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作者: 徐琦瑶刚听说林秋出事那会儿,我就想把他的微信删掉,可看着他的头像,那个穿着黑衣骑着摩托车的身影,又犹豫了。我不忍心就这样让他彻底消失。
没想到,下午三点四十六分,黑泥鳅突然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杨老师,晚上有空吗?”
我的脑海里猛地刮过一场暴风雪。
我问:“你是谁?”
对方回答:“学生叶小娅。”
吁出一口气后,还是没完全回过神来。叶小娅,我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我只当过三年的民办教师,况且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自己都快忘记那个身份了,也把那帮学生忘得差不多了,除了林秋,其他人我后来几乎没接触过。
见我这边没反应,对方又回过来一句:“我就是班上那个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不方便的女生。”
我心里一动。没想到,我竟然需要一个学生以自己的疾病来唤起对她的记忆。当时班上确实有个女孩子,两条腿呈O形,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她留着两条又粗又亮的大麻花辫,一直长过腰,走路的时候辫子甩起来啪啪作响。哦,她叫叶小娅。
“杨老师,晚上我们一起喝杯茶吧,我想跟您聊聊林秋。”
我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刻钟。这一刻钟,我就待在茶楼附近的停车场。在车上,闭上眼,让自己放松,然后开始想一张面孔,黑皮肤,细长眼,额上的头发很浓密。
黑泥鳅。这个外号还是我送给他的。那时,我是他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林秋家就在学校旁边,好几次,我们看到瘦高个子的林秋妈提着一根乌溜溜的烧火棒,撒着大脚急吼猛追。前面的林秋,钻门角、越篱笆、爬草垛、跳土坎,溜进学校大门,回头不忘朝他妈做个鬼脸。“真是条黑泥鳅!”我对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刚好被几个学生听到。随着几声“哈哈哈”,这个外号便不胫而走。
大概是三年前,林秋加了我的微信,微信名正是黑泥鳅。我们成为好友后,一直没在微信里聊过。
一个月前,林秋出车祸意外身亡。现在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获得这个消息的,只知道林秋骑着摩托车从东理来到宁城,在大运街与一辆货车相撞。
来宁城好多年了,我还没有去过大运街,从网上找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普通的老街,街面凌乱,一栋老房子的墙上爬满了粉色的凌霄花。林秋骑着摩托车风一样地驶来,他也该看到这满墙的凌霄花了吧?
这座茶楼很普通,装修也没什么特色,包厢名字俗气中透着些许可爱。一心,双喜,三笑,我一间一间地走过来,向左拐了个弯,看到了七夕、八仙,然后就是叶小娅所说的九天。
我推开门,里面那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小小的个子,烫着碎碎的小卷发,穿着百褶长裙。“杨老师好,我是叶小娅。”她的脸很饱满,笑起来像一个粉色的气球。
室内的灯光显得过亮了,如同叶小娅的眼睛,我有点不适应。龙井的味道也不好,我疑心是去年的陈茶。
“小娅,你怎么会有林秋的微信?今天真把我吓死!”我的话里好像掺了几粒沙。
“对不起,杨老师,一打开林秋的手机,我觉得自己就是黑泥鳅了。”她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了。
叶小娅说,林秋有两个手机,他那天来宁城,把这个手机忘在她那里了。“我没想到,他的手机竟然没设密码,也没设指纹开启,他好像对这个无所谓,这几年他就变得这么无所谓。”叶小娅说到最后,低垂着眼,用她碎玉般的牙咬着下嘴唇。
“杨老师,林秋的微信里有一条给您的却没有发出去的消息。”
我等了她好一会儿,她没有往下说。
“你请我喝茶是因为这个吗?”我试探着问。
“不,不是的。”她使劲摆着手,停了一下,低下头问:“杨老师,您是不是和林秋很熟?”
我不想跟她绕下去,便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谈林秋?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跟你们联系,你也应该没必要特地来告诉我林秋的死讯吧?”
她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精亮得像小猫。“杨老师,这是两回事。无论您知不知道林秋的死,对我来说,我真的很想找人说说话,聊聊他。我想,两个人在一起,自由地聊一个死去的熟人,应该可以释放出内心许多东西。”
我很想说林秋并不算是我的熟人,但没有说出来。叶小娅的热烈与坦诚,让人不忍拒绝,可也一下子无法博得我的好感。
“你怎么能够肯定我俩可以自由地聊,而且可以聊到心底里去?”我笑着问。
“因为杨老师是杨老师,而且您跟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了。”她笑着说。
“哦,跟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来谈过去,比较安全,是吗?”我轻轻晃着杯中的茶,半笑着瞟了她一眼。
她怔了一下,“杨老师,您不介意吧?”
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义务因一个疏远的故人来替他人分担悲伤或者其他让人不快的东西。我一口喝干了茶,用两个手指头把杯子在桌上不停地拨弄着,不想说话。
“杨老师,林秋那会儿没有跟我们一起毕业,您还记得吗?”叶小娅帮我续上茶水。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林秋加我微信时,尘封很久的往事就哗地跳了出来。
那年秋天,他们上六年级。一个早上,大家正在操场上做操,突然有两个人走进校园,穿过整齐的队伍,直接走上了领操台。光着脑袋的那人是村委会副主任,他朝宋校长打了声招呼,又做了个手势,喇叭里正在播放的广播操口令戛然而止。他从宋校长手里接过话筒,目光炯炯有神。“今天,我们给林秋同学送奖状来了。前几天,东公山着火了,林秋同学第一个到村里报信,并积极参加了救火行动。我们感谢林秋同学,他是我们东理镇的英雄少年!”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把右胳膊狠狠地往上扬了一下,手中的大红奖状呼地被甩了出去,随风飘到了台下。那帮学生挤成一团,争着捡那奖状。啪啪啪,宋校长用力地鼓起了掌。随即,整个校园响起了无比热烈的掌声。
集会结束了,人群散去。宋校长走到我身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笑眯眯地说:“小杨,不错。”走了几步,她又回过身来,柔声说:“民办教师转公办的新政策马上就要下来了。”嘴角那抹笑容,让她看起来很可亲。
语文课上,我又表扬了林秋。我用宋校长一样的目光和语调,对全班同学说:“林秋同学有高尚的集体主义精神和热爱自然、保护自然的优秀品质,每个同学都要向他积极学习。”雷鸣般的掌声中,林秋的脸涨得通红通红。
下午,林秋没来上课。班上还有一个座位也空着。
下班后,我正在学校旁边的水井边洗衣服,突然听到林秋家门口一片嘈杂。有个学生过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林秋妈妈提着烧火棒在打林秋。我有点奇怪,这次林秋怎么不当黑泥鳅了?那个学生又说了一句话,没等我听清楚,便跑远了。我呆了呆,一种慌乱的感觉慢慢闯了出来,像水花一样飞溅。磨磨蹭蹭洗完衣服,刚回到宿舍,宋校长就来了。她沉着脸,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林秋被村委会的人叫去了。”
我朝林秋家张望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他。有人跟我说,林秋又去了派出所,因为东公山上的那把火是他故意放的。
几天后,瘦高个的林秋妈来学校了,红着眼在宋校长办公室待了好一会儿,又在操场的领操台上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跟谁也没打招呼。后来,林秋课桌里的书包、课本都不见了。林秋再也没来上过学。
“杨老师,那回东公山起火后,如果林秋跟别人一起溜了,后来是不是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叶小娅突然坐正身子,问道。
“他——很后悔吧?”
“他这话跟我说了好多次,最后一次说的时候,他已经迷上了摩托车。
“他——跟你关系不错吧?”
“杨老师,我想问您,林秋这些年一直都跟您有联系吗?”
“没有。三年前,我侄子在修摩托车时碰上了林秋,林秋那时在宁城一家摩托车修理店上班。因为老家都在东理镇,两人就多聊了几句,结果聊到了我,他就向我侄子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加了我微信,但我们没怎么联系,印象当中只通过一次电话。听我侄子说,他那次还看到了林秋的女朋友,长得还不错。”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他女朋友,好像并不全是潜意识里对林秋幸福的想象吧。
“这是他的第三个女朋友,后来也跟他分了手。之后,他就结束了在外漂泊的日子,回到东理,继续修摩托车,在光华街。说到他漂泊,杨老师您可能不理解,他出事后就到外面去了,十多年来一直在外面,哦,不是指学校里那件事。回来后他很少回家,吃住都在车行,我经常去他那里。他有时也来我这里,我开着一家玩具店。说不清楚,这么多年后,我和他竟然还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相处。他除了修摩托,就是骑摩托,他骑车的时候,比修车的时候更多。有一次,他跟我说,如果我愿意,他以后出去骑车就带上我。他还说,只有我俩一起出去,那才是真正的远行,骑摩托车的意义也在这里。但那天,他出去竟然没有叫我。如果他叫了我,我大概会下定决心的。”
我有点跟不上她叙述的节奏,没有完全听明白,而且还很惊讶,甚至怀疑那是不是林秋的原话。但转念一想,林秋为什么不可以爱上叶小娅?这世上有许多事,本来就是稀里糊涂的。
有一段时间,我在宁城过得很狼狈,生意失败,身体垮了,亲友离弃,家也不再是家。那时,最怕下雨,望着连天的雨幕,就会产生万箭穿心的感觉。
我唯一接到林秋的电话,就是在那时候的一个清晨。我很早醒来了,还被头晚的浓酒纠缠着。裹起睡衣下了床,喝完一杯热水,拉开窗帘,望着蓝乌乌的天空,我不知道这一天是继续和人喝酒,还是该去找律师,把未完的事给解决掉,或是去医院看前几天约的医生。突然,手机的屏幕闪起来了,很快又隐了下去。我想也没想,就回拨了过去。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人,让我感到很亲近,即使对方是拨错号码了。
“杨老师,对不起,不该吵醒您。我是林秋,您以前叫我黑泥鳅。”
这个电话打了约一节课时间,其中半节课是沉默,双方都有沉默。林秋说他已经离开宁城,回到老家了。他说,县里引进了一个大项目,地点就在东理,从外面来了好多年轻人,他们白天来镇上上班,晚上住在县城,一部分人来去就是骑摩托车的。他说,那些人骑着摩托车,像一群岸上的鱼,只知道来来回回地扬着风和土。他说他骑摩托车的时候,就像在大海里飞,海浪会一直为他翻涌为他让路。最后,他说他昨晚跟人打了一架,让他想起了当年跟刘三强的那一架,这些年他都没有忘记,但不是为了看自己的笑话,而是为了等待一个真理。
“杨老师,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我知道有这样一句话:我爱我的老师,但我更爱真理。”
放下电话,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梦见在东理小学的校门口,林秋举着烧火棒,好像要来打我,我沿着学校围墙拼命跑。林秋驾着一辆摩托车,嗖地飞过墙去,顺便把我像抓小鸡一样拎起来,甩在后座上。墙内便是海,雪浪滔天,我紧紧地抱着林秋,不敢睁眼。浪花打在身上,软软的,暖暖的,我们像穿梭在天上的云朵里一样。
忘了是怎么醒过来的。等我全部清醒的时候,泪一阵一阵涌出眼眶。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想得最多的是,该回东理去看看。
直到林秋的死讯传来,我都没有回东理去过,但那种万箭穿心的感觉渐渐淡远了。我彻底结束了错误的婚姻,恢复了健康,开了一家鞋店,重新让生活走上了轨道。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不跟它死磕,它有时也会为你放出一条路。
“杨老师,林秋后来跟我说过,有一段时间他很想碰上熟人,当然不是每天都碰上的身边那些人。林秋退学后,你俩一直都没有碰过面吗?”
“小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意这个?”我有点不高兴,真不知道林秋给我的那条未发出来的微信,到底说了什么,让叶小娅反复地试探我。
“我只是在想,一个孩子突然间被人高高捧起,又突然间被人狠狠踩在脚底下,他一个人到底能承受住多少?他能从旁人那里得到一点温暖吗?哪怕是浮浅的同情。”
沉默压满了整个房间。好一会儿,我问叶小娅能不能换壶茶,绿茶里有一股陈年的清苦而薄凉的味道,我不想品尝了。
重新送上来的是一壶茉莉花茶。“杨老师,茉莉花茶是将茶叶和茉莉鲜花进行拼和制成的,添了花的香味,去了茶的涩味,喝起来会更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