏成了许多洞。小月梅替她掇了一把椅子,顺口说了句:“这祠堂得有人发心修修才好,都没样子了。”

太阳暖和地照着,小月梅以前也常到祠堂门口来跟二叔婆闲话。那时,自己的婆婆总是坐在小墙门口,一年到头都这样,像监视她似的,见了让人心烦。好在,婆婆终于不在了,这小墙门才算完全属于自己。

小月梅说二叔婆有儿有女有福气,自己只有三个儿子,媳妇是外头人,亲不起来。二叔婆说有女儿又怎样,人老了谁都讨厌。小月梅老早没了娘,总觉得娘囡比母子亲。想当年,大姑子家“双抢”时,二叔婆风风火火去给他们烧饭,筛谷子,外孙一年到头待在外婆家。那时候,娘俩有说不完的话,都要走了,大墙门口说半天,小墙门口再闲扯一会,直送到桥边,二叔婆还站在桥头望到看不见。大姑子这几年是老了不少,人老了,说话也硬了。小月梅几次看见大姑子红着眼睛走出大墙门,二叔婆背对着门口坐在里面,一动不动。她就知道,这娘俩,又为什么事说岔了。

两个人闲话了半天,二叔婆终于说道:“月梅啊,我现在好多了,你忙的话,不用来当值了。”小月梅心里“咯噔”了一下,没回应,看看起风了,就扶起二叔婆,回屋里去。半晌,小月梅才说:“二叔婆,还是再过几天吧,看你还没好利索呢。”

小月梅去家里收了一下衣服被子,回来,只见二叔婆在一个袋里放东西,有几个苹果、几根香蕉、几样糕食、几瓶牛奶,递给她。小月梅明白了,这是二叔婆回断她了。她不要这些东西,但是二叔婆一定要她拿着,她怕推来推去,二叔婆不小心又摔倒,就只好拿了。

小月梅一边叮嘱二叔婆自己当心,一边走出大墙门去。她没进自己家门,径直往桥南走去,拐进杏芬家院子。杏芬正在收拾孙子丢了一地的玩具,小月梅把袋子一放,就把二叔婆辞掉她的意思告知了杏芬。杏芬一个劲地埋怨婆婆和两个姑子,说没人当值,万一又摔了怎么办。小月梅说:“总是我当值得不好。”她也没拿袋子,走出门去。杏芬拉住了她,又拎了一盒从二叔婆处拿来的礼品送给她。

小月梅有几天不到二叔婆那里去。说好当值一个月,结果半个月不到就被辞退了,她心里不舒服。

晚上,小叔子过来,客气地给了她三千块钱,她只收了两千块。

拿了钱,似乎谁心里都别扭。她几次看见杏芬从大墙门出来,也没跟她打招呼。二叔婆早上总是坐在自家门口,太阳照在西厢房上,廊子里还亮堂。一过午后,就阴沉沉的,有时看她在念佛,有时看她耷拉着头,打瞌睡。她几次想给二叔婆说,坐到祠堂门口去。后来一想,二叔婆扶着助步器,没法掇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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