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忘记的这一年

作者: 燕七

1

乡村的清晨是清新的,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开始了心情明亮的一天。鸟儿啁啾,露珠在草尖摇晃,蒿草的清香混和着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幽静的小径旁,紫云英盛开着数不清的花朵,马鞭草和猫眼草肆意生长,路边的枫香树不知多少年岁了,新生的叶芽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光芒。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母亲就起床了,打开院子的大门,把鸡和猪放出去,再去半山腰的水井里挑水回来。上山的路上,挑水的人已在一路上留下清水的痕迹。挑完水的人们再去菜园子里忙碌。村里每户人家都有菜园子,清晨和黄昏,都有人在菜园里浇水、施肥、采摘。

每次母亲进门,都会挎着满满一篮子蔬菜回来,跺碎了拌上糠或煮熟的红薯喂猪,猪边吃边哼哼着,有时还把两只前足踏进猪槽里去,贪婪极了。吃饱了就乖乖走到猪圈躺下,闭上眼睛,心满意足的样子,一会儿功夫就呼噜呼噜打着猪鼾。母鸡下蛋的时候就会从外面匆忙赶回来,趴在家里的鸡窝里,下蛋了“咯咯哒”叫一会儿再出去觅食。母亲说不能追赶它们,它们受到惊吓,就会把蛋下在野地里,“那样的鸡不成器,总是丢蛋。”

把菜丢到院子里,母亲就忙着生火添柴熬粥,顺手把两张椅子拎到门前的槐树下,然后把我抱到椅子上,帮我把受伤的右腿摊放在对面的空椅子上。我家门前有柳树、大槐树,也有枣树。枣花开的时候,从屋后山林吹过来的微风,轻柔吹过枣树,枣花簌簌落了下来,落在我的头顶和身上。枣花和槐花落下来的时候,像雪一样纷纷扬扬,空气里都是淡淡的清甜的味道。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斑驳地洒在我的衣服上,也洒在我的脸上、手上,洒在依然不能动弹的右腿上,我坐在椅子上,任槐花落在身上,阳光洒在身上,也任风从南吹到北,太阳从东走到西。我只能那样坐着,看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看小鸡在地上跑来跑去、看忙忙碌碌的蚂蚁顺着椅子腿,爬到我的衣襟上、手心里。

每天村里上湾和下湾的女人从门前路过,都要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歇一会儿,有人关切地询问我之前在镇上的生活,“唉!城市里的女伢儿就是娇气。”那个爱叹气的女人住在上湾,牵着她的女儿站在我面前。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身体瘦弱、头发稀疏、目光呆滞。母亲说那女人是个“糊涂虫”。她每次给自己的女儿洗头,把烧开的水倒在脸盆,把手帕丢进去,一手用力按着她女儿的后背,另一只手用火钳夹着湿透的手帕往她女儿头上淋,她女儿烫得哇哇大哭,她却厉声呵斥:“就你大惊小怪!不烫一点,你头上的虱子死得了吗?”

瘦弱的妹妹总是跟在母亲身后嚎哭着,有时是因为饿了,有时是因为摔跤了,路过的人听见了就摇头叹息:“怎么就舍不得打?”有个看着很面善的大婶说:“乐大姐这辈子真造孽哟,一天到晚种地喂猪,还要拉扯你们这不省事的姊妹俩,你爸现在是不是升官了?还是在外面重找了个婆娘?他怎么从来不回来?”“这腿好不了,怕是要成为瘸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几句,然后自顾自站起来走开。

起风了,盖在双膝上的毛巾被风吹落,我弯着腰想伸手去捡起来,却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下来。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疼痛从右腿上荡开来,瞬间遍布全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下来,摔在地上都是疼痛的形状。

等疼痛的涟漪荡过去,我低头看着腿,真的会成为瘸子吗?

2

宣化店是县城最大的一个小镇,这里几百年前就车水马龙,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洽谈生意,曾是湖北与河南两省的商贸中心,乡下的人逢双日子就去镇上赶集。父亲在镇上的粮店工作,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常带着我去镇上。

正月十三的下午,他从罗山县出差回来,把我从姑奶奶家接回宿舍,给我换了身新衣服后,就坐在床边的矮凳子上洗衣服。他搓衣服很用力,洁白的肥皂泡沫在洗衣盆里不断堆积,又不断破裂。三岁多的我坐在门边的小火炉旁,伸着双手烤火。小火炉里的小煤球越烧越旺,蓝色的火焰像舌头一样舔着壶底的边缘,火炉上烧着的水早就“咕咕哝哝”沸腾着。

“咚咚锵”的锣鼓声透过小小的玻璃窗传进屋内,屋子里的尘埃也仿佛跟着鼓点跳动起来,锣鼓声像一条线,把我的心也拉扯出来了。再过两天就是元宵节,镇上的舞狮子队已提前到处热身闹场。楼下舞狮子的人群里不断爆发着叫好声、鞭炮声,这几天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父亲:“爸,我可以看吗?”

他头也不抬回答:“你自己搬张椅子到窗子那儿去看。”

我高兴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起身迈步太急,“轰隆”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小火炉和水壶也被我绊倒了,壶里烧开的水全泼到右腿的新棉裤上。仿佛泼在棉裤上的不是水,而是火,我感觉腿上着了大火,炙热地灼烧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父亲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瞪着我:“还不赶紧滚起来!”我也想爬起来,可是腿很沉,根本不听使唤,使出全身的劲儿,仍然趴在地上。他三两下把衣服搓完,大步迈过来,用沾着肥皂泡沫的大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拎起来。当他把厚厚的湿棉裤脱下来的时候,右腿上烫熟的皮肤已经蜕皮,粘连在秋裤上了。

第二天清晨,他上医院的药房窗口问大夫:“孩子烫伤了,用什么药方能治?”药房大夫问:“严重吗?”父亲摇着头说:“不严重。”药房大夫回答:“不严重的话,擦点紫药水就行。”

父亲买了一瓶紫药水回家,我看着他坐在床头,把一根棉签放在装着紫药水的药瓶里搅了几下,然后把褐紫色的紫药水涂抹在伤口上。棉签挨到皮肤破损严重的伤口时,我疼得忍不住抖了一下。棉签每碰触一次,我就抖动一下。清凉的紫药水覆盖着腿上的伤口,却覆盖不了疼痛,像是夜晚的月光覆盖着大地,却覆盖不到那些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伤口面积太大,最后他把整瓶紫药水都涂抹在腿上了。我躺在床上,头脑昏沉,一会儿醒着一会儿迷糊。我听见邻居家的孩子在楼道里蹦跳、跑动,在大声欢笑。他们约着去楼下玩斗鸡,那个大哥哥每次都用左腿跳,让着比他小的孩子们。我多想加入他们的队伍,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看热闹也好。可我的右腿又沉又重,连翻身都翻不动。

过了大半个月,烫伤的皮肤开始渗水,父亲三天两头去医院买紫药水。他对药房的大夫说:“多买几瓶紫药水,最近要下乡,怕没时间总往医院跑。”大夫又关心地问:“孩子烫得是不是很严重?还没好的话就赶紧送到医院来看看吧!”“不要紧,小事。”他已让人给母亲带口信,让她赶快把我接到乡下去。

看到我被紫药水浸染得面目全非的右腿时,母亲吃了一惊,“我的个菩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她的眼泪像河水一样涌了出来。在父亲黑着的脸面前,母亲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赶紧帮我把衣服穿好,把我装在箩筐里,另一端的箩筐里压着一块石头,挑着我穿过宣化店热闹的街道,从前她来镇上赶集的时候,总要买点什么带回去,这次她却没有任何心思,只是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

母亲挑着我,走着走着就开始喘气,路上歇了好几次。她蹲在我面前,摸着我的额头开始淌眼泪。“眼泪多,受奔波”,她平时不爱掉眼泪,总说爱哭的人运气不好,但是此刻蹲在我面前的她却几乎哭出了声,我能感觉到她摩挲着我额头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来来往往去集市的人,不少是村里的熟人。赶集回来的人看到路边有块石头就一屁股坐下来,歇在路边东张西望,看到了熟人就老远搭话。有人问:“乐大姐,小伢儿得了么病?”

“让开水烫到了。”母亲年年去金山岗的娘娘庙烧香许愿,大队里舞狮子的时候,她还花了全部积蓄捐赠了一只狮子头,她说送子娘娘看她心诚又可怜,才把我送给她。生下来的孩子也并不是都能养活,村里夭折的孩子不少,她说每年去庙里烧香,都求菩萨保佑我平安。

平时上街赶集,母亲的箩筐里挑再多东西走路也很快。这个下午,她走路有些有气无力,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歇脚,每次歇脚都要歇好半天,四下无人的时候就淌眼泪,那段路像是走了一年那样漫长。

好久没出门,我先是努力伸长脖子,好奇地四处张望,之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睁开眼时就到家了。母亲把我放到床上盖上棉被,就赶紧去照顾鸡、狗、猪。它们都跟在母亲后面,是一支浩荡的队伍,发出此起彼伏的热闹的嚎叫声。

猪最怕饿,仰着头,伸长脖子,嗷嗷叫着,叫声不断。鸡要赶紧撒几把秕谷,它们吃了食才肯进鸡笼,天断黑以前如果不把鸡笼的门关上,会有贼头贼脑的黄鼠狼或狐狸来偷鸡。有一次天刚蒙蒙亮,一只狐狸就迫不及待守在鸡笼门前了,母亲跟在一只狐狸后面,飞奔着追到它的老巢去了,它钻进洞里怎么都不出来,母亲气得在洞口点了一把火,把狐狸熏得从窝里窜了出来,那只长了记性的狐狸后来再也不敢来我家了。

躺在昏暗的房间,我聆听着母亲在院子里奋力剁猪食的声音、一岁多的妹妹哭闹的声音、住在隔壁的大爷爷边哄边唬她的声音、狗在大门外警告路过的陌生人的声音……这些是久违的让人安心的声音。床上的粗棉床单下铺垫着柔软的稻草,稻草有阳光的味道,舒服得让人一动也不想动,如果没有右腿钻心的疼痛,回到母亲身边的感觉简直太好了。

3

天气晴朗的日子,我坐在树下,看着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发呆。做一只麻雀多好,有双脚,还有翅膀。

右腿的烫伤越来越严重,破损的皮肤总是在渗水,整条腿蜷缩着不能挨地,只能保持着躺着或坐着的固定姿势。两岁的妹妹搬来小凳子,挨着我坐着,她那么小,还不知道疼痛的感觉,看着她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希望她永远都没有疼痛。一只野蜜蜂飞来了,在我们眼前嗡嗡叫着。妹妹用树枝驱赶它的时候,不小心打到了我的右腿,我“嘶”了一口气,右腿仿佛被货车无情辗压,需要用全身的力量才能抵御疼痛的侵袭。

妹妹趴在椅子边,轻轻吹着气,“姐,我给你吹吹就不疼!”我边摇头边掉眼泪:“还是疼。”“我去跟妈说。”她起身跑进屋里去了,我看着我的腿,大颗的眼泪滴落下来,溅在伤口的部位。这条腿是我的,又像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行走或奔跑?如若不是我的,为何时时痛彻心扉?

那个要饭的又上门来了。他每个月都会来我们村要饭,我们家住在村头,他总是第一个来我们家。他挑在正中午的时间,可以讨一碗饭吃。饱经沧桑的脸满是褶皱,黝黑的皮肤,不知多少年没洗脸的样子。他肩上背着一个深颜色的布袋,母亲说里面是到各家各户要来的大米。他拿出自己的脏碗,一只大手在我家的大门上用力拍了几下,狗马上在院子里吠叫着,母亲听见声音走出来。他对母亲说:“大姐,可怜可怜,给点吧!”

母亲接过他的碗,用水瓢在水缸里勺了一瓢水,把碗冲洗干净,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和菜。他合起双手作揖感谢着,接过碗,先放在树下的石头上,然后从布袋里掏出一双筷子来。他捧着碗开始吃饭了,像是好多年没吃饱的样子,大口大口吞咽着,却一粒米饭也没撒下来。我就那样看着他,他有时候也会抬起头看看我。

他一口气把一大碗饭吃完了,也不洗,和筷子一起收起来,放在布袋里。“你们家是好人。”他露出笑容,用奇怪的外地口音说。站起身来,他向上湾走去,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瘸子,走路的时候,要用身体拖着一条腿前行。他以前应该也是瘸子,只是我没有注意。看着他吃力行走的样子,让我内心突然生出恐惧来:我是不是也要变成他的那个样子?

想着自己悲惨的人生,我的眼泪开始止不住了。我们自己还没吃饭,母亲端着碗出门来,看到我在无声落泪,很是诧异:“怎么了?”我指着瘸子离去的方向崩溃大哭:“我长大了不想要饭!”

彻骨的疼痛让我从梦中惊醒,我做了一个噩梦,腿被狼咬断叼走了,我失去了我的腿。在黑暗中,我躺在床上,摸了一下还在的腿,却无法翻动酸痛的身子,从骨头深处蔓延出来的那种疼痛,仿佛在骨髓里游走,侵蚀着身体的每个角落,连心脏都抽搐起来,我分不清疼的是右腿,还是全身所有的毛孔。疼痛没有任何遮拦,在全身穿行,而且不断变换着位置。漫长的黑夜里,我睁着眼睛,等着天亮,却看不到曙光,总是在快天亮的时候才慢慢睡着。

母亲每天清晨要翻过后山的那座山岭,走五六里路,去翁家湾请求赤脚大夫来给我治腿伤。我问她:“翁家湾的人是不是都姓翁?”“倒不是。”她说每次快到翁家湾的时候,看到路边的大杨树上有几只白头翁在那儿歇着。“白头翁是什么样子?”“头是白的,叫声很好听。”我妈回答。

快到响午的时候,赤脚医生才背着药箱到来。母亲早就炖好了鸡汤,温好了谷酒。春鸡顶条牛,如若不是为了治病,谁舍得宰杀天天下蛋的母鸡?“鸡子鸡子你莫怪,你是阳家一碗菜,今年早点去,明年早点来。”每当听到这段念经般唠叨的时候,我就知道又有一只鸡奔赴黄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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