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龙湖
作者: 卫华
1
我被我妈叫回后街的那一天,气温骤降,风像一个吹哨人,从南吹到北,又从北吹到南。天空看上去极度的忧伤和沉郁,像一个失意人。风吹打着一个失意人。
这时候的天气像一个神经质的疯子,明明阳春三月,一场小雨,又倒伏在冬季的棉袍下。四处飘散的花粉,更是乐于从自身隶属的领域里逃脱,它们像“不穿鞋子的谎言”,四处遛达。
这样神经错乱的天气里,我那神经错乱的堂婶娘被“谎言”拐跑了,不见了。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家的,更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但是,前天傍晚我确实见过她。我妈在众人毫无头绪的议论纷纷中,拽出一根毛线头。这个小老太太撸了撸被冷风吹乱的灰白头发,语速飞快。事情发生得太急了,她需要缓一缓思绪,但无论如何,她要快速作出判断和行动。但愿这根毛线头能拉扯出实质有用的东西。比如派出所查监控,就需要一个比较确切的时间点,否则滔滔江水从哪流到哪呢。话说回来,那天我妈确实给堂婶娘捧去了一碗西施豆腐,回来时,她颇为得意地对我们说,大春吃完那碗西施豆腐后居然冲她笑。说明什么呢?说完她耸了耸肩,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有时候这种疑问句并不是为了提问,只是为了引出下一个肯定句。她没等我们答复,就自己下结论:说明老娘的厨艺还ok。我们都笑她,一个疯子,能有知觉吗?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妈隔天会去那阴森森、黑漆漆的老台门里探视她那出土文物一般的疯妯娌,顺便给她送一些食物。堂婶娘虽然痴痴傻傻,但她会基本的劳动,也掌握基本的生存技巧。有时候她看上去像个正常人,能出门聊天甚至上超市;有时候……那就不好说了,总之,她和前几年爆红在电视上、网络上某城那个着混色腰带的“哥”们“姐”们同款类型,神一样的存在。所谓基本,也就是能填饱肚子,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住。我们(包括她的女儿)一直以为那是她生活的全部。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命运的表盘上被一根细绳绊倒了,不求正步咔咔地往前走,只求能维系运行的动力。
然后,她还是失踪了。
也就是说,她可能是前天傍晚就离家出走了,也可能是昨天,又或许是今天早上。可是,她怎么会想到跑出去呢?我妈缩了缩脖子说。她站在老台门的门口,一脸忧愁,满脸皱纹褶子像探索真相的解析图。仿佛堂婶娘的失踪全是她的错,她有看管不力之嫌,所以她搓着手不停地走来走去。看管?确实是。堂婶娘唯一的女儿远嫁省城,身边的亲戚,除了我父母还滞守在老家,其他的人,倾巢而出,像迁徙的候鸟,要不在城市的屋檐下筑巢,要不在生产线的履带上忙碌。
几年前,也是春季,她也离家出走过。我妈长叹一口气说,那年,大春摸回了娘家——问题是,如今娘家已没有了亲人。她怎么会去一个没有亲人的地方呢?这一问,把我们都问住了。是呀,她怎么会去一个没有亲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摸到那个地方。十年前瘦骨嶙峋的记忆怎能撑住庞大错综的现状?就说那密密麻麻如甲壳虫一般的汽车吧,呼拉一下,能把她仅存的一点记忆灌满泥浆水,更遑论摸到她十里之外的海澡村。
说起几年前的失踪,我还是有印象的。那一年,堂叔突然间发病走了,疯堂婶娘像是悟到了什么,一反常态地哭嚎。我们见惯了她那没有内容的茫然的笑,见惯了她呲着突兀的黄板牙拼命吃东西的样子,却从未见她涕泪横流,像一个孩子似地嚎着。哭有多种类型,有悲而泣,喜极而泣……可无论哪种,都是带有主观情绪和主观意识的。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有自主的情绪和意识吗?这让大家很惊慌,又有点惊喜。难道是堂叔在冥冥之中校正了堂婶娘那错乱的神经表盘?又或许是,他们的世界岂是我们凡人能理解的呢?他们互为支撑,互为梦幻。对彼此来说,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神游,如鱼得水,气场相融,琴瑟和谐。要不又如何解释呢。这种“好转”迹象并未持续多久,堂婶娘束着混色腰带,背着她的“乾坤包”神游四方了。最后是在那个叫海藻的村庄止了步。当地的村民发现了她,并送到了她姐姐家。说来也是奇怪,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却能凭借脑壳里残存的地图指引,准确无误地回到生养她的地方。这一次,她能再次安全返航吗?“安全”两个字,本来就需要在结实的横梁下并且有人庇护才得以成之。想到这儿,我不安地踱步,仿佛也感染了我妈的焦虑。
真是疯了——不要命了。我妈喃喃自语,她会去省城找女儿吗?
2
那段时间我失业了,因为盲目投资而导致了茶餐厅倒闭。可是又不想同别人解释我为什么出师不利。许多时候,同情并非真心,只是另一种婉曲的暗示:你只是一个失败者。它更像是嘲讽而不是激励。他们总会说:你怎么那样呢。或者,你怎么可以那样呢……此类以爱之名倾注的关怀,常常让我惶恐和不安。也可以这么说,因此加剧了我的挫败感。我们每个人都站在个体认知的局限里,总喜欢以己之见去指点他人的江山,然后生活中这样那样的陷阱漫山遍野,数不胜数,又猝不及防。对于我来说,既入“陷阱”,不如随遇而安应对各种不可能的挑战。
所以我非常乐意回后街。一是可以暂时躲起来享清静,避开那些嘤嘤嗡嗡的友情劝导;二来呢,正好可以给家里出一份力。
我的任务是去火车站接堂姐小云,以及应对接下来需要开展的一系列后续问题。比如去派出所报案及查监控探头。
派出所在镇政府大楼的一侧,拥有一幢独立的小楼,让人一眼看上去就掂出了分量——行政大楼的左膀右臂。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中年警察,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盘,看不出表情,像发酵到极致的面团只有膨胀松软的感觉,但年龄总是他的优势,积累的经验可能不比他的体积少。他问得仔细,记录得也认真。
走失的老人还不少。他慢悠悠地说。
可是她怎么会想到离家出走呢?堂姐小云直愣愣地盯着我,好像答案就写在我的脸上。她在局促的警务室内反复地用脚步丈量着。疯了,真是疯了。这种天气会冻死人的……
我扯了扯她的衣服,提醒她另一个事实:我们是来报案的。疯了是已知条件,既已知,就得做足准备;而未知的,是踪迹。不知影踪。
你们怎么可以让一个精神病患者单独生活呢?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质问。这回堂姐不吭声了,讪笑着退到一边。我连忙插嘴:放心,她只是间歇性失常。譬如,有时候天线和地线黏搭住,短路,有时候还是心智清楚的。她还没有造成过社会危害。一个年老体弱的病人,怎么可能有攻击性呢?不可能。我的脑子里浮上了一幅场景:堂婶娘坐在老台门的青石门槛上,看上去像一尊结满青苔的石像,她的背后是恢宏又寒酸的四合院式建筑。寒酸?这是一幢空寂破落的院落,雕梁画栋油漆落尽,天井荒草凄凄。至于恢宏,到底是上百年的建筑,骨架还在。此房,彼人,她(它)们的命运在这里惊人地相似,似风化了的墙皮,坠入时间之崖底。似一条河,流着流着就干涸了,搁浅了。彼房,此人,在这里,时间像黑白照片一样静止不动,流淌的,是堂婶娘那种痴痴傻傻的笑……
胖警察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这让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或许他指的并不单单是“精神病患者”的通俗意义。
其实我也疑惑过,一直想不通,堂姐为什么不把堂婶娘接到身边一起过,或者可以送到我们当地的专业养老机构。
办完相关手续,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挤在一个光线阴暗的屋子里翻监控,这期间胖警察接了两次电话,再次返回来时,他告诉我们他要出警去,有个老人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失了足。“乡下警力薄弱,里外都要兼顾嘛。”他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迷了路?失了足?我和堂姐都瞪大眼睛盯着他。“其实也算不上深山老林,不过是些荒芜的小山岙。”他解释得有点答非所问。随即补充:老人,独居老人,一个人摸出去挖野菜,失了足,被邻村的人发现并打了110。
是女性吗?是不是看上去六七十岁的样子?还有那个——那个人是不是看上去有点那个?堂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一口干杯一样干完这些话。她喜欢将问题一股脑儿捆扎起来,然后推给更强大的人解决。她在说“那个人”时停顿了一下,朝我瞄了一眼又快速地别过头。我不知道她在顾虑什么。
这个……这个倒真不知道。他挠了挠头,随后说,你们回去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
可是,可是我们报了案,总想等……等结果。这是我说的话。湿冷和焦虑像是张开的两片剪子,恨不得咔嚓一下就剪出一个结果。我想,是好是坏总得有一个结果吧。
胖警察颇有耐心,他微笑着跟我们解释:我们登记了,也立案了,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还没有头绪,没有明确的目击证人,没有任何证据,目前我们只能这样了。还是那句话,一有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的。
出了派出所,堂姐突然问我:你说,那个脚骨跌断的会不会是——我妈?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我妈”那两个字。她的声音有点怪怪的,好像那两个字是压在她舌头底下的一处溃疡,一触及就会疼痛不已。
真要命!我哪有时间照顾她呀。我要上班,我们都有工作,哪有时间陪她玩!她的倾诉像收不住口的沙袋,沙沙沙地往外倒:真要命!有吃有喝不好么,好端端的待在家里不好么,偏要跑出去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这话听起来有点熟悉。
我想起来了,我的亲友曾经也是带着这样的口吻劝诫:好端端上班不行么,偏要折腾来折腾去。那么,我也是“自寻死路”吗?
我们走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她站在马路边等我倒车。地上铺满了从樟树上吹落的枯叶,风一吹,这些枯叶像密谋者一样从地上又卷到半空窃窃私语。迟来的夕阳温暖而寒冷地照着,堆在天边的云散掉了,天空显得格外轻薄,整个世界像被无限的虚无吞并。我们像虚无中的两个黑点,或者连点都算不上。我忽然悲从中来,我们多像被命运挟持到半空的树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确地说,我的处境并不比堂姐乐观。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接下来面临重新抉择的风险,包括事业和家庭。这就意味着,也许我即将孤家寡人一无所有地上路,也许又得回到原点,继续在生地熟地当归党参的抽屉中穿梭。我难以理解自己当初为何选择中药学这门枯燥的学科,过去的十几年职业生涯,一直被钉死在中药柜,中药学讲究五行生克乘侮,而我却是自己的反克。这么说吧,哪怕按部就班在工作岗位上,我依然是一个痴心妄想的梦游者。对我来说,最要命的,是将梦游的场景变为实地演习,这不可抗拒的诱惑指引我不断地冒险,翻盘,再冒险,再翻盘。这多少有点宿命。像蛾子一样选取了一条怪异、凶险、带有自虐倾向的道路。我的体内并没有来自爱情、光明的召唤,如果有,只能是本性的疯狂。瞬间,我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我——一个将自己按倒的疯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疯子无异。此时此刻,过去种种,未来桩桩,忽然像云层一样从天边涌过来。像是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陷阱。也许生活本该如此,在不断失望的期待中奔赴另一个陷阱。哪有一马平川呢。
我有点悲凉地盯着堂姐。
她背靠着路边的行道树干,侧着身子,微微耷着头。一缕昏黄细弱的光线像列车一般从繁茂的枝叶间驶出,碾压过她的背、她的手、她的脚。她的样子滑稽极了,像被吸附在“盘丝洞”口的怪物,手脚被影影绰绰的光线缠绕,束缚,而身体深处的困顿像潮水一样不断涌上来,让她烦躁不安。她的眉眼紧拧着、紧拧着。突如其来的失踪事件搅乱了她原先的优越感——她一直以成为H市市民为骄傲。她拼命逃离的原生家庭所衍生的阴影,却一直如影随形地覆盖在她的头顶,像一朵摘不走的乌云,总会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浇她个透心凉。要是落下的是雨水,那还能有烘干的机会,要是落下的是要命的冰雹呢,或者一个旱地响雷,能直接将人打入地狱。这些年,她一边留给自己幻想,幻想着疯母亲能风平浪静、顺风顺水安度晚年,一边如履薄冰地和城市生活较量。
是不是堂婶娘,我也说不准,但所有的不利因素还停留在水面下,在确切证据或消息尚未浮出水面前,我们的臆猜只能潜伏在源头,按兵不动。我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明知道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可某些禁忌的话题不敢触碰。
3
回家的路上,她仍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神情默然。
陈奕迅的那首《我要稳稳的幸福》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我要的幸福,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末日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