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故乡沉默的人
作者: 凌仕江风知道的事,故乡不一定插言。有时,迷失方向的风,一不小心就把回忆摇落一地,如同漫天知己,找不到家的方向,独自零落街头。风中的承诺太多,风却守口如瓶。被风吹过的故乡,风比人沉默。
离乡经历越来越孤单,回乡欲望越来越软弱。尤其三年疫情,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恐惧中,距我短短两百公里的故乡,返回时间少得可怜。有些人,有些事,久而久之,不闻不问,离乡者的身份便自动出局。放眼天下,每一个灵魂的故乡都被风吹得邪不压正,有的注定成为亡灵的遗址,躯壳隐退抑或消失,这是不争的现实。
没有折返故乡,身体里并不缺失故乡的纹理。相反,这种时候对故乡的念想,最见时光的刻度,好似电流触及额前的抬头纹,越想念,越深渊。如果故乡是一个静止的靶子,游子则是一颗移动的子弹。山河、故人、地名,卑微的草木、卑微的鸟群,都是随随便便进出记忆的零件,之于时空伴随的故土,经年以后,它们依然一成不变。
痴情故乡的人藏在年轮的缝隙中呆若木鸡。
比如,观音菩萨摩崖上的黄桷树根,温家岩洞周边延伸的竹林,虎榜山下坳田边停得乱七八糟的车辆,这些载体在背对一颗子弹的呼啸中,只能静如处子。它们仅限于小提琴《思乡曲》的背景,子弹轻而易举击穿的背景,仿若画布上涂抹的风景。它们不是故乡的灵魂,形象与观感上不会触及灵魂反应;它们顶多算得上灵魂故乡的外衣,待在故乡的人受够了熟识无睹,实际生命的本质里一刻不停地激活着各自的道法密码,就像离乡者如影随行的思念。
一次次的抵达,一次比一次空洞。故乡的生机,究竟藏匿何处?眼中除了麻木与萧瑟,惟有沉默。经年未修的土路仍然凹凸不平;比人更高的野斑竹霸占了太多荒芜的土地,谁也没有破天的力气对它进行斩草除根;无人问津的柚子被风霜打落在地;鱼塘里的水满足了鱼的欲望,满足不了泥沙的渴求;竹林里新添的坟墓,笼罩着一个村子的寂静与衰败;牛场里的哞牛声声,比以往时候少了风吹草动的阵仗;掉光叶子的苦楝子树,剩下几枚天空的药引子;万物中形色不同的残像,似乎为个别站在屋檐下打望的人,提供了治愈的参照物。
母亲不无悲情地说,村子里能说会道的人快要绝种了。十天半月听不见山坡上练孃孃的声音,她有些担忧。过去村子里的活气,老远从练孃孃刚劲火辣的声音里传递出来,整个山野层层金黄翠绿的庄稼都能听见一个女人豁亮的山气。曾经村子与村子之间,谁家的红白喜事,第一个站出来帮忙的人准是练孃孃,年少吃过不少她做的饭菜。
练孃孃的儿子,是我少时的伙伴。这家伙在乡亲们嘴里,可是故乡出了名的懂礼貌的好儿郎,方圆十里的人都夸这家伙挺能招呼人。如此表现给练孃孃十分长脸。遇到熟人,这家伙远远地就把人给招呼得春风满面,连身边飞过的蝴蝶也朝他点头。因为自己没这本事,我心生妒忌,心底却不愿向如此优秀的人学习。其实我乐意招呼别人,只是我不喜欢故乡墨守成规的语言体系。我心里有一个热情的声音替我招呼,如同蜜蜂招呼花朵;我眼里有一汪明净的海峡替我招呼,恍如镜中的梦境;我想我的微笑已掉进吹满风的山谷。我有意去掉别人称谓,万物与人的共性,常被我混为一谈。在我的生命察觉里,故乡的田野与山色,不宜大声武气,低语是一种契合的表情,沉默是一种自然的意会。习惯了把风当最好的朋友,却怕热情的招呼用力过猛;犹豫自己言辞不当,伤害春风十里的欢喜与爱,飞过油菜花田的蜻蜓也不愿意搭理我。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那些生活中一笑而过的人,他们不是我们生产队熟知底细的人,但与父辈年纪相当,不排除他们和父母有照面,我若直呼其名显然不合适,何况有些名字我也叫不上,我可不会像伙伴那样把他们招呼亲昵。我与他们找不到半根羽毛的牵连。但这容易成为父母嘴边“没有礼貌”的后话。伙伴对他们的招呼,总能冠以名字之外的辈分称谓,因为他们是另一个生产队的,听上去满世界都是他们的亲人。
我们生产队的人,如果与父母同代,一般会在招呼其姓氏后加一个“大”字,比如:方大爷、谢大爷、梁大爷。我们这样称呼人家,父母往往也会降一辈分,跟着孩子这样叫,好比家中直系亲属的父母,跟着孩子一样叫家公、家婆、舅舅那样亲昵。如果遇到他们的另一半,就叫方大娘、谢大娘、梁大娘。我知道她们原本并不姓方,也不姓谢,更不姓梁,不过是尊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入乡随俗罢了。这无疑让听者心里的温度,多添了一丝季节的优柔!
还有一种招呼。依据对方在家的排行身份所指,比如:李二爷、王三爷、张幺爷。虽然我勉强能够叫出口,但心里一直有些排斥,声音像是在萎缩,像是忽然一口气跑过了一座丘陵,我不管不顾对方是否听清我的招呼。比起伙伴嘴上抹了蜜似的对人招呼,我的表现多少有些生硬,内心很不坦然。这种情绪绝不是我有意与众不同,更不是“我很重要”的思想作怪。
面对同代人之间的招呼,更让人难以接招,他们拒绝叫对方学名,认为学名是课堂上的书本,他们只叫人的姓,外加你在家中的排行。张六、吕五、谢二娃……只有如此称呼,他们觉得才接地气。在我看来,不论是同代人之间,还是长辈对小辈,这都是语言学的粗暴表现。小时候困在村子里,无知又无力改良故乡老气横秋的语序定义,可人到中年突然重逢,忽又听到别人对你极不雅光的称呼,顿时被古老的梦打回原形。
感觉有那么一刻,我发现我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我,可我除了沉默,无力挣脱。
越靠近故乡,心境越没底。遇到久违的熟人面孔,如何称呼对方成了心里的抵触。只要踏上回乡路,便觉语言是多余的素材,风替我叫醒了每一朵花,雨帮我淋湿了每一位乡亲的乳名,阳光给我照亮每一座山坡。我的无声、我的含蓄、我的木讷,天空看在眼里,众生也不多言。
在我的语言修辞里,对于乡人之间的称呼,从我年少登台声情并茂朗诵《周总理你在哪里》时,已发现故乡语言模式的严重固化与滞后,如同深陷战乱中的不堪村庄。我在语言的屏障中闪躲,舌苔与思想的较量,不够尊重的冷贴面,常常让我失语。尤其是那些摇头晃脑的孩子,远远见到我就甜蜜蜜地叫“凌六爷回来了”,我恨不得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递到他们手上,让他们从小学会杀敌保卫村庄。可我头顶没有绅士的帽子,脸上没有浓厚的络腮胡子,身上也没有一袭青灰袍子。我深居蜀南浅丘的故乡,从没有战事文化的启蒙,孩子们并不想要手枪,他们更盼望我从兜里抓一把糖给他们,这人的称呼与人的身份,乍听起来那么不合时宜?
于是,我尽可能用发自内心的微笑,代替故乡和花朵的称呼,我以为一路上鸟雀已经提前代我招呼了所有人的名字,我以为潮湿的空气已经替我传递了无须打草惊蛇的表白。有时,乡亲正在进行农事,我就停下来——钓了多少鱼呀?或者,今年的收成不错吧?你家的豌豆尖种得好漂亮,胖咚咚的,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乡亲缓慢抬起头,疑似感觉到了我的自言自语,但脸上已明显露出微笑——噢,回来看你父母呀!
没有称谓的招呼,并不是不懂礼貌,只为减去虚设的俗称,彼此握着真诚的话语,回到内心的荒芜。我们粉碎了拘谨,大地上所有草儿,替我们搬来粮仓装不完的语言——它们赤裸裸地挨在一起,摇头摆尾,不分你我,也不分大小。我们的握手言和,被天空中的飞鸟,看得热泪盈眶。
无论是出门在外,还是返乡途中,我如此放松地与重逢之人照面。没有任何思想包袱,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像风吹过的甘蔗一样轻舞飞扬,像藏了一冬的雪在阳光下彻底放松身心。人与人之间,需要放松,而不是放肆,哪怕长辈或领导,我只想让气氛归于自然的平静,让人和人重建平等和谐本真的对话。我们之间从没有陌生,但必须去掉伪装者的客套。
对于伙伴的表现,乡亲们当然会视同一个人的优点。这家伙带着他的“优点”上路,从县城到攀枝花,从锁厂到煤矿,从小城到沿海,中国不少地方他都一路走运,后来在广东番禺打拼至今,从未听说碰壁。他行走江湖的法宝,让我看清了世界不会拒绝一个懂礼貌的人;或者说,一个懂礼貌的人无论身处社会什么阶层,都不会被嫌弃。从小到大,我听到或见证的总是他如何受欢迎的证词。只是多年来我们不曾参与彼此生活的现场。即便有微信,一年难得两三句对话,有时三百六十五日全是空白。那两三句对话是否顶过千言万语?我们用沉默抵御年少的寒冷与别离故乡的沉浸式悲欢。
快嘴练孃孃怎么会得哑症伤寒?母亲纠正父亲,啥子哑症嘛,就是老年痴呆。说话能力减退了,熟人招呼就当不认识。故乡的气场,从有声到失声,不是练孃孃一个人的失语所致,母亲悄悄拉扯我的衣角轻轻耳语,让我明白了父亲渐渐的迟钝与偶尔的失忆,也在加剧故乡的沉默。想起小时候,伙伴与同桌闹着要分清界限,彼此白衣胳膊肘画得满是蓝墨水,老师请来家长解决问题。练孃孃挽起袖子,吐了一口唾沫,牙缝中突然蹦出一句话,像一把内敛的飞刀,将老师久久定格在台上——我文化不高,只求老师把我的娃,教来分得清男厕所和女厕所。操场上的杨柳与雪白的墙壁顿时哑口无言。练孃孃这番话,像热风融化不了的冷麻糖,储存在故乡折皱的衣袖里,让我出走半生也挥之不去。
如今,我站在讲台背后,审视我的父辈与一代代出走者的故乡启蒙教育,脑海里闪出练孃孃的“经典”之言,这何尝不是故乡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生存哲学呢。尽管她的表达可能缺少美学滋养的考虑,但它已经冲破一个家长内心郁结的底线!好比某一回,我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地讲述故乡的一切,突然冒出一句怪味胡豆般的乡音,原本是为了还原故乡的准确语言,可台下观众愣在原地,一时半会找不着北。有的猜了半天,也判断不出这语言的产地,最后有位教授私下与听众交流,这是非母语吗?
母亲动员父亲一起去看看练孃孃,无奈二人年事已高,爬坡难,上坎更难,迟迟未能成行。
心里纠结此事,思忖半天,我给伙伴发了微信,问他是否回来过年?不料伙伴的回复只是一张图片,上面有人被搀扶,有人上下电梯,还有空空的轮椅,一看就是医院的环境。接着,伙伴发来三个字:高血压。原来伙伴有过回家的打算,声称在南方工厂的社保还没交齐。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于一板一眼寄生他乡的生存者,明天的早餐是仁慈的,也是具体的,他当然不会像理想者的生活那样随心所欲。他问我,家里有啥生意可做?脑海即刻一片空白,这的确有些难为我的答复。对故乡的经济形态我一无所知,更无实体的考察经验。面对如此务实的话题,我诅咒故乡活该淘汰像我这样的人,本来我也只能算个局外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伙伴能力的把握和信任,据说他在南方城市混迹几十年,靠的生存法宝惟有“礼貌”这件事。在他身上,一以贯之的礼貌其实就是人品的保障,老板信任他的人品,一次次劝他莫要走。
“回来调查一下吧,凭你的勤快,一定可以振兴乡村。”我迟疑地回复,不敢有文字上的半点闪失,对待他人生存法则的头等大事,必须一个萝卜一个坑,严谨再严谨。如果文字上稍有不慎,就怕伙伴撞见的现实上当受骗,从而掉进欲拔不能的陷阱。
这生存与生活有时真他娘的天壤之别。
我个人主张的生活,除了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可以保有一点诗情画意的闲逸,但抗拒我行我素、自以为是的浮夸,必要的想象或幻术都是笨重生活的一种助长,这当然与某些装睡的“白日梦”是两回事。我在语言的长河里漂泊多年,与汉字共生共存的努力,想为读者构建虚实并轨的精神世界,让人的灵性从这片沉重的土地上获取愉悦的飞翔,这可能与我半生的职业操守密不可分。繁华的物质堆积,于我不过是灾难的临近,适可而止的出离凡尘,则是人间清欢的必备。毕竟我们生生不息的故土,有着太坚实太厚重的艰难史,若人的灵魂不能够在生活中翩翩起舞,布谷鸟怎能停在一棵树上安分守己。
之于故乡人,他们无需像我一样拥有一半务虚一半务实的灵魂。他们只要进一步再进一步的务实——
瓦片与泥浆不能分开。
稀饭绝对不能原谅干饭。
堡坎上的野花是生不逢时的灭亡。
玉米成熟了不收就要发霉。
香樟树状如一把可以乘凉的太阳伞,他们偏偏嫌落叶多如牛毛,只好将其剃光头。他们不会将外来物种与本土物种开启联想功能,他们更不会把月熊和棕熊分开修行,他们把青山绿水分得清清楚楚,他们曾经把责任田的分界线划得明明白白,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就像少年胳膊肘与课桌的距离,任何跨界的藤条都是自毁前程。他们的生存不仅需要脚踏实地,还要眼见为实。如果他们发现我在文字的世界里,任意组合词藻与派生意象,他们一定会怀疑我对生活弄虚作假。幸好他们从没兴趣关心书本里的事情。他们不知我在外面的世界到底做了些什么,包括我的父母、我的兄长姐妹,他们从不问我过往的经历。他们有的夸赞我幸运吃了文化饭,有的在我面前后悔自己吃了文化的亏。乡亲们常常道听途说,对我一知半解。之于纸上建筑写作这件事,我在他们面前绝口不提,生怕他们骂我走了生存的歪门邪道,不务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