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雨水之名
作者: 朱朝敏1
雨。雨。雨。
淅淅沥沥的春雨一夜未停,延续到早晨和上午。逢上周日,起床迟,还是做了四十分钟的瑜伽。蜂蜜加香蕉,算作早餐。肚腹得到慰藉,感官渐渐敏锐起来。而连绵的雨水穿越有形无形的距离,与视觉听觉发生了碰撞。
一直未停的雨水,落在楼顶、街道、小巷、树叶……万物上。万物濡湿,在冷风中觳觫,看上去越发晦暗,好似一个坏脾气的人,忍着怒火将脸颊拉得老长,给人间做出厌恶相。作为主体的人显然被暗示,意识交给雨水,任由它们抽丝剥茧地被抽走若干思维,渐渐混沌湿润。
天地黯淡,早晨、中午均被装扮成傍晚的样子。雨水欢畅,编织一张密网,筛子般筛走天光,傍晚无限延长。偶尔来往的车流声、脚步声,不时穿插进来的鸟叫声——咕噜、叽喳、啾啾,在雨水噼里哗啦的声响中冒犯,零星、细碎却绵长……冒犯那成为主流的单一声响。
冒犯生发恍惚,而恍惚中灵魂出窍,依稀有光出现。那是希冀。
因为工作,我参加社区值守,就坐小区外的一个棚子里。雨水延缓了时光,延缓了一切。闲着的我拿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棚子是一个星期前铺上的,塑料铺在架子上,简易,却遮风挡雨。不,不到一星期,不过四天而已。四天前,恰是寒假中的正月时段,气温低,早晨一两摄氏度,到中午也不过三四摄氏度,也有雨天,值守人员就只戴个口罩坐在里面一整天。这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
我们却熬过来了。
雨水下,气温低,只有五摄氏度。但是经历了酷冬,早春的冷寒可以忽略不计。记录的这个本子是我背包的必备,平时基本闲着。今天值守枯坐,为了发挥小本子的作用,被雨水噼里哗啦敲打的脑袋产生记录的意识,于是拿笔刷刷书写。
其实,这脑袋早不耐烦了——尽管有些不合时宜,甚至莫名其妙。因为雨天而不耐烦?可笑。天要下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但是,请允许我不耐烦。
也请允许我克服不耐烦的心理。记录这个雨天,我能获得安静。安静这个被人间用坏的词语,早已被心神不宁者生发太多的歧义,我本人就是其中一员。但这并不妨碍我再次使用。为了追寻它的脚步,我无数次地念叨,已是习惯。为了见证和强化这习惯,我用笔记录。这总没有错。记录的习惯下,文字是养育宁静的合适胎盘。
我说到雨声,延续了两天两夜的雨声。我在记录中描绘它们的声响,丝雨如绵,到豆大的水滴,到淅淅沥沥,再到噼里哗啦……重复的日夜里,噼啪哗啦成为雨声的主流声音。它衍生无数的傍晚无数的黯淡无数的昏黄无数的……
你可以说它是在哭泣,也可以说它在歌唱,还可以说它在愤怒并将怒火喷薄,甚至可以说……因为它看不惯整个冬天的污秽,索性来一次大型洗濯。
那么多,说过的,放在心里还未出口的,都对。
但它只是雨水。
雨水在东在西在北在南,天地弥合。全世界的雨水,在所有的时间落下。却避免不了一个同质——雨水里存在万千缝隙,缝隙里有光亮有细菌有灰尘有树叶有花瓣有狗吠鸟鸣有哭泣有歌声有祷告……它们是万物,在雨水的缝隙里穿行绵延。肉眼却忽略了。肉眼怎不忽略?它们早被训导,安服于习惯,只能提炼单一的东西,肉眼就忽略了差异,忽略了微小的复杂的细微部分。
似乎关于声音,总有人就是如此的表达模式。随主流大流,非雨即晴。
上午看朋友圈,有人转发的公众号文章“讨厌某某某一定不是正常人”“喜欢某某一定三观正”。非雨即晴,非白即黑。
雨在下。雨水一直不停。已下了两天两夜,外加今天——此际已是下午三点四十分,还在噼里哗啦。雨水欢畅,毫无停息之意。
刷手机,看见一则新闻。邻县某镇某村一户夏姓人家,儿子结婚十多年,亲家是四川某地人,过去家里条件不好,一直未接亲家来过门。今年收成不错,便邀请亲家来做客。腊月廿八,亲家一行十七人浩浩荡荡地来夏家做客,并订好返程票。未料,疫情升级,湖北各地都封城封村,返程霎时无望。一行客人留下来,耐心等待,这一等就是半个月,据说,这些天来,客人已经吃完了四百斤大米,猪也吃光好几头,大有弹尽粮绝的趋势。
如此生活状况,有突兀感,有陌生化,还有转折和悬念。恰如我们读到的鲜活版本的小说,但这的确是尚未修饰的现实。小说与现实生活无缝对接,双方都增加了魔幻感。好歹,村里得知夏家情况,对夏家生活进行了安排。
春雨绵长,于农事尚佳,农村春耕计上日程。看见我故乡孤岛(长江中下游交界处耸立的一座水中沙洲,方圆百里,行政上称为百里洲,但我们家乡人约定俗成地称为孤岛)的亲戚在微信朋友圈发的九宫格图片,无限感慨。
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烟雨蒙蒙,农耕机器却在轰鸣。戴着口罩的司机们正驾驶机器在田间穿梭,松地、喷药、施肥、除草、盖膜。一些农民穿着雨衣也正在庄稼地里忙活。
哗啦啦的雨水中,田地濡湿昏暗,却自有一股巨大的光亮置换它们。亲戚是我表哥,他以前在外打工,跟着别人做建筑活,不慎从脚手架摔下来,瘸了右腿。工是打不成了,只好回到家乡,家里就那么几亩田,开始闲着,终究闲不住了,就接手外出打工的乡邻们的庄稼地,大面积进行现代化农田建设。也是运气好,赶上国家大力发展农业,并出台诸多优惠政策,他静心钻研现代化种植技术,学会了无人机播撒种子的技术和机器采摘棉花的技术。表哥就忙碌起来了,成为洲岛上“科技种田能人”,这不,表哥发出的九宫格图片,还配上积极的文字:雨水也阻挡不了我们农耕的步伐。
雨水淋漓,带着倾泻的惯性,从手机屏幕泼溅出来,溅到我值守的棚子里。凉寒袭来,却如清泉漫过,砭肌刺骨的寒冷下,通体透彻空灵。我不再看手机,也不再写什么,而是痴痴地看着烟雾般的雨水,聆听那绵长的淅沥雨声。
漫长的雨,一直下到晚上八点钟,还在下,我值守结束。
找到一辆摩拜车,车却打不开,或许是淋雨失灵。那就再找另外一辆,遗憾的是,沿途几乎不见摩拜车。
走回家也好。晚上的街道湿漉漉的,路灯被雨水蒙上一层烟雾,朦胧而遥远。雨水欢畅又凄楚,滴落在大地万物,见洼地沟壑积水,见坡而淌。
套上雨衣,穿行雨雾中。
雨雾在夜晚挂出破碎的镜子。昏黄的镜子里,我似乎看见一个陌生的神秘人,她走在夜晚的大街,却被这个世界隔离。
2
昨晚又是一夜雨。
到了清晨,雨水停驻脚步,却遗留尾声——地面和建筑物积累的雨水,在流动中滴落,摔出低闷的啪哗声。鸟雀在叫,却稀少,声喉婉转清脆的是黄莺,沉闷单调的是斑鸠,顿挫雄浑的是鸽子。
地面停有一只长尾巴的花喜鹊,支着细脚作沉思状。
这是难得的。以往的市区内哪能听见什么鸟雀声?更别说看见在地面思考的鸟雀了。但现在,这种罕见却变更为常态。可见,自然不需要人类,会更加自然。而人类呢?没有了自然,简直不堪设想。
仿佛有心灵感应。说什么看什么,微信朋友圈里,有微友分享了一则小文,来自《视觉志》,里面图文并茂,还有不少视频。说的是,在疫情当下,人们宅在家里,被限制了户外活动,一些街道、风景区和野外空荡荡,这些地方却在这一个多月里,出现惊人的变化——
2月25日,雅安宝兴县的315国道上,一只野生的大熊猫正在国道上散步。后面插入熊猫散步的视频。视频里,没有人类的国道上,散步熊猫淡然从容,还摆出多个憨态可掬的模样。它是误入这个国道的,在路上东走西爬,显然正在寻找回家的路。而与它狭路相逢的人类,拿出手机记录这有趣的一幕,并调慢车速,紧随其后护送它回家。
2月29日上午九点,在山东省长岛大钦乡南村海域,一只好看的野生白江豚正在海面嬉戏,海水白中带绿,在白江豚的舞姿下,扬出水花和波浪。而那只白江豚周身洁白无瑕,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无人打搅的私有天地,很享受,摇头摆尾地舞蹈玩耍。渔民用手机拍下它戏水的画面。白江豚本来就稀少,在人类活动下,自然生态遭受严重破坏,它几乎绝种,但是如今,这只偶然现身的白江豚给人带来奇迹般的惊喜。
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金雕,最近也现身在吉林省向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武汉的马路上出现一头撒欢的野猪;川藏地带再次拍到雪豹出没;全球濒危的水禽黑脸琵鹭出现在广东……
有人称它们是“闯入者”。它们是闯入者吗?不是,它们才是大地的主人,远早于我们人类许多年驻足大地且翱翔天空,随着人类的繁衍被迫一步步退隐遥远的山林,直至在所谓的繁华地带绝迹。因为疫情蔓延人类被迫岑寂的日子,它们才重振羽翅,回归家园,先是婉转而啼,继而低吟沉思。
是的,它们来去都悄然无声。趁着众声沉寂的时刻,趁着人类禁足之际,它们撒欢、嬉戏、狂欢,却安详从容。它们就是大自然的神灵,在人类缄默的一刻回归人间。
傍晚时,与大地失联一天的雨水如期而至。
昏暗的天地霎时呈现亘古的荒芜感。灯光次第亮闪,昏黄如瞌睡人的眼,有气无力,无法分解那片蛮横执拗的鸿蒙。雨丝加大威力,扯出万千雨线,哗啦哗啦地敲打地面和建筑物。
回声清澈,宛如梦幻。
放眼望去,眼前雨雾蒙蒙,天地虚渺如真如幻,令人想起多年前村庄傍晚时缭绕的炊烟,又让人感到贯彻心扉的忧愁。
不论如何,其中的静物却若磐石挺立大地。
雨中的大地上,寂静和芬芳弥漫,不管不顾。
3
一夜的雨,雨水滂沱,地面积起水洼和水坑。
今天是清明节,气温陡降,从二十摄氏度下降到八摄氏度。雨后的清晨,草木葳蕤,鸟鸣清脆,远处的街道和街道之外的江河远景,线条清晰“骨骼”清明。
这天真是哀愁日,我孤岛老家的老舅去世,但江边渡口还在封闭,我们无法过江去送别。这位老舅是我母亲的堂兄,年长我母亲八岁,待我母亲比亲妹妹还亲。老舅一家与我老家是隔壁,那时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的活计全部落在我母亲身上。六亩责任田主要种植棉花,从耕田栽种营养钵,再到除草施肥打农药,再到摘棉花卖棉花,然后拔棉株……其中有大半是男人的活,母亲这个女人再勤劳,也难免经受不住。母亲的六亩棉花田收入却很不错,这源于老舅的帮忙。岂止庄稼依仗老舅?家务活也是,比如家里的用水,每天都要去长江担来,平常天,母亲可以,遇到暴雨冰雪天,一般就由老舅代劳。再比如上屋顶检瓦(这是每年都要进行的一项固定工作,检查并换掉移位破碎的瓦片),难度大,还要有经验,都是老舅的事情。老舅对我们家的情谊,不只是亲戚关系,还是家人似的亲人。老舅两年前患上绝症,恰巧这些天呼吸不好,送去医院,终究没挺过来。母亲不能到孤岛去送别老舅,当时就急哭了。但能怎么办?黑云压城的天空,雨水停驻那么一会儿,又是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湿漉。
母亲不顾我们的阻拦,一个人跑到江边,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眼睛看向江水那边的孤岛。幸好,雨水疲倦,暂时停歇。
跟来的我想说什么,终究不能吐出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只能撑一把伞挨着母亲坐下,眼睛看向长江对面。那里有高大的堤坝,堤坝边是茵茵树林,树林后面是参差不齐的房屋屋顶。我依稀听见,炊烟发出流水般的咕咚声,还听见牛羊的鸣叫和小孩的哭泣,接着是一声呼喊,接近呵斥的厉声喊叫饱含了责备和担心,却遮蔽不了温暖的疼爱——快回家,外面下雨呢……
而那时的我收到一条消息。我认识的一个文友因为确诊,好不容易挤进医院看病,却在昨晚撒手而去。我不由泪雨滂沱。
注定清明节这天的沉重和悲凄,与往日不可语。
有时候就想,命运究竟是什么东西?一个人的命真的有运气——祸福转念间,生死便定局?
要是以前,就在壬寅年之前吧,我肯定会即刻给予否定,并在心中发出傲慢轻蔑的嘲笑。彼时,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虚无主义者自欺欺人的说辞。而现在,我为那样的嘲笑倍感羞耻,为自己愚蠢的否定而叹息悔恨。
那些因为疫情而葬身这个春天的生命,无论是确诊还是没有确诊,无论是何种身份,他们都是被“运气”决绝抛弃的人。他们被“黑暗”一刻选中,生命由此被重创至毁灭。然而,运气又是什么东西?它存在这个时代,假借病毒之手,批发它们的肆无忌惮和随心所欲,然后留下教训。于是,我们看清楚了,无辜者惨遭“运气”的抛弃蹂躏,而所谓的幸运者抱残守缺,只不过暂且寄身于“幸运”之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