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须

作者: 王奕

我缓缓俯下身去。

梅西闭着眼睛,躺在我怀里。那么美。满坡的青草地,从她的纱裙边一直延伸开去,与云接壤。这样明确幸福的时刻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少之又少,犹如神赐。呼吸缠绕呼吸。我俯下身,准备一醉方休,突然之间,我放在她脖子上的手开始抖起来,里面骨头发痒,血浪一下子冲到我的太阳穴,我明白那个时候又来了。

她修长柔软的手蓦地勾过来,缠住我的脖子,香味扑到我的脸上。草地陡然变成了漩涡,意志在丧失,手在躁动。我使出浑身劲儿,一把推开她。她倒在地上,睁开眼睛,不解地问,怎么啦?我说你压得我腿麻了,再不起来,就要瘫了。我交替两脚,假装在地上蹦跳。她一点也不恼,也跟我在草地上蹦跳,拉着我的手,快乐地说,杨钊,这里真好,下次我们来公园露营吧,待一下午。啊,你的手怎么那么冷!冬天啊。我说着抽出手。透过淡灰的暮色,我看到绿色草地上,一场无声的凶杀。梅西躺在那里,脖子带着青痕,悄无声息。火烧云无声地撕裂天空。

你在想什么呀?干嘛一直看着草地?杨钊。梅西摇晃着我的手臂。没什么,走吧,太晚了,我等会还要写报告。

我没办法再讲下来,心像扎进了一根刺,生疼。

刘医生递过来一杯水,慢慢说,你在想什么?

一团东西。我停顿了几秒。

什么东西?她看着我。

我浑身燥热,心脏咚咚直跳。

我们曾约定,遇到那些不愿意讲的,不愿意想的,都尽量咬咬牙讲出来,这样才能脱弃故我,好起来。我们彼此对峙,她的目光柔和而坚韧,不容我回避。最后她说你还是休息一下吧,想好了再说。我说不用了,我可以。她打开手机,放上一首轻音乐。

是狗。我说。

我缓缓俯下身去,蹲在地上。

那条狗朝我跑过来。简直称得上娇媚,小巧的体形,雪白蓬松的皮毛,像一团云。它在我手边蹭来蹭去,扭来扭去。我想抱它。它却奋力向前,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跳脱,我越想抱,它越逃得厉害。几次三番,我心一横,索性像抓猎物一样把它拦腰抓住。然后用头和胸口抵住它。它的整个身体柔弱无骨,黑鼻头咻咻地呼着气。我张开手指疯狂地摩挲它的皮毛,在长约5厘米的皮毛下,触及它的脉搏,一种说不清的颤栗传到手指,我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团温热。双手收紧,颤抖,仿佛掌心有什么巨大的引力,里面骨头奇痒,像蚂蚁在爬,狗发出尖叫,脖子拼命摇动,用腿疯狂蹬我,试图挣脱。慢慢地狗叫声嘶哑了,像叹气,最后,没声了。我松了手,狗从手中掉落,瘫在我的腿边。

我感到口干舌燥,浑身湿透,脚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它死了。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弄死它,我只是想抱紧它,真的,刘医生,这样它不会跑,但我的手不知怎么了,不听使唤。我近乎焦急地冲刘医生叫起来。她点点头,示意我讲下去。

这条狗叫贝贝,是邻居家的宠物狗。熟悉我家,经常溜进来。邻居一家两年前从另外一个小岛搬来,男的捕鱼,女的在镇螺杆厂做零件,有一女儿,8岁,跟我妹妹同年级,听说是为了孩子读好一点的学校才搬的家。男的平时出海,一两个月回一趟家,来了必是成串的鱼鲞和满背包的礼物。他对女儿极尽疼爱,这条狗正是他在卸货的城市一家宠物店买来的,作为孩子7岁的生日礼物。

接下来的事,很好猜。我站在院墙外,把女孩叫出来,你跟我过来一下。我带她到附近的垃圾桶旁,说,我路过这里,发现狗狗躺在旁边(一些垃圾事先被我扒拉出来)。她瞪大眼睛,蹲下身,大叫贝贝,你怎么了?我说,可能是中毒死的。她哭了起来,头发的绿蝴蝶夹子抖动,贝贝怎么会死呢?我才养了她一年,爸爸说贝贝能活十年的。我不知怎么安慰她,问她怎么处理这条狗,我可以帮忙。她不停流泪,断断续续地说这是爸爸送我的,最乖的狗狗,怎么会死啊?我说我先帮你把狗抱回家吧。

风吹过来,出过汗的后背,一阵发冷。时值深秋,巷子渐渐发黑,火烧云在头顶凄厉地烧着,天空像撕裂了一样,我感到自己像已死之人,抱着死狗,跟在抽泣的女孩身后,一步一步走向看不见的黑洞。

这事别人知道吗?你有和别人说起过吗?刘医生问。

我点头又摇头。

我到家的时候,妹妹倚在门边,冷冷地盯着我:狗是你弄死的,我刚才看到了。我说,你瞎说什么?我刚好经过,看到你房门开着,我看到了。我说,你别乱说,刚才我在摸狗的时候,狗咬了我一口,我没办法,自卫。她用眼睛瞟我,我不信,明明在舔你。这有什么不信,你站得远,看不清,你看。我伸出手,中指用刀尖戳破了,血肉模糊。我妹妹不甘心地哼了一声,眼神像针尖一样。我撒谎了,我害怕。我不能让父母和邻居知道。所以,我服了软:哥哥买薯片和蛋糕给你吃,别告诉爸妈。不好!数学题目也帮你做,俄罗斯方块随你玩。不好!下次带你去海边捡海螺,陪你练自行车,所有这些加起来,不告诉爸妈。好吧。她总算答应。我如释重负。

我所住的家乡是个偏远地区的小岛,对外交通极其不便,雾天或者大风天都开不了船。我父亲是县人民医院的骨科医生,母亲是其科室的护士,终年忙碌。除了一些重症患者急需乘船去市医院或者外地更好的医院,大多数病人碰到跌打损伤都会跑到父亲所在的医院,这样既方便又省钱,两人因此经常加班加点,此时还没回家。我妹妹读三年级,个子瘦小,长得慢,小狸猫一样的脸配上一双大大的眼睛,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天生拥有告密的热情。我告诉她,一个高贵的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告状,不美。她说,我很美,是你害怕。行,这回我是真的害怕。平时,怕她饿了,我会依照父母的吩咐,先给她炒个蛋炒饭或煎个饼垫垫肚子,然后等大人回来正式烧菜。今天,我俩都不饿,她在我房间玩俄罗斯方块,我包好伤口看《基督山伯爵》,视网膜里塞不进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希望天不要暗下来,父母永远不要出现。但为了防止他们猜疑,我最后还是来到厨房,给妹妹煎饼,且比平时多放了一个鸡蛋,索性贿赂到底。其实我的顾虑是多余的,父母回来,对我的伤口不置一词,可能压根不见,不过即使问起来,我也会说,不小心切菜切的,不会再有下文。当晚,以及后来的几天,我听到女孩的母亲在巷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咒骂那个放毒药的人。

再说一次,我并非有意杀狗,相反,我喜欢狗。我心地不坏,也从不参与其他男孩子撕扯蜻蜓之类的恶作剧。我脸上没有一丝阴险的味道,脾气也温和。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知道。那一刻,只觉得两只手不再属于我,失控,要伸出去,像章鱼须在深海中盲目甩动、缠住猎物。当意识到这股力量不由我控制,内心充满恐惧和羞耻。我是一个坏人。10岁,我制造了第一起凶杀,它不像镇上的男孩子有意制造的恶作剧,手段残忍但光明正大,不怕人知道,人们会说这孩子真缺德,不过人们很快会原谅这些童年的不懂事。但人们不会理解我,因为我做的不是缺德,是可怕,是不可告人。

这事是我全部阴暗生活的起源,像黑色毒素,毫无防备地吞噬了童年的快乐和安详。

后来我还秘密处置了一只经常来我家偷食的猫,当黑白相间的身躯从我家院墙跳下来,手再次颤动起来。过程真是一言难尽,处置地点是在我家后院的樟树下,时值夏天,樟树深处的知了疯狂地叫着,像雨点浇在头上……猫尖叫起来的时候,一片叶子刚好掉下来,我抬头看上去,巨大的树影遮住了天空,那叶子仿佛一双双眼睛,对我吐露判决——你不是孩子,你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我大口喘气,汗水涔涔,讲述这事的本身,如同再次回到作案现场,内心痛楚难忍。与此同时,一种盼望已久的释放感也随之而来。我阴沉沉的面容肯定吓人极了。

刘医生制止了我,今天就到这里吧。你累了。记住,不要评价自己,做点感兴趣的事,这几天暂时不要和梅西见面。

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可做,打游戏,看电影,抽烟,都极其无聊。我跟梅西说,这几天没办法陪你,要赶方案,时间紧。那件事呢?她瞪大眼睛问。我告诉她有20天时间,交给我,你别操心。梅西虽然黏人,但对我的工作,百分百地支持。她懂事地说,别太累,等你消息哦。我点头。没有梅西的陪伴,咖啡店是路上的摆设,她试图培养我喝咖啡的习惯,一度以为我能和别人一样和心爱的女人在午后悠闲地喝上一杯,但这些快乐的事很快就会被风吹走。梅西是我生命的火焰,是我快乐的源头,但我知道,抓得越紧的东西,越容易消失。快乐是侥幸,痛苦是必然,对此条逻辑,就像勾股定律一样,我从小就了然于胸,抱着这样的心态,痛苦来临的时候会好受些。下了班,在快餐店把自己打发了,开始往回走。为了减少上班途中的时间,我租在靠近单位的一个拆迁小区里,当然租金也相对便宜。沿途是低矮树木和一丛丛缺少打理的灌木,毫无风景可言。梅西总是兴致满满,一路和我说笑过去。她不知道我心底的黑暗,不怀疑我的不安,她以为是工作的繁重导致的情绪变动,总是竭力抚慰。梅西用无知救了我。我爱她的温暖,简单,爱她的热乎乎的怀抱和发光的笑脸。如果没有她,心里的一点光会沉下去,终将消失于暗夜,正如此刻,昏黄的路灯下,一切都失去了色泽和厚度,只有冷冷的表面。

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手指又细又长,完全是弹钢琴的手。她高声对爸爸和来看望我的亲友说,看来我们得准备一架钢琴了。这双手果然不负期望,度过幼儿时期的圆胖后,越发修长。在我们老家,夸一双手漂亮,就说这是弹钢琴的手,表明此人今后将从事高雅之事,不用干粗活。爸爸也朗声说,这手骨节多清晰,指头多灵气,一看就是拿手术刀的手啊,我儿子长大后注定要成为一名外科大夫,子承父业嘛。从幼儿时代,父母就在我身上展开拉锯战,把我的手当做疆土,在上面安营扎寨,宣示主权,寄予各自的期待,一人分饰两角。

父母都是深谋远虑、体面骄傲的人,他们理所当然为我安排一切,我只要照办就好。小学一年级,母亲花光自己的积蓄,顶着巨大的经济压力买了一架雅马哈钢琴,白色琴面如同耀眼的鲸背,卧在客厅,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深思熟虑地为我请了少年宫最好的钢琴老师,小小的个子骑着自行车,一星期两次带我去上课,风雨无阻。她在老师面前毕恭毕敬,像顶认真的中学生一样记着笔记,以便回家提点我的懵懂,听出我的错误。她在家每天陪我练习两个小时,一只眼睛盯着琴谱,一只眼睛盯着我的手,容不得我一点差错。我下定决心要弹好琴,让她为我骄傲。不过我没有这方面天赋,努力弹着,却常常弹错,越紧张越不行,如坐针毡。母亲皱着眉头告诉我,别着急,再来一遍,就算郎朗也是从小辛苦过来的,以后享誉世界,所以要坚持啊,坚持就是胜利。你知道吗?妈妈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会弹钢琴,但那时候连摸下钢琴边都是做梦,现在你多幸福啊。我咬着嘴唇点头。我能忍,我会坚持,只要她高兴。她一生气我会胸口发闷。

这样,我坚持了一年零七个月,在一次钢琴汇演中,妈妈为我置办了全套的礼服,我坐在钢琴旁,像发光的安琪儿,底下是成排的观众和母亲期待的脸,镁光灯高照,极其辉煌。我要弹的曲目是《致爱丽丝》。起初,我弹得差强人意,就像一个人在茫茫的高空踩着钢丝。我呼吸急促,小心翼翼,生怕出错,但怕什么来什么,因为过于紧张看错了一行,导致后面弹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那次演出是我的末日,我在台上成了笑话,是主持人替我解了围。回到家后,母亲坐在桌边,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我站着,怕得要死,但我得说点什么,我说妈妈对不起。别对不起,弹二十遍,不弹好不要吃饭!她吼出来。我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心跳加速,胸口憋闷。我说,妈妈,我难受。母亲说,你再说一遍!一个巴掌打过来,难受?我更难受!没出息!这三个字比妈妈的巴掌更痛。我握紧拳头,手指死死抵住手心,我说妈妈你打吧,我错了,我学不会,我不学了。这是我第一次较为明确的反抗,但声音轻得像蚊子。为了不让妈妈心烦于我的懦弱,我努力克制着泪水,孤单单地立着,直到感觉轻飘飘的身体倒了下去。可能是我的身体原因终于让妈妈打消了让我学琴的念头。

至于父亲,他亦有一套独特而诡异的训练方式。拿手术刀尚早,父亲就用瑞士军刀代替,让幼年的我在苹果上试验。那刀小而沉,闪着寒光。他买来一箱苹果,一次拿出两个放在台几上,开始训练我削苹果皮,要求皮厚薄均匀,且要连刀。他脸色凝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控制着发抖出汗的手,握着刀子在苹果上深深浅浅地前行,因为人小,手腕控制力不强,一紧张,刀子不由自主地滑出去,顿时削起一块又厚又短的皮,浑身立起鸡皮疙瘩,我好害怕削到手啊,他便喝令说停,转个弯。就这样,直到手边的果皮像绷带一样连绵不断,苹果在手中变成锈铁色,前胸后背全蒸出了汗,才算过关。他哈哈笑着对妈妈说,咱小钊可以吧?孺子可教也。然后他会把变了色的苹果重新削一遍,露出白肉,再切成花瓣状端上来让我们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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