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字录

作者: 黄海兮

我爸打来电话说,隔壁毛五的儿子从南方回来建了一处大宅院。房子的前头,以前是耕牛喝水的水坑,有条小溪流过那里。建好房子后,毛五在那个水坑挖了一块不大的水塘。

他对我目前的状况有些悲观,每次打电话叹气说,你什么时候寄钱回来建新房呢?

那条规划好的公路听说要经过毛五的房子,这样的话,房子拆迁会赔给毛五不少钱。

我参加工作不久,工资不高,没什么存款,没有多余的钱用来建房。再说盖栋漂亮的房子空在那里,不出几年又成了旧房。但我爸有自己的想法,因为章镇工业园区越来越逼近毛村了。

他说:“你把钱寄回来,我帮你盖也行。”

可是建房得花不少钱。我爸又说:“你准备一些,我再帮你凑一点。”

我同意先寄些钱回去,把宅基地搞了。

“也行。”尽管他的语气有些无奈,但建房的事总算有了开头。

过了一段时间,我爸又来电话,宅基地的水泥和石料都准备好了。言下之意是我的钱还没有寄到。所在公司的效益每况愈下,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那段时间,我拿着简历到处找事做,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工作。我爸又不时催我建房的事,我只好骗他,说换了一份新的工作,收入也高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一天,我爸打电话告诉我,家里养的几条牛也卖了……建房还差一点,你再想点办法吧。他说话的语气同样无奈。

他想把房子建在一座山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说可以在山里养牛,可是现在牛也卖了。

毛村的人都觉得我家有钱没处使。我爸的想法真是怪异,这是为我建房子吗?我不喜欢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总之,我们为建房的事,在电话里吵了很多次。我爸的固执最终占了上风,他把房子建在了山间。当我回到毛村时,大伙都围着问我,毛村什么时候搞开发?我一脸愕然,从来没有听我爸说过。不久前,村子果真来了几个外乡人,毛五带他们到处转了转。——毛村是不是要拆迁了?我哪知道啊。

毛少球是毛村的五保户,他提着两瓶白酒来我家看我。这个毛村的光棍突然出现在我家,又会引来了一波猜测。毛少球说,毛细回来啦,我是你的少球叔,还记得吗?

我从未喊过他毛叔,我叫他“毛少球”。他不喜欢别人叫他“毛少球”,但毛村的人都这么叫他。毛少球放牛时被牛角顶坏了一只睾丸。

他头发浓密,他瘦高的身材略显驼背。他的到来,令我妈不高兴。

我爸催着我妈去炒几个菜,他要和毛少球喝一杯。我妈看不惯他,因为他穷,到处蹭吃蹭喝,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爸呢,他倒不讨厌这个人,有时毛少球还能帮他放牛,不就是一顿饭吗,这样的免费劳动力在毛村哪里找呢。

“毛少球,在哪里做事呢?”我故意问。

“叫我毛叔。”他露出几颗黄牙笑着说。

“毛叔,在哪里做事呢?”我又问。

他抿了一口酒,摆摆手说:“罢了,罢了。”

我疑惑不解的是他的疖子头怎么长了一头的黑发。

“毛叔,秋花婶还好吧。”

他又摆摆手说:“罢了,罢了。”

六年前,我离开毛村去省城读书,他也在我家喝酒,那时的毛少球跟寡妇秋花好上了。他不想说,我也猜到结果。

毛少球说:“你来陪叔喝一杯吧。”

我学他语气摆摆手说:“罢了,罢了。”

他笑了说:“叔的话学不得,会犯上的。”

我爸说:“你毛叔已经是章镇有名的方士。”

他什么时候做的道士?他看我一脸诧异,忙解释说:“记名,记名的。”

难道这是他和秋花之间不再联系的原因吗?我说:“难怪毛叔越来越懂养生了,气色真好。”我忽然明白毛叔来我家是给建房看吉日的。

于是,我问他:“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建房好吗?”

他笑了笑,那笑里露出一种农民的狡黠。

几年前,我爸承包了香炉山,那片石头山,到处是狗儿刺。他想养牛。确实,我爸养了五头牛,在那片石头山里特别显眼,牛也经常跑到山下来吃草,有时还吃别人的庄稼,被邻村的人找上门,赔礼和赔偿,一样都没少。我爸卖牛,不只是为了建房。

毛少球说:“香炉山适合养猪养鸡。”

我爸也想过,养猪的成本太高,养鸡销路又不畅。我这次回来,我爸想听听我的想法。

我爸有看报的习惯,《石城日报》差不多也是一个月之前的旧报了。他是毛村的村民组长,他去村委会开会时顺便把旧报纸带了回来。

毛少球闲的时候,跟着我爸打零工,去章镇的工业园区挖地下管网。他去外地做法事也叫上我爸去敲锣打鼓。所以,毛少球,今天又来我家喝酒了。这次他带来的是一只大公鸡。

我妈问:“哪来的大公鸡?”

“镇上买的。”

“不会是偷的吧?”

“我有钱了。把它杀了,做喝酒菜。”

我爸说:“你还是带回去吧。”

我说:“做鸡公煲一定味道不错的。”

我爸瞪了我一眼,被毛少球看到,我似乎明白毛少球的这只公鸡来路不明。毛少球低着头说:“这公鸡配出的种蛋,孵化率高,我还要留它做种鸡呢。”原来这只鸡是他在邻村做法事时用的,他顺手把它捉回家了。这是一只“护丧鸡”,在章镇,谁家死了老人,都要抓一只公鸡,放在棺木上,等棺木入土时,再把公鸡放生。

这个缺德的毛少球,竟然要用一只“护丧鸡”做下酒菜。

他见我爸不待见,他提着那只鸡悻悻离开。

我送毛少球出门,他跟我煞有介事地说了一件事,毛村的香炉山上,要建一片公墓。他说:“你爸真有眼光。”

我爸当时承包了那片石头山,没遇什么阻力,毛村的人不看好它。他的话靠不住。石头上连草都不长,怎么开挖呢。

毛少球说:“一个骨灰盒能占多少地方?”

但这捕风捉影的事,无疑会在毛村引起大家的猜忌和嫉妒。

我说:“毛叔,此事不可乱说。”

他嘿嘿一笑。

回到家,我把毛少球所说的事告诉我妈。我妈说:“他净是瞎掰。那些话靠得住?他家的那片荒山条件好,机会更好。”

我爸听说后有些得意,晚上自己独饮了几杯。

第二天,我爸要带我去香炉山转转。天气很好,高远的天空有淡淡的云彩,我爸的心情很好,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讲他的想法。这里的狗儿刺是珍贵的城市绿化树,一棵有好几十元呢;这满山的石头要是开发的话,多好。

乡村有了房子,才留得住乡愁。他几年前也是这么说的,当时我正离乡而去,他再三叮嘱我,走得再远,你的根还在毛村。他一边驱使我离开乡土,到异乡去,一边又担心我不再回乡了。

他感慨说:“真是好山好水。”

他走惯了那些山路,已经把我抛在了身后。说是山,其实不高,东一堆,西一堆的。房子建在山脚下,小时候去章镇也是绕着这些七拐八拐的山路。后来,修了水泥路,把每个村子连在一起,方便了很多。如果不是村村通公路,我爸不会把房子建在山里。

大约十来分钟,我们来到了山间的一处开阔地,一处宅基隐在树林里,与我想的大不相同。我爸却饶有兴趣地给我介绍起来,他说,这里的地形虽然平坦,但到处是岩石,好不容易整理出一块适合建房的地方,却只能建几间不大面积的房子,东一处西一处的,分散着。

为什么要在此建呢?他解释说:“你将来可以围院,成一个整体,院子很大,错落有致,很好看的。”

我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他所说的样子,便说:“挺好的。”

他很开心,带我去房子四周看看,一条小溪在房子左边流过,房子前面还有一个小水塘,积满了清澈的水。屋后栽些竹子,院子里栽几棵果树,柿子树和板栗树,春天闻香,夏天遮阴,秋天挂果。

院子栽什么树,对我来说不太重要。

我问他:“什么时候建呢?”

“等待毛道士看好日子。”

其实,他是缺钱。这次回来,所带的钱并不多,我爸还感受不到我此刻的心情,他在我面前谈及了自己建房遇到的困难。

我想起毛少球那半边倒塌的旧房,我问:“毛叔的房子重建了吗?”

“他建什么房啊,一个人吃饱就行。”言外之意是他现在没跟秋花一起。

“你相信毛村拆迁的事吗?”

“毛五家的新房拆迁了,毛村也快了。”

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虽如此接近,却像两个陌生人,没有更多的交流。

说些什么呢。我对毛村有些熟悉的陌生,自从我去石城读书之后,很少回到这里。这些年来无非是婚娶、生老病死和谁家建房的事。无疑,他还是对谁家建房的事感兴趣。

“如果这是一条水泥路就好了。”我指了指房子右侧的那条土路说。

“会有一条公路经过这里的。”他语气坚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嘴角微微一翘,说:“报纸上讲的。”

“哦,这么说村干部都是知道的。”

“谁会在意一条规划路呢。”

也许这是一个愿景,猴年马月的事,这样的事不少了。我不想打消他的兴致,万一有一天真的实现了呢。

回去的时候,我们沿着那条新开的土路下山。这条土路是用来拉建房材料的,它要绕过两座小山才跟机耕路相连。这样会比原先多出半小时的路程。路上碰到了熟人毛五,他的房子拆迁后,不住毛村了,他搬到了章镇。

毛五跟我同辈,他背着手,像退休的章镇老干部。我爸低着头,我们越来越近。

我知道他以前是个渔夫,在大冶湖边捕鱼为业。那时,他到我家喝酒总是要捎上一条鱼过来。他拆迁后有了钱,走路的姿态也不一样。

寒暄了几句。毛五说:“好久没去你家喝酒了。”

“有空来吧。”

“我现在早已不捕鱼了。”

“我知道,你改行做了屠夫。”

毛五在章镇贩卖猪肉,一条街上的肉店生意都跟他有关。

“我弄点猪下水到你家喝酒去。”

我爸喜笑颜开,说:“猪下水,卤着吃下酒。”

我爸有了酒喝,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抛到脑后。我爸好那几口酒,我妈很烦他喝酒,所以毛五不来我家是有原因的。毛五笑了笑,说:“你们商量好,商量好,我再来。”

毛五的出现,令我爸感到不安,因为不远处的山上,陆续来了好多人。

“毛五,那些人在山上干嘛呢?”

“哦,他们在立墓碑。”

“搞那么多假墓碑干嘛?”

“以后迁坟可以赔偿。”

我爸问:“你投资的?”

“我是小股东。”

我爸若有所思说:“有机会带我一起发财。”

临别时,我爸诚恳邀请毛五去家里喝酒,他那点小心事已被毛五看透。毛五说:“你那片石头山也是个好地方。”

我爸心里乐滋滋。

看来,毛少球的话没错,所谓新建的公墓,其实是有人投资做的假坟。

有一天,毛五还煞有介事地请了毛少球给这片假坟做了法事。我爸带着几个人在后头敲锣打鼓,毛少球走在前头振振有词地唱着些谁也听不懂的经。这个鬼把戏是毛五做给别人看的,他想假戏真做。

我爸让我去请毛壮来家喝酒。他是毛村村委会主任,也是我初中同学,他为我家建房的事帮了不少忙。

毛壮知道我回来了,责怪我不早来看他,一副圆滑的腔调说出客套话,让我很不自在。我给毛壮递了一根烟,并点上火,说明来意。

“这不算个事,改天我请你。”毛壮婉转拒绝了我。

我本来想跟他多拉话,套些近乎。毛主任接电话说:“村上开会,我得忙去了。”

我爸想在香炉山承包的那片石头山上造一些假坟,想问问毛主任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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