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观(之九)
作者: 张亦辉51.左性与正然与六个眼睛
情事稍歇,淫恶乍起。
“胡子苍白”的贾赦耽淫溺欲,竟看上了贾母房里的大丫头鸳鸯。
说项操办者是邢夫人。相比于王夫人的缺乏人道,邢夫人近于毫无人性;如果王夫人是不善,邢夫人则是丑恶了。
但曹雪芹从不直接褒贬人物,从不以作者视角发出臧否之言。
曹雪芹借助凤姐的人物视角来完成这个任务。邢夫人找凤姐过来商量鸳鸯的事,凤姐当然知道这事情不合适,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与劝告,邢夫人根本不听劝,对凤姐的态度很是不满: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顺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聚财货为自得……克啬异常……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便知她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
这段话看上去只写了凤姐的感受,却已经写出了邢夫人的全部丑坏可恶。凤姐是媳妇是晚辈,邢夫人是婆婆是长辈,所以凤姐的评骘还算留有余地注意分寸,并没有说破。“愚犟”,说白了就是愚蠢,“克啬”,则是抠门,“一人不靠”,是孤寡怪僻,而“一言不听”其实就是不听人话。“左性”除了固执,当然还有歪斜与邪性的意思。可见邢夫人是一个本性上气质上坏到家的人物。甚至连泼辣果敢如凤姐者都不愿忤逆不敢得罪邢夫人。
邢夫人怕贾母不答应,“这事便死了”,所以,决定先去找鸳鸯本人说这事。她让凤姐先回去,她自己吃了晚饭再过来。这个时候,曹雪芹叙写了凤姐的精明与机变,同时也写出了做人做事之难:凤姐怕鸳鸯如果不依,她先过去的话,邢夫人定会怀疑是她走了风声,所以,她就临时编了邢夫人的车“拔了缝”的理由,非要跟邢夫人一起过贾母这边来。
两人同坐凤姐的车过这边来。凤姐又说自己若跟进去,贾母问起来倒不好,就让邢夫人先去贾母那边找鸳鸯,她则溜回了自己房。
邢夫人就一个人来到贾母处,先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再出来,假托要到王夫人房里去:
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
曹雪芹只用了“正然”两字,就写出了鸳鸯的个性为人。“左性”的邢夫人,碰到了“正然”的鸳鸯,这场事故的结局差不多也已经提前决定了。然而,整个过程,远非邪不压正这么简单,叙事的戏剧性与精彩程度都远超我们的想象。
先是邢夫人与鸳鸯的直接较量。邢夫人进去后,一面说,一面接了鸳鸯手里的针线瞧,“又浑身打量”(其目光一定仿若市场里的相马相牛者),坐下后“拉着”鸳鸯的手,把事情抖搂了出来。说完,邢夫人就“拉了”鸳鸯的手要去贾母那儿,“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夺手”二字,已经表明了鸳鸯态度之坚决之不可动摇。邢夫人以为鸳鸯害臊,就接着劝说,“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邢夫人继续做思想工作,还顺便自夸了几句“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读到这两句,天下的读者恐怕都得“呸呸”连声吧?却原来,让一个人显出原形的最好方法是自卖自夸),“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邢夫人接着啰嗦,“鸳鸯仍不语”(“不行”“不动身”“不语”“仍不语”,连用四个“不”字,既显现了鸳鸯的坚贞不屈,又叙写了邢夫人的催逼之甚,可联想陶渊明《五柳先生传》里的九个“不”字)。临走,邢夫人说她要找鸳鸯的父母说这事。
鸳鸯知道邢夫人一定找凤姐商量去了。她就躲了出去,来到后面园子里。先是遇见了平儿(凤姐已经把鸳鸯的事情告诉平儿,故意让平儿躲出来的),谈起这突发之事,鸳鸯说出一句让天下读者击节赞叹的话: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这个时候,袭人边笑边从山石背后转出来。三人继续谈论这件事,平儿开玩笑叫鸳鸯“给了琏二爷,大老爷就不好要了”,袭人跟着说笑:“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直骂她们:“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那两人于是设身处地地担心贾赦的性子,怕鸳鸯“不得干休”。鸳鸯就又说出了一番声震云天的刚烈话来(预兆了她的命运结局):
“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接着,是鸳鸯的嫂子到园里来告诉这“天大的喜事”,被鸳鸯好一顿臭骂。骂得那叫一个痛快那叫一个淋漓。
再接着,因平儿问起,袭人就叙说了她为什么会躲在山石背后,她原是出来寻宝玉的,先看见平儿,后看见鸳鸯,“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
就在这时,又听身后笑道:
“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
你看看,从四个眼睛到六个眼睛,情急之时,曹雪芹偏有这等缓笔!悲剧的原野里,开满了喜剧的花。
再后面,是贾赦威胁鸳鸯哥哥那番“难出我的手心”的恶语狠话。
最后,以鸳鸯在贾母与众人面前发誓赌咒铰发明志结束了这场闹剧与丑剧。
52.钱叫钱
贾母因鸳鸯的事非常生气,责骂了邢夫人一顿。为了抚慰贾母,薛姨妈与凤姐等人就陪她斗牌。大家当然故意让贾母和牌赢钱。凤姐借机说出了那番关于钱的奇绝之语:
“姨妈瞧瞧,那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说未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
钱能开口叫钱!再加上后面第五十四回用簸箩往戏台上撒钱时“满台钱响”,曹雪芹真是把钱写到了尽头与绝处。记得当代作家余华在《活着》里也写过钱的声音(“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可看成是《红楼梦》里的钱响之余绪或回音。
53.嫣红
因为鸳鸯死活不依(如果不是贾母的丫头,估计不依也得依。这也为后来鸳鸯的悲剧结局埋了伏笔),贾赦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
曹雪芹偏偏让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叫嫣红!我们即刻想到的是一朵鲜花被掐断被揉碎的画面,而且是被一双贪欲的青筋虬曲的魔爪黑手。
从王短腿到嫣红,便可知曹雪芹为人物命名的技艺与功夫远超谐音梗。
好作家都会为自己的小说人物取一个好名字,其较真与执着,一点也不亚于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
因为读者先看到的是名字,后看到故事与情节,名字就会先入为主地给我们第一印象,这大概是一个什么人。我们经常说人如其名,名字对人或多或少存在映射与暗示,名字甚至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的个性,在某种程度上,名字就是对一个人的隐喻。
《水浒传》里的人物名字就很棒,很绝。武松,一看就是一个英雄好汉,腰杆硬挺,顶天立地,但如果叫武杨就歇菜了,就变成了一个文弱书生。鲁智深,是的,他很鲁莽,如果叫张智深就完蛋,马上变成一个穷秀才或酸教授。石秀这个名字也很赞,他硬朗勇敢,是个拼命三郎,但他也很机敏很细心(一下子察觉了巧云与头陀之淫事,而杨雄自己反倒蒙在鼓里),所以姓石却名秀,矛盾又统一。
鲁迅先生的小说里,孔乙己与阿Q当然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名字。
莫言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里,那个孩子叫黑孩,也好。
谌容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的女主人公叫陆文婷,一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余华的小说《活着》的男主人公叫福贵,一听就是个乡绅地主。
当然,人物的命名也要注意一个度,不能把人如其名搞成人即其名,过犹不及。比如革命样榜戏里,正面人物就叫李玉和,又是玉又是和,恨不得把中国文化里最好的文字全归了他;反面角色则叫刁得一,一看其姓就是个坏蛋。人性的立体复杂被简化为正反二元,人物则成了漫画与符号。
《红楼梦》里的人物命名,可谓形神兼备,恰到好处,仿佛点化之功,真正做到了闻其名而谙其人,堪称文学命名的典范。
54.因果与相关
统计学上,有一个皮尔森相关系数,用来考察两种事物之间的相关程度。我们也可以用它分析《红楼梦》的叙事风格。
小说的一个通行定义是叙事性文本,说白了,小说就是要讲故事。故事有两个条件,一是因果关系,二是时间序列。也就是说,在故事性文本中,情节与情节之间,细节与细节之间,都具有严密的逻辑和因果的联系。
而《红楼梦》的散淡叙事,则放弃了通常的叙事逻辑与理性结构,情节之间、细节之间,往往是相关关系,而不是因果关系。这样的相关关系,可远可近,可松可紧,云开日出,自然而然,从而导致了文本的弥散与恬淡风格。
以第四十七回为例,呆霸王薛蟠因惹骚被柳湘莲“苦打”,“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天天装病,终究不是个事,于是,他决定跟薛家当铺内揽总张德辉到南方做生意,贩些纸札香扇来卖。薛姨妈且喜且忧,最后还是同意了此事。薛姨妈与宝钗母女俩一起送薛蟠出了仪门,“四只泪眼”(是对前面的“四个眼睛”“六个眼睛”的喜剧性变奏与回响)看他远去。
薛蟠出门做生意这个情节之后,曹雪芹紧接着就叙述了香菱学诗并入驻大观园的情节。这两个情节,只有松散的相关关系,而没有紧密的因果关系。薛蟠走后,薛姨妈本来是叫香菱与她一起住的,后在宝钗的建议下,才住进了大观园。
另外,薛蟠一年后返回,路遇柳湘莲并导致尤三姐的爱情悲剧,前后之间显然也有遥远的呼应与联系,存在着一定的相关系数。
同理类推,我们还可以分析《红楼梦》的众多情节之间与细节之间的类似的相关关系。
由此证明,正是相关关系,而非因果关系,造就了《红楼梦》的散淡叙事。
55.写实与写意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里谈到过《红楼梦》的“写实”风格:
“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作为一部全新的生活史诗与百科全书,《红楼梦》的情节尤其是细节都是写实的,它们不是传奇与虚构的产物,而是作家的“亲历”与记忆的文学书写,它们不仅具备艺术真实,而且拥有生活真实。写实的实,是眼见为实的实,也是扎实和详实的实,因此经得起方家与读者的论证与挑剔。正是这些饮食起居日常活动的写实性叙述,构筑了《红楼梦》的生活质感与时代脉息,造就了叙事的真实感与现实感,形成了统计学上所说的“信度与效度”,新鲜与亲切皆由此而来。
按台湾学者黄一农的考证,曹雪芹对传统工艺风俗物品极有兴趣和造诣,落魄后甚至就靠这些技艺维持生计,而且撰写过《废艺斋集稿》八册,有画画刻印的,有风筝制作的,有烹调做菜的。因此,《红楼梦》成为千年一遇的百科全书,决非偶然。
打开《红楼梦》,随处可见硬碰硬的写实的文笔与叙述,它们一看就不是闭门造车的虚构,而是人生历练与生活经验的化用。比如元妃省亲时的仪仗与队列,比如宁府宗祠祭祀的程序与礼器等,又比如第七十回的放风筝,如果没有相应的生活经历,就很难把它们写得如此扎实如此细致。
再比如第五十二回晴雯病补雀金裘,那是《红楼梦》里的著名桥段。晴雯在“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的情况下,“狠命咬牙捱着”,带病补裘,凸现了晴雯个性,读来让人动容。而正是那一连串补裘动作的具体写实的叙述,让这个桥段变得有根有据可见可触,像武功高手的马步一样扎实可靠: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得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
想必《废艺斋集稿》里也定有缝纫绣补方面的相关内容罢。
当然,我们谈论并肯定《红楼梦》的写实性的时候,切忌胶柱鼓瑟,把小说与史实混为一谈,更不能根据这些写实性情节把《红楼梦》推断为家族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