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那拉提
作者: 尹传查1
老肥要我赶紧过去。
老肥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在雅美口腔医院找医生咨询补牙的事。医生翻开一本印刷精美的图册,向我介绍不同材质的牙齿。他指着一颗白石榴籽一样晶莹剔透的牙齿说,全瓷的,一万元左右。我张了张嘴。医生马上翻到另一页,说,这页都是拷瓷的,经济实惠。上排正中那颗门牙磕掉后,我就尽量避免开口说话。我用指头按住其中的一颗,望着医生。医生说,这颗便宜,两千元左右。不过……医生旋开保温杯盖,喝了一口水,说,不过,时间一久,牙龈上就出现一条黑线,不美观。医生咧起厚厚的上唇,用肥肥的食指在牙龈上方比划出一条线,以证明他所言不虚。还有,以后如果要做头部CT,得取下牙齿,麻烦。医生接着补充,所以我建议你选全瓷。
我当然想用全瓷的,问题是我没那么多钱——都怨那该死的酒!
两个多月前,有天晚上九点半,我在老肥家喝完酒,坐最后一趟公交回家,当时车厢里只有司机和我。
我很少坐公交。每天五点半下班,我通常骑小电驴回家。这时我爸还在扫马路。我煮了面条,吃完关在房间里打游戏。一个小时后,我爸回家,他把黏成一团的面条加点开水,煮成面糊再吃。我爸牙齿不好,他说吃面糊方便。他吃完收拾好厨房,洗漱完,然后坐在客厅沙发上,不开灯,盯着后面有个凸出的大屁股的三十二英寸彩电看抗日剧,最后在隆隆枪炮声里安然睡去,鼾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通常是我出来上卫生间,顺便帮他关掉电视。这时他准会突然惊醒,在黑暗中坐直身子,盯着我问,鬼子打跑没?我说早几十年前就打跑了。他听完,往沙发一倒,放心地睡过去。
那天刚下班,老肥一把拉住我,让我上他家喝酒。我不喜欢喝酒。老肥说,面条,我是组长,你上了大半年班,我这当组长的怎么也要请你喝个欢迎酒。老肥拽着我,顺路买半只烤鸭,一个一斤多的胖鱼头,一个白萝卜,一瓶九年的白云边。到了老肥家,我们慢慢炖鱼,慢慢喝酒,一瓶酒喝完,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事后我才知道,老肥之所以选在那天请我喝酒,是因为前两天他和老婆吵架,老婆生气还没回家。所谓的欢迎酒其实是浇愁酒。
公交车行驶在九点半的街道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车窗外妖娆。我脑袋又晕又疼,想睡觉。老肥打来电话,舌头绕着结,兄,兄弟,安全到家了没?我说到家了安全。老肥说,怎么还听到车子声。我说,是我爸在看电视。挂了电话,我把头靠在椅背上,胃好像有火在烤。一瓶酒,我喝两杯,老肥喝三杯。老肥喝完两杯后,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红着眼睛说,面条,人活着真难啊。我说真难。老肥说,陪哥干了这杯。如果能预知半小时后,我上排的那颗门牙会在公交车上交待掉,任老肥怎么劝,我都不会喝。
我脑袋越来越沉。酒真不是好东西,可人们就是喜欢它,高兴了喝,不高兴了也喝。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世界上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所以尽量不去想。
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我斜着飞了出去,牙齿磕在对面座椅的边角。第二天早晨清醒后,除了疼痛,我想不起昨晚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更想不起来那颗陪伴我生活了十几年的门牙是如何离开我的上牙龈,是如何毅然决然地不辞而别。我爸说得去找到那辆车,找那个司机要赔偿。我说算了,找人理论多麻烦,我不喜欢麻烦。
医生合上图册,说,当然还是你自己做决定,决定好,约个时间给你种上。我点点头。
这时老肥的电话打了过来。
2
老肥说,面条,我把定位发你手机上,你赶紧过来,这次一定要抓住那个狗男人。老肥说话的语气,好像是要掐着点去抓逃犯。
老肥一直怀疑他老婆出轨。老肥已经让我陪他捉过好几次奸。我们像好莱坞电影里一胖一瘦的搞笑特工组合,在小城的海鲜自助餐厅、明月湾公园、家得福超市等场所躬背猫腰,鬼鬼祟祟,试图揪出一对正在秘密接头的男女间谍。尽管每一次连根毛都没有抓到,老肥却依然乐此不疲。上班时间,我们的工作是在桃花泉街驱赶占道经营的小贩,把他们撵得鸟兽一样四散逃窜。等街道上河清海晏,老肥就潜心研究如何抓住那个网名叫那拉提的男人。在这一点上,老肥已经像我玩王者一样上了瘾。凡事一旦上瘾,结果就会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随老肥捉过两次后,我再也不想去。掺和到这样狗血的事情上,老实说还不如在家里打游戏。更何况,这事万一让秀儿知道,她会怎么看我?我正下定决心和一个叫秀儿的女孩谈恋爱。秀儿矮矮瘦瘦,像个没有发育好的孩子,看着让人心疼。秀儿说,王小靠,你看起来还不油腻。我当然不油腻,我都瘦成一根面条了,哪里还挤得出半滴油。问题是,如果真的随老肥捉到奸,亲眼目睹一对男女簌簌发抖的滑稽样,那么我身上的油腻怕是用一桶洗洁精也刷不干净。
兄弟,快点。老肥说。
我说,你又在瞎胡闹。老肥说,这次不同。我故意说,那要不要操家伙。老肥说那倒不用。他问我手机的像素高不高。我说是OPPO手机。老肥说破手机不行,必须好手机。我说,不是破手机,是OPPO手机,两千多买的,六千万像素。他说,那够了。到时候你看我眼色,随时准备拍视频。我说,不用我说话吧。老肥说,你只管拍,不用开口。我担心如果我开口,少了一颗门牙的发音会把一场严肃的捉奸生生弄成一出搞笑的小品。
从医院出来,手机嘟的响了一声,点开看,是老肥发来的定位。
我跨上电驴,不紧不慢地往老肥那儿赶。七月的中午,暑气正盛,白花花的阳光乱箭一样射下来,电驴驮着我在柏油路边香樟树的影子里龟行。一辆洒水车响着《兰花草》的音乐,从远处慢慢驶过来,几个行人惊惶失措地闪躲。洒水车肚子下面喷出的水柱,刀片一样刮擦着地面,激起的碎石子打在电驴上,发出细碎的“呯呯”声。
早晨在桃花泉街,老肥会回想头天晚上老婆回家后的种种可疑之处;会推敲老婆说过的每一句话;会拿出手机,认真研究老婆朋友圈里的每一个字。他像一名密码专家,试图从一点蛛丝马迹里破译出有用的线索。这种近乎变态的癖好已成为老肥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把这一部分抽离掉,我担心老肥的日子就会像一间没有梁柱的房子,瞬间坍塌。我曾经问老肥,夫妻最重要的不是信任吗?老肥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连女朋友都没有,还知道夫妻的事?我说,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你老婆问清楚?是惧内吗?老肥愣了一会,说,面条,你懂个屁,这事是不能问也问不清楚的。我说,我是连屁都不懂,可你整天这样背地里疑神疑鬼不累吗?老肥蔫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面条,你没老婆,不可能懂。男人心里一旦扎了一根刺,不拔掉会难受。
那天晚上喝完两杯酒后,老肥就向我亮出了他身体里扎着的那根刺。有一天晚上,他老婆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手机屏幕没锁,老肥随手点开老婆的微信,看见一个叫那拉提的人发来两个字,他想点进去细看,可老婆又折转身回来,他吓得赶紧放下手机。从那一刻开始,老肥身体里就长出一根尖尖的刺。
那个狗日的那拉提说“爱你”,“你”后面还跟着三朵玫瑰。老肥说完,哇的一声哭起来,片刻,大肉脸上铺满油花花的泪水。老肥情绪爆发得有点让我猝不及防,我手一抖,夹在筷子上的一片萝卜掉到地上碎成几片。老肥拉了一把纸巾,往脸上抹,嘴里说,让兄弟见笑了,哥难受。老肥的样子,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一只中枪的大绵羊。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泪水涟涟的男人,就是白天桃花泉街上那个让小贩闻风丧胆的咆哮男?人是不是都得这样,在不同的场合,戴不同的面具,扮演不同的人生?人是不是也都这样?身体里总有一处软肋,软肋上扎着一根亮晃晃的尖刺,在暮色四合的晚上,只需要一杯酒,只需要一个倾听的人,就能肆无忌惮地打开伤口,让它任性地疼痛。可我害怕被老肥这样信任,害怕被信任之后,从此要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软肋上的那枚刺。我把瓶子里剩下的酒都倒进老肥的塑料杯,说,聊骚,哥你别当真。老肥问什么是聊骚。我说,聊骚就是有些无聊油腻的男人,喜欢在女人面前说暧昧的话,骚扰女人。老肥听了,脸色才缓和一些,说,面条,你懂得比哥多。
老肥老婆大盘脸,鼻子两侧还散着不少雀斑,不涂粉,有点像两片胎记。造物主一定是个好色又有良心的男人,当他发现自己失手之后,及时对老肥老婆进行补偿,让她拥有一个好身材。从后面看,老肥老婆很有一些风姿绰约的意思。她在步行街开了一爿叫“多彩女人”的小店,疫情这两年,生意惨淡。她有时就来队里做广告,说又上新品了,要大家带老婆去她的店,保证骨折价。
十几分钟后,电驴驮着我到了白沙路。途中老肥又打电话来催过一回。我突然想到这儿离老肥老婆的服装店已经不远,不如先去她店外瞄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出这样一个聪明的想法,或许只是想帮老肥拔掉他身体里那根自己臆想出来的刺。
前面十字路口左转,再走三四百米就到了步行街。找位置停好电驴,我小心翼翼地踱到一家店铺前停下,朝马路对面的“多彩女人”望过去。老肥老婆站在玻璃橱窗前,正在给一个塑料模特穿裙子,那是一件过膝裙,白底子上嵌着黑色的小圆点。她先让模特斜靠在自己身上,小心地把裙子套上去,把裙摆整理一通后,再竖起模特,把她搬到橱窗的中间。
我静静看着马路对面。有女人走进店里,老肥老婆和那女人并排站在橱窗的模特旁边,比划着双手。进去的女人出来,又有女人走进去,又有女人出来……
老肥打来电话,我懒得接,拍了张“多彩女人”的照片,发给了他。
3
回到桃花泉街,肚子已经呱呱叫。我们中餐通常回队里吃,但现在已经过了饭点。
趁老肥还没来,现在我有必要向你们介绍一下桃花泉街。桃花、泉水,这些美好的词语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而实际上这条街压根没有一片桃花,也没有半滴泉水,只是一片又大又旧的老街区。这种名与实的巨大反差晃荡着生活的荒谬。世界是荒谬的,这两年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因此变得更加沉默。这儿住户多,人口密集,街道像几根弯弯曲曲的鸡肠胡乱缠绕在一起,临时摆摊的小商贩游击队一样神出鬼没,鸡肠因此老是梗阻。来往的车辆被困在马路中间,骂骂咧咧的司机长按喇叭,刺耳的喇叭声如同溺水者的呼救。我和老肥的工作就是维护这一片的街容街貌,说得更简单一点,就是让这片街道像片街道。我们的队长——川市西城区城管大队的袁队长曾对我们说,城管工作虽然很多时候不被社会理解,但是它很重要,我们城管队员是城市的美容师。袁队长这话其实也不夸张,我和老肥像美容师,准确地说,像美容师手里的两把铁梳子,一天到晚忙着梳理桃花泉街这个邋遢女人乱麻一样的头发。
大学刚毕业,遭遇上该死的疫情。在最初那段全城停摆的日子,我妈突发心梗死去。她一直有心脏病,需要不间断地吃各种自己也记不住名字的药,但是那段时间救命的药丸刚好吃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最亲的人死去。我妈走的时候,像一条在岸上呆得太久的鱼,张大嘴巴,因为痛苦,整张脸扭曲变形。
我没有怎样悲伤,只是把妈妈用过的空药盒全摞在床头柜上。有时晚上做梦,那摞空药盒像一颗心脏在黑暗中怦怦跳动。这时候我就会醒来,在黑暗中望着那些药盒出神。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她一辈子竭尽全力地活着,在检查出疾病后,更加竭尽全力更加小心翼翼地活着,最终死神还是借助一场突然而至的疫情将她带走。我想起高三那年,在离高考还剩一百天的冲刺动员会上,班主任领着我们大声喊,追赶时间,为梦加油。我妈去世后,在那段茫然又悲伤的日子里,我慢慢想明白,时间根本不用人去追赶,时间就像牧羊犬,人只要来到这世上,它就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人,从生赶到死。
我妈妈离去的事实,成为我身体里的一处软肋,成为软肋上一根不能触碰的刺。
我爸悲痛欲绝,他哭得像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婴儿。我很纳闷,这个没有什么本事却整天牢骚满腹的男人,平时从没在乎过他妻子的喜怒哀乐,现在又何以如此涕泪交横。我爸原本在食用油加工厂上班,工厂火一阵后就破产,那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失业后,我爸从此过上游手好闲的生活。他长年累月在我家附近的立交桥洞下,和一群同样游手好闲牢骚满腹的老男人斗一块钱的地主,斗着斗着,就把自己头发斗白。我妈则在附近的超市里打扫卫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妈去世后,我爸却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他报名做了环卫工。每天天没亮,他就穿上橘黄色的外套,拿着大笤帚,站到马路上扫落叶,扫行人扔下的食品袋包装盒,还有杂七杂八的垃圾,风雨无阻。他用一根长绳子把一个没有盖的泡沫箱系在后腰上,每走一步,拖在地上的泡沫箱影子一样跟着移动一步。扫满一箱垃圾,他就搬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倒掉,然后再扫。我劝我爸不要去扫。他的前列腺不好,上一次厕所要尿半天,刚出来又转身进去尿半天。我爸说,不扫怎么办?你还没有娶老婆。我说,你扫大街就能给我扫回一个老婆?我爸说,话不能这样说,挣一点算一点。我说,那你从前都干嘛去了?我爸听后像遭到雷击一样,满脸死灰,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爸其实也活得很可怜,只是在我妈活着时,他身上的这种可怜被游手好闲遮蔽,以至于我看到的只有他的讨厌。我赶忙安慰他说,你别急,我压根就没打算讨老婆。我爸听了更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