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贝斯
作者: 周京华01
这个欧洲城市的“疯狂音乐节”名气很大,好多年了,两年一届。每届以一位音乐家为主题,今年是柴可夫斯基。主办方忽略了柴可夫斯基音乐作品中的戏剧性,给音乐节取名“抒情的柴可夫斯基”。来自世界各地的数十个乐团,“疯狂”在会议中心。会议中心一共有大大小小七个场子,最大的可以容纳5000名听众,最小的可以坐600人。连续五天,每个乐团在七个场子里转圈演出老柴的交响曲、协奏曲、芭蕾舞组曲、歌剧序曲和室内乐,每一场半小时到四十五分钟,演完立即转场子。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一个乐团差不多正好在七个场子里跑一圈。确实……有点疯狂。
在我们团要演出的第一个场子——“黄厅”后台区,我们看到了从海城运来的乐器箱。会议中心的每个场子都有自己的专属名称,走道和公共部位的墙上,刷着“红、橙、黄、绿、灰、蓝、紫”七种不同的颜色,跟着颜色,就能找到要去的地方。洁米他们的经纪公司很专业,为了方便我们对位,直接在《日程表》会议厅的名称后,标上了颜色。我们就根据颜色叫红厅、橙厅……只是那个“灰厅”叫着有点难听。黄厅后台区,乐器箱按照编号摆成了一个U字。进入U区,相对封闭。洁米已经在那里等我们,她一边一个小酒窝,悠悠地含着,冲我笑。昨天晚上,运输公司送乐器进会议中心时,是她在现场接收的。
我拿着清单,跟云海一起认真核对,检查箱子上中国海关的封条。定音鼓、打击乐器、竖琴、低音提琴(贝斯)、大提琴、大管(巴松)、大号、长号、服装、乐谱……云海负责乐团乐器的维护和保养,他更喜欢别人介绍他是“修琴的”,所有涉及乐器的事情,他都会积极参与。他高高举起右手,使劲打了个响指。他说:“都查过了,每一张封条都完好无损。”
乐队到了,呼啦一下散开,从箱子里拿自己的乐器。我看着有点疲惫的演奏员,听着云海在旁边忽悠洁米。我想,一切都还算顺利。突然,有人惊呼:“啊呀!怎么回事,我的琴箱是空的,我的琴不见了。”
是低音提琴,我们一起往那里跑去。
如果你远远看过去,有一大批“航空箱”正在运输,里面有低音提琴的箱子,你就能百分之百的断定,这是交响乐团的“道具”。因为,其他箱子虽然大小不一,但不是方的就是长方的。只有低音提琴的箱子,长相有点奇怪:它两米多高,是按照提琴的样子定制的,下宽上窄,肚子这里还凸出一块。它不像其他箱子有箱盖,要打开它,需要从侧面三分之一的地方竖着把它分开,像开一扇门一样。
一字排开的低音提琴箱子有十只,威风凛凛。低音提琴,乐队的人叫它“低提”,或叫它“大伯贝斯”“贝斯”,一个乐队如果用十个贝斯,它一定是一个建制整齐的四管制豪华乐队。在那里喊叫“琴不见了”的是陶淘,他是低音提琴声部副首席,是前年作为业务尖子从欧洲考回我们团的。好多人围着他,我挤进去,我是团长助理,算个领导。他的琴箱敞开着,紫红色丝绒紧紧包裹的泡沫塑料和定型海绵,凹凸出低音提琴的模子,模子里是空的。我一手搭在琴箱门上,轻轻合上又打开,然后围着琴箱转一圈,又转一圈。箱子上横七竖八贴了好多国家的货运标签,显示着箱子的阅历。我问陶淘:“你开门时,海关封条在吗?”陶淘说:“在,棉花纸做的,是我把它撕掉的。”我皱起眉头,想想,再问,“前天排练结束后,你把琴放进去了吗?”陶淘点头,很肯定,“放进去了。”我转身找阿邓。每次国内外巡演,乐务都有分工。在装车前,他们一个负责检查弦乐器和服装箱,一个负责检查管乐、打击乐和其他箱子。阿邓说:“我检查过,一个个都检查过。”我有点疑惑,那这个箱子怎么是空的?
前天上午,“邦可国际”报关员跟我一起去海关办手续。我们请海关到乐团“上门”验关。这次不用找借口,确实是来不及。五天的“疯狂音乐节”,我们团要演出柴可夫斯基的五部交响乐、一部芭蕾组曲、两部协奏曲和《1812序曲》。排练时间不够,音乐总监要求排到“最后一分钟”,没办法提前一天把货物送进海关。我们找机场海关出口科科长。戴科长我们认识,算是朋友,知道他女儿学钢琴,我们向他推荐了日本“翻新琴”。云海的朋友在做这个生意,他们从日本收二手琴,在日本翻新,然后引入国内。“翻新琴”比国内相同档次的好,价钱却便宜好多。云海来事,戴科长家里的这台琴,云海定期调音保养。戴科长看了一眼我们的申请,随手交给身边的同事:“小张,你看看,情况属实的话,向查验科咨询一下,然后签好意见给我。”
下班后,我跟司机小卢去海关查验科接了两位关员,在乐团对面一人吃了一碗面。晚上七点半在乐团排练厅后台,我和云海、阿邓在关员的监督下,拿着封条一个箱子接着一个箱子贴好,然后交给“邦可国际”运走。
没有问题啊。一个可能,是阿邓捣浆糊,根本没有好好检查。再一个可能,是四点半排练结束到七点半贴封条这三个小时里,出了什么问题。
团长和音乐总监过来了。我分管巡演,国际货运是我的工作,但漏带乐器一定是乐务的责任。阿邓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这是重大责任事故,就好像战士上战场没带枪。洁米在那里看着我,虽然还是一边一个小酒窝,但她显得很严肃。少一个人上场演出,算不算违约?我看着团长。这事有点大,我做不了主。
02
这时,云海从后面挤到团长面前,他用两根手指松了一下喉结下的红领带,眼睛却看着我,他说:“我认识这里一个琴行老板。他是岭南乐器研究所‘邹医生’徒弟的徒弟,现在在这里开琴行。要不,我问问他?”我看着云海,他说的“岭南乐器研究所”和“邹医生”我知道,是云海平时跟我吹牛时一直挂在嘴上的。我对团长解释:“‘邹医生’在国内提琴制作圈子里很出名。”团长点点头。我不知道他点头是什么意思,可能他也听说过“邹医生”。1949年以前,邹医生在意大利一个提琴作坊,跟一个做琴的师傅学习提琴维修和制作。1949年以后,他回到岭南,一面给人看病,一面制作提琴。起先,他做的琴没人要,得靠给人看病养活自己。后来,国家让他二选一,要么去公立医院当医生,要么做“个体手工业者”。他没有太多考虑,选了后者,却留下了前者的名号。直到他出了名,国家为他和他的徒弟们组建起“乐器研究所”,圈子里的人,还是叫他“邹医生”。
团长对云海说:“试试。”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云海身上哪里不对。我看习惯云海卡其两用衫的打扮,这身“出客”西装有点肥,跟他不搭。他平时穿的三件两用衫是一个牌子一个尺寸一个样子的,只是颜色稍有不同,深咖啡、淡咖啡和淡淡咖啡。老婆给他做了袖套,可他天天忘记戴。看上去还蛮干净的衣服,袖口上总有污渍,好在提琴的油漆颜色跟他喜欢的咖啡色还比较接近。那件淡淡咖啡衣服的袖口上,不知道为什么有两个洞。我感觉,咖啡卡其两用衫,跟他总是稍稍上翘的眼角,及眼角上的笑容很配。
第一场演出结束时,乐队正在“换台”,云海的朋友来了,拖着一个灰色玻璃钢盒子,东张西望。云海叫他:“霍林达。Leader 霍。”
霍林达向我们走来。云海上去就是一拳,然后拉着他向我介绍。霍林达把琴盒仔仔细细竖好,慢慢把手从琴盒的脖颈处移开,从夹克内插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名片做得很精致,还镶了金边。一面是英文,一面是德文。英文我能看个大概,Leader琴行,Leader Hao经理。云海马上解释:“他的中文名字叫霍林达,取了英文首领Leader的谐音。跟外国人说,他叫Leader Hao。”
霍林达一面对我点头,一面打开琴盒。一把看上去很旧的低音提琴出现在我面前。我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不过,我马上又想:破琴也无所谓,反正是滥竽充数。起码,洁米这里有个交代,不能算我们违约了。
这时,夹着琴、拖在后面的低音提琴声部正好路过,云海叫住他们。空着手的陶淘走在最前面,近了,我看见陶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叫起来:“是它,是它。”霍经理笑着说:“对,是它。”
我看着他们傻了。
陶淘对我说:“两年前,我就是拿着这把琴参加‘史贝尔格国际低音提琴比赛’的。”说着,他掏出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他扶着一把琴,一脸灿烂,意气风发。他身边,站着一个外国老头。我看看照片,再看看霍经理手中的琴,真是同一把。我一脸懵,怎么这么巧?陶淘继续说,“这是我老师科普兰,原来是广播乐团贝斯首席,退休后一直在我们音乐学院做兼职教授,我的主课老师。”陶淘说着,围着琴转圈,“他看我用的琴不好,就把他的琴给我用。我四年大学,两年青年交响乐团,拉的都是它。”陶淘停止转圈,深情地看着琴,“老师跟我拍这张合影时,已经病得很重。他去世后,我就回国了。”
我看着霍经理:“这琴怎么跑到你这里了?”霍经理说:“其实,陶淘在使用过程中,科普兰就委托过我们。我们甚至都已经找到下家了,但陶淘在用,科普兰最后没卖。科普兰去世后,他的家人还是委托了我们。”
陶淘听霍经理说着,非常吃惊。他没想到老师为了让他使用,竟然暂缓卖琴。他从霍经理手中接过提琴,像对待久别的恋人,让它靠在自己的左肩上。他的脸颊轻轻贴着琴颈,下巴在琴身顶部悄悄摩挲。他拉开了弓。
那是多尼采蒂的歌剧《拉美莫尔的露琪亚》中的幻想曲。这曲子我听过,很好听。去年乐团业务考核,低音提琴备选曲目中有它,十个人中有三个人拉了它。今天听这把琴拉出同样的曲子,竟然感觉更好听了。老实说,除了听唱片,我还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贝斯声音。它的共鸣非常好,集中,不发散,没有杂音。陶淘手上的弓子似乎并没有用力压琴,四根琴弦均衡振动,声音洪亮清晰,给人一种撑得住的安全感觉。太美了。陶淘停下弓子,他看着提琴面板,把琴竖起来,左手握住琴颈,轻轻转动。他说:“还是那么好,感觉结实。不过,E弦的音量好像比原先轻了一点点。”
云海接过提琴,将f孔对着灯光,往琴肚子里看了好久。接着,云海让霍林达扶住琴肩,他端住琴底,抬平琴身,从底部的尾柱孔往里看。我想,里面一定很暗。在云海的工作室里,我也看过,没有专门的工作灯,只能隐约看到琴码下一边的音柱和另一边的低音梁。过了一会儿,云海抬起头来说:“音柱垂直,没有问题,应该是你个人的演奏习惯,如果把音柱往音孔方向移动一毫米,E弦可能就会恢复到你原来的感觉。”
其他低提演奏员都想试琴,霍经理笑笑,表示同意。演奏员们一个接着一个拉着那把琴,拉过以后,又一个接着一个满脸的满足和期盼。我理解演奏员拉好琴的心情,那就像亲吻恋人;就像喝了一口好酒,一条暖流从嗓子眼一路向下。
我在旁边看着那琴,是把老琴,五十年以上了。弦乐器只要健康,越老越好。这个我懂。陶淘问我:“这琴让我拉?”我点点头:“当心点,借的,不能弄坏了,赔不起哦。”陶淘亲了一下提琴面板,他说,“放心,它是我的爱人。”
洁米来喊了:“快点,跟着墙上绿线走,下一场在绿厅。快,还有十分钟。”
03
从第二天起,我们后台多了一个编外的工作人员。霍林达有本事,从洁米这里弄了一个吊牌,跟着我们演出、转场和换台。噢,错了,是与云海一起跟着那琴,跟着陶淘。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莫名其妙围着那琴转了。说莫名其妙不准确,我好像无意中听说了那琴在琴行的挂牌价格:十万美金。老实说,我们团的弦乐器里,还没有一把琴达到这个价格。好些年以前,小泽征尔带着波士顿交响乐团来中国演出,海城政府请他来我们团参观。看着这么一个建制完整的交响乐团,他有点懵。在团长的邀请下,他指挥我们团排练。事后,他接受记者采访,他说,在中国见到这么一支高水平的交响乐队让他吃惊,但这支乐队的乐器太差了,像从二战废墟里捡来的。如果有好的乐器,这支乐队的声音一定会更好。从那以后,我们也陆陆续续换了一些琴。这几年,国家经济好起来,我们团的提琴也在逐步更新。一万两万,三万五万的有。我说的是美金。可十万以上的,还没敢购买。
我问霍林达:“十万美金?”霍经理摸摸头,说:“对,十万。科普兰他们家挂牌十万。”我不懂:“科普兰他们家挂牌十万,那再加上琴行的利润,还不止十万吧。”霍经理笑笑,他告诉我,琴行从卖家这里收取15%的费用。这费用包括利润和税费。我侧过脑袋笑霍经理:“你的心不黑嘛。”霍经理哈哈笑起来,他说:“做生意要重信誉,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