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寂归途中的月亮、白马和挽歌
作者: 李犁
李犁,本名李玉生,辽宁抚顺人。属牛,性格像牛又像马。2008年重归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诗论集《烹诗》获第三届刘章诗歌奖,另有诗歌与评论获若干奖项。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为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歌》执行主编,《猛犸象诗刊》特约主编。
1
很多年了,我有个习惯,就是每到草原必须看月亮,即使中午到,也要等到晚上看到月亮再离开。如果是没有月亮的下半月,那就宁可不去草原。养成这个习惯源于一首写月亮的诗,所以看着草原的月亮,每次都默诵这首诗,觉得天上的月亮,还是没有诗里的月亮动人。这首诗就是邹静之的《达尔罕的月亮》:
你使我临近天庭
达尔罕你遥远的名字
使我接近月亮
在这样的夜,空旷,独自
达尔罕你漠视火和人声
黑暗,静止像往常一样
达尔罕的月亮,头顶的光芒
在照耀我吗?或只是面对草原
把光芒从我身上移开
达尔罕的月亮,你使一万年
都像这个夜晚
一样的风,一样的青草
一样的光辉清冷
一样的达尔罕
谁有力量走进你,喊你
使你答应
大概是1992年的春天,我在一张民办诗报上读到了这首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邹静之的作品。这些诗也许早就在诗坛流传了,但对于当时身居现在已经降为五线城市的我,有一种被照亮感。后来我把它连同后面将要提到的《白马》《挽歌》等一起,转发在我主持的内部文学刊物上。从此读邹静之的诗就成了我的功课,以至于他的《邹静之诗选》一出版,就成了我的枕边书。现在看,它就像另一个时代的物件,翻阅它,就像遇到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不仅亲切,还能找到自己原来的样子——自由单纯,对美和浪漫有着刻骨的热情和企盼。所以邹静之这种对着月亮一对一倾诉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将人代入其中,让你跟着他一起站在半干旱的草原上,面对天上的月亮,诉说着内心的风暴。那是一个诗人写给月亮也是达尔罕草原的情书,深情、唯美,很可能有泪水滚动在眼眶,但不是悲伤,是对美和理想的期盼又畏葸,对饱经沧桑的过往的惊恐和感叹。
读这样的诗,不是被扎伤,而是被软倒,哪怕是铁石心肠也容易被其中的柔情融化。这柔软的力量不正是老子的“天下之至柔,驰聘天下之至刚”之显现嘛!所以我称邹静之的诗是水做的柔美诗学。他感动你的方式不是瞬间震耳欲聋的爆破力和冲击力,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感染力,让情感和意味慢慢地洇濡,让我们隔着屏幕都被传染。
最近细读老子,迷恋他的“守柔”。老子对柔的彻悟大致来自于水的启示。除了他的上善若水,他还认为:“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胜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就是说天下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长枪大炮,而是柔弱的水,水能滴穿顽石,柔之性情也能让钢铁化成流水。所以,武力可以打倒一个人,但难以征服人的心。柔情却不然,柔情加之真情不仅能撼动人心,还能让一个暴躁的人改了禀赋,让一个恶人改邪归正。具体内容,老子把“柔”概括成三个,就是“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核心思想就是要有慈爱之心,节俭有分寸的行为,甘于奉献,不与他人争名利。我感觉这说的不正是邹静之嘛?!
在我跟静之有限的交往中,一直感受着他的仁义宽厚有爱心,对朋友的事尽心尽力,而且从不像有些诗人那样总是咋咋乎乎。我们刚认识那几年,时不时地接到静之的信,就是鼓励我认真写作,再随信寄来一些难以淘到的诗歌资料。我记得的有策兰没有正式出版的诗集复印件——那时我对策兰一无所知,还以为是西北哪个女诗人呢。广州诗人老刀也跟我说,有一次他来北京,给静之打电话,没曾想晚上静之开着车来到了他住的宾馆——要知道这时候的邹静之已经成为中国知名编剧了,忙得不可开交,还来看望当年自己扶植过的小诗人,可见老邹绝对是一个有爱可信又谦逊的兄长。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对苦难有着深刻的同情,对世界有着柔软心肠,他心里揣着的肯定是满满的爱。
因爱而柔,因柔而美。你看就连凶猛的老虎,它看自己孩子的眼神,都一律的温柔,几乎让世界为之动容。所以柔的魅力就是爱的魅力,爱能让弱小者发出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能量,所以柔能制刚的根本原因,就是爱的强大和无所不能。
爱上爱,珍惜爱,同时用爱来柔化万物,哪怕这个世界多么的操蛋,多么的残缺不全。邹静之的眼里流出的是满满的怜爱和温柔:“乌鸦云集的夜晚/白雪的田野孤单寒冷/甚至没有微小的脚印/在纯洁上造访//马嚼着夜草/它竖起耳朵/听见风吹动着/农民的门窗”(《吹动》)。我有过十几年的东北乡村生活,这样的冬夜最难熬,北风嘶吼,牲畜在破败的马厩里瑟抖着。但是随着诗人的心情静谧下来,这粗暴的场景也被淘洗得这么细腻而净美,简直如油画一般,而且被敷上了一层暖色。
突然脑洞中跳出一个词:顾盼生姿。不是说邹静之会搔首弄姿,而是比喻邹静之目光抚摸过的地方,事物立马活色生香,美目传情。他的笔成了哈利·波特手里的魔法棒,点化过的意象有了灵性,并生出光辉。传统诗学管这叫缘情生景,心理学管这叫投射效应,就是你心里有什么就会看见什么,你的温柔即使投射到冷漠的石头上,石头也跟着温柔并有了热度。
我在想老子为何写出了柔理论,是不是在他那个时代强盗太多,豪抢强夺横行?对之反感的老子便逆而反之,用柔的慈爱、谦让、不逞强好胜来反抗那样的现实,并以此哺育当时人们的精神。那么邹静之为何写出柔美的诗?是不是因为经历了寒冷、饥饿又冷酷的准流放的北大荒岁月,对爱和美好无比珍惜,愿意换一个心情,让自己温柔温暖起来?然后再暖化和美化那些冰冷的事物,即使是死亡,也给镀上柔美的光辉。于是,那《忧伤的曲调》刚一漾出,就像雪遇到了水,心一下子融化成春泥:“小妮子死了/红衣服在雪上/山丁子挂在树梢//小妮子冰凉/眼睛流尽蜜糖/三九天冻破缸//小妮子要走/攥不住她的小手/花围巾跑了前头//小妮子没哭/叫不成叔叔/悄悄一个人上路。”
突然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深深的眷恋。深情的人总是比薄情的人更敏感更柔软,更多地感受到心疼和刻骨的诗意。与前一首相比,诗人的悲悯心更加显明和立体,诗已经触到了命运的核心,每一个词都像柔美的小星星,皎洁的清光下,让人千言万语,又都凝噎了。
我想起日本流行的一个审美概念叫“物哀”,日本美学家大西克礼解释是:“带着一种永久思恋色彩的官能享乐主义、浸泡在泪水中的唯美主义、时刻背负着‘世界苦’意识的快乐主义”。今夜对照邹静之的诗,我似乎懂了。内心瞬间有了对万物的哀怜,包含对美好不能恒久的悯爱、同情、怜惜和珍重。世界不管如何待我,我愿回馈柔爱之心。
2
白马走上高坡
他白色的身体收尽黑夜
他带领整座雪原
走进清冷的早晨
白马,白色的生命
在雪原上融化
朝向更深的冬季
身体像风堆积的残雪
白马在远处
在雪原之上
他的皮毛在春天泛绿
那上边簇拥着野花
白马在风的喊声中
消失
那辆木制的大车
空着一匹白马的等待
在我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现实琐事弄得兵荒马乱的时候,我就翻出邹静之这首《白马》来读。默默地看几遍,再出声吟诵一下,内心那些杂草就像被浇上了药剂,都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平静和对诗意的沉醉,仿佛真的从眼前的苟且和缭乱中超拔出来,内心有了终于归位的感觉,与现实无关的那些美、爱、自由占据了心灵,也照亮了心灵。于是我在想,我们在日复一日攫取名利的同时,是不是慢待甚至忘记了心灵?忘记了心也需要方向和要着落。其实,心灵也有它的自然轨迹,我们看不见但它确实存在着——就像老子的道,虽然我们不知为何物,但万物包括我们的生命不都是它的产物,并粘在它的链条上吗?如果我们把心灵当作一个人,一个亲人,我们是不是该很好地安放它?是不是不该让它跟着我们的肉体在污水浊泥中滚来滚去呢?
这样的感慨是不是太虚,甚至华而不实?但是如果美得惊心动魄,实可以忽略不计了。不接地气,还有天气、神气、仙气,超凡脱俗,不是更有益于养心护魂嘛!所以有时我想老子提出“虚”,是不是和提出柔的原因一样?就是当时追名逐利的想法太猖獗,已经填满了内心,让人的呼吸都困难了。所以来点虚的吧,就像让灶膛里有点空隙,然后风吹进来,火着起来。虚就是为心灵减负,让心得以滋养。所以老子认定:道用其虚,人用其心。走向虚走进心才是天道人道。我爱读邹静之的诗就是他能化有形为无形,让诗从看见或把握到的一个支点上撑出,然后进入一种无限和虚无中。就像我们瞭望遥远的天际,内心满满的,但眼前又是一片空茫,没有具体的什物。这也不正是这首《白马》带给我们的体验和感受嘛!
实际的情况可能就是一匹白马走向了山岗,越走越远,越走越模糊,最后和白雪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马和雪了。这是诗人看见的事实,但是这事实有意思有诗意吗?所以要想让它有美感和意味,并成为唤醒我们灵魂、拓宽我们心智的诗,就要虚化它,把粗陋的本体脱下来,让情感柔化过的,代表了心灵和愿望,被想象和修辞审美了的马,诗化也思化了的形而上的马脱颖出来。于是,物像虚化成心像。领会它,不能用眼睛,而是用心。我们试着闭上眼睛,幻想白马走远,走到天上,白色的身影消散成片片白云,最后白云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蔚蓝,还有内心泛起的各种滋味层层叠叠,其中有对易逝的生命以及美和爱不能持久的抱憾、感叹和深深的眷恋。这就是言已尽而味无穷,诗的余韵在心头缭绕,并向四处弥漫……
所以空与无并不是没有,而是太多,甚至弥漫了所有,让你无法说清,也不想说清,只好享受着被笼罩的快感,心也随之一会被充盈,一会被澄清,变得空旷而敞亮。
这样看来,虚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是至虚,代表道和境界;一是虚化,是方法和技巧。前者是人的处世之道,后者是艺术的创作之道。作为境界时,虚是终极,代表空,至虚也含有清空之意。老子把虚和柔视为同类,都是做减法。柔不是逃避,而是不逞强,不硬碰硬,含有谦和和退让的意思。虚是柔的加强版,不仅不争,还要剪除不该有的枝枝杈杈,清空所有的杂念,让心如空空的大厅一样宽敞明亮,否则堆满了东西,即使再大的房子,阳光也挤不进来。以此类推,虚代表了一切有充足空间的事物,比如水杯因为空心,就能让水反反复复地进出。还有山谷和大海,吸引着所有的动植物和河流,但都不能把它填满。虚怀若谷的成语大概就源于此,这是指人的胸襟博大了,任何事物也伤害不了它,而且远远望去,有一种让人崇敬的静穆感。
这就是老子的理想人格。具有这样至虚境界的人,他的内心一定没有尘埃,也一定会像古钟一样从容不迫,不会因为身外之物破坏了好心情。这也是写作的最好状态:因虚而静,因静而生慧——灵感的闪电划破了大脑黑暗的区域,思维从惯常的轨道上偏离出来,语言的奇迹发生了。邹静之这首《精神或一些人的争论》也许就是这么诞生的:“把一只鸟抛进羽毛/它的肉身飞得可真高/一张纸上的鸟,有相同的姿态/只是那背景不够蓝//它让我在静寂中想到真实的高飞/那几乎是一种快捷的消失//这话要再说一遍也可以是这样/——你如果没有在人群中消失就没有飞高。”
羽毛本来从鸟的身体长出,现在却把鸟抛进羽毛,主次一颠倒,最高技术的大意外与大冒险——在绝壁上飞跃的感觉和效果就出来了。这是想象力的逆袭,也是思维的革命,一种对陈旧思维方式的清算,犹如洗脑。而这一切都关乎于“虚”,虚是成诗的动力,也是创造力,更是诗的终极。诗里有个关键词反复出现,就是:“消失”,为了消失,鸟儿就要飞高,为了飞高,就要快,为了快,就要虚化掉羽毛、肉身,甚至妨碍飞高的想法和一切有形的东西,然后进入一种绝对的、永恒的、自由到了无挂碍的无中。无,比空还厉害。诗有了深刻的哲学性,同时玄而又妙的感觉也出来了。
其实,这是邹静之关于人的精神之路的隐喻。对照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我觉得精神要高蹈,就要保持一点激情和冲动,不仅有虚的理念,还要来点必要的不着调。就像三十年前,我顺着铁路去上班,正好赶上火车轰鸣着进站,突然的冲动让我想感受下去远方的感觉,于是奔跑着上了火车。本想坐几站就下来,可是一种鸟儿出笼的喜悦让内心的火苗不断地蹿腾,同时感觉远方会有奇迹发生,结果一直坐到了傍晚,到了列车的终点。虽然没有奇遇,但一路的惬意与轻松让我直接进了酒馆,要了一瓶白酒,直到把自己喝成呼啸的火车,又迷迷瞪瞪上了回程的列车。尽管后来有些人认为我有病,但我品尝到了挣脱禁锢后任性的快感。而且我坚定地认为,务虚就是诗意,就是对远方的想象,就是错位的自己重新复位。缺少了这些,就如诗人叶芝说的那样,精神世界会日益萎缩。况且人生来不是为了爬行,而是为了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