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房
作者: 童鸿杰一
那是1981年的夏天。再过一个月,我就要上学了。那年雨水调匀,阳光普照,父亲的几亩番茄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可是没高兴几天,就听说罐头厂的收购量大幅下降,价格也比往年低,父亲就有点泄气。更没想到的是,那天上午他拉着装满番茄的手拉车去收购站,得到的回答却是收购指标用完了,番茄不收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父亲蹲在门口,不停地抽烟。我第一次看见他失去了往日的威严。番茄不能种了,市场上几分钱一斤都没人要。要不养鸡吧,就是发起鸡瘟来风险很大。可没有收入怎么办呢。母亲忙着洗菜、淘米、烧饭,听着父亲的嘀嘀咕咕,没说话。“阿杰,番茄多吃点,放开肚子吃。”我也很泄气,跟着父亲跑了一天,说好给我买连环画和大白兔奶糖,可是他说话不算话。我站起身,来到手拉车前,在一筐筐番茄里,抄起一个最大的,狠狠地咬下去,“噗”的一声,汁水也狠狠地喷到了我的脸上。
要不种蘑菇吧,生产队里你也干过这活。吃晚饭前,母亲往桌上摆着饭菜,出了一个主意。种蘑菇也不好种啊。父亲咕哝了一句,还是拧着眉毛。生产队里吃大锅饭,怎么种得好?自己家里的蘑菇,种法能一样吗!母亲瞪着父亲,理直气壮。倒也是。父亲的眼神亮了一下。南边倒是有块地,明天我去看看,要是队里能同意给我们用,就去建两间蘑菇房。父亲踩灭了一个烟蒂。嗯。母亲递过去一双筷子。
二
过了春节,风冷冷的,空气中还有阴寒的气息,只有麻雀的叫声更加清晰,那是曾被北风带走的嗓音。
我记得,雨水刚过,父亲和母亲就去了那块地,他们这儿看看,那儿量量,一会眉毛打了架,一会又眼神敞亮。他们的脚步有时小有时大,一双手不停地比划。后来索性在地上拿着木条圈圈画画,这里放个水缸,这里砌个围墙。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插不上话。决定去找一根好点的灌木,回家做一把木头枪。
地面上原来是有些灌木的。那些长在荒地的灌木,不打扰庄稼不侵占农田,按说没有被铲除的危险。可是因为村民烧大灶,灌木成了最好的燃料,所以当时已差不多被砍光了。这一幕让我有点心慌。记得前年过冬,跟着母亲在山上砍柴,因为烧火的木料稀缺,母亲带我越走越远,不知不觉越过了村界。刚砍了一捆灌木,就听到一声暴喝:“谁让你们砍柴的,这是我们的山!”不知从哪里蹿出两个男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母亲苦苦哀求,我被吓得哇哇大哭。最后,他们看看我们砍的柴不多,只没收了草绳和柴刀,放我们走了。
我在荒地上拔起了好几根小树桩,想象着是一把把小手枪。荒地边有一条小水沟,母亲说别乱跑,小心掉到沟里去,被竹节草缠住了。这草也叫革命草,原来是给家禽的饲料。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她尝过这种草的味道,煮熟之后,泥腥气不会消失,还特别难吃。这种草的生命力特别顽强,曾经我在一个水沟旁用力踩了它们一下,结果连鞋带脚都被吸了进去。最后不得不先把脚拔出来,然后趴在田埂上一点点把草扯掉,再把那只可怜的鞋捞上来。那是一双过年的新鞋,我不敢声张,只能偷偷去刷,结果越刷越脏。
父亲和母亲一起,用上了柴刀、镰刀、锄头,砍、割、砸、撬,用尽各种办法,才把那些树桩杂草除掉,最后把它们堆在一旁,用火烧。浓浓的烟,一直往天空蹿。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我听到了母亲的笑声。父亲太渴了,忘记摘掉水壶的盖,还一个劲地往嘴里倒。
两天后,父亲请了村里开拖拉车的师傅,从邻村的石灰窑拉来了好几车渣土。又请了几个亲戚一起帮忙,拉着碾子来回平整。终于,一块崭新的场地,在村庄偏远的角落现了身。那天夜里,春雷滚滚,不知是在告别寒冷,还是宣告一块土地的新生。
三
油菜地里,小黄花一望无际。水沟中,一群群小蝌蚪把水中的石块都染上了密密麻麻的黑斑。春天来了。
先是一场隆重的祭祀,请的是太平菩萨。寓意自然是太太平平,顺顺利利。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面叠了十二个红木盘子。盘子里有大块的猪肉,整条的鲤鱼,还有一只刚宰的大公鸡,再有苹果、桂圆等几样水果。几声鞭炮之后,父亲把香烛点燃,对着神像三叩九拜。我盯着供桌上白花花的猪肉,心里盘算着,这么多人,中午我能分到啥好吃的菜,也盘算着啥时不用再把菩萨祭拜,我也能吃到这些好菜。“阿杰,你也来拜一拜。”正神游天外,听到父亲大声叫我:“八岁嘞,别老在旁边发呆!”
过了一会儿,大家来到了一根巨大的圆木前,圆木上钉了两个铁环,还用粗绳串了起来。他们先围着圆木打量,然后轻轻地抬了几下圆木,拉拉粗绳是否牢固,忽然间他们就把它举到了半空,然后砸了下来,号声也起来了:“同志们呐,加把劲呀!”“加把劲呀!哟嗬嗨!”“角角棱棱要打到呀!”“要打到呀,哟嗬嗨嗨!”“高高地抬啊,稳稳地放啊!”“稳稳地放啊,哟嗬嗨嗨!哟嗬嗨嗨!”
配合着号子的节奏,父亲他们动作协调,整齐划一,抬夯力道十足,落夯四平八稳,一夯接一夯地沿着地基往前移动。每次夯下去的时候,都感觉我的脚跟着土地一起被震动。
我记得打夯的四个人,有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叔叔,还有一个邻居我忘记他的大名了,只记得他有个绰号叫“龙相公”,他挑东西不用扁担,用的是碗口粗的毛竹。那时候村里的人大多有外号。我的叔叔一个外号“大头”,一个外号“岙里王”,舅舅外号“胡子”,姑丈外号“炖饭瓶”。父亲皮肤特别黑,人们都叫他“黑炭”。村里那些小孩也有外号,很多就在父亲的外号前加个小字。所以,我在村里被人叫“小黑炭”。如今叫我“小黑炭”的人越来越少,姑丈、二叔和“龙相公”近几年相继离世,但是那年打夯时候的号子偶尔还会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那时候很奇怪,打夯为什么要打个没完。造房子,地基最要紧。父亲说,否则风一吹就倒,钱没了,命难保,那就什么都没了。记得那年叔叔的小舅子造新房,找了一个便宜的包工头,那人没有继承好手艺,只学会了抽烟喝酒,工程的进度更是如快马疾走。结果完工不久,就出了丑。那年夏天的台风特别大,几下就把那房子吹得变了样,崭新的楼房竖立在村口,歪歪扭扭,不知道是该拆掉还是住下。后来不得已请来宁波的专家,花了大价钱补了桩基、整了外墙,总算是住进去了。这件事成了那年村里最大的笑话。
地基打好,几根粗大的圆木柱竖起,就可以在木头之间用灰砖砌墙。那时候水道四通八达,砖瓦都从下邵的砖瓦厂用船拉来,卸货后整整齐齐码在岸边,再一车一车推到现场。砌墙用的是黄泥和灰泥,泥瓦匠用砌刀调一调,就做黏合剂。泥瓦匠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手脚利索,眼神犀利。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一手持砖,一手拿砌刀,刷刷地抹上泥,啪啪地往上砌,不多一会儿,那墙又高了一截。吃饭的时候,他们大声猜拳,大碗喝酒,大口吃菜,用足份的饭量展示力气和能干。我在旁边看他们吃饭喝酒,总会不由自主地吞一下口水,有点馋。
没几天,墙就砌上了四五米,然后南北两侧继续往上砌。等到两个扁平的金字塔耸起,就要上梁。上梁的时候,一大早也要请菩萨。还是那些猪肉、鲤鱼、公鸡、水果,还是我流着口水,在一旁翘首以盼。不一样的是父亲的脸色,他频频地接受别人的祝贺,一边拱着双手,一边口中说着:“酒吃饱,酒吃饱。”黝黑的脸上堆满了笑。仪式完成,墙头上密密麻麻站了好多人。在整齐划一的号子里,一根巨大的木梁开始上升,梁上铺了两块红布,红布上还有几枚铜板。
这巨大的木梁是父亲的杰作。前一年的冬天,他就在山上精心挑选了一棵杉树。砍断之后,找了几个帮手,拉回来放在墙边,等到水分晾干,他又细心地剥去树皮,盖上了尼龙纸。这树干直,做大梁最合适。每次听到邻居的夸奖,父亲的眼角总会多几道褶子。
父亲十几岁时学过木匠,手艺不差。从我懂事起,小小的柴房里,有半屋子的柴垛,挂在墙上的镰刀,倒挂在屋梁的锄头,斜靠在屋角的铁锹,还有一个手提的木箱。里面有两个抽屉,拉开都是父亲用过的工具。平刨、凿子、羊角锤、刀锯、框锯,排列整齐。还有一种挂在墙上的长锯,那个木梁就是用这把长锯锯的。
父亲先是按照需要的尺寸,在圆木上弹上墨线,然后把圆木斜放在支架上,父亲和一个帮手按照墨线,一送一拉,一送一拉,吱啦吱啦,分毫不差。母亲对我说,你父亲锯木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炮仗声中,父亲沿着长长的梯子一步一步登上去,一直登上屋顶。只见他一脚踏在墙头,一脚踏在梁上,那姿势像极了一个凯旋的大将军。他左手扶着箩筐,右手拿起里面的馒头,微笑着向下面望。四周的人呐喊着纷纷举着手。很快,馒头洒下,大家一边抢、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抢。那种场面,那种快乐的气氛,我至今难忘。
我还喜欢看房梁覆瓦。我没有数过房梁有多少,但是我知道泥瓦匠送瓦的片数是多少。水平一般的五六片,老道的七八片,能上十片的都是老师傅。记得有一个村里的老师傅,好像姓胡,长着一张瓦刀脸,一天到晚叼着一支烟。他穿着绿胶鞋,站在屋檐下,捧着一叠瓦,两腿往下蹲,双手往下沉,猛一下,身子朝上升,一眨眼,青瓦就送上了屋顶,上面的老师傅配合默契,接得也稳。我记得,蘑菇房覆瓦的时候,还是这位老师傅领头,他们先把主梁上一排厚厚的瓦用灰泥固定,然后按照顺序向下延续。正面反面,反面正面,一片一片,一叠一叠。很快,屋顶上就有了一条条笔直的长龙。长龙昂首对着天空,笼罩着一个孩子的苍穹。
房子轮廓建好,剩下的是给外墙做粉刷。那些粉刷匠,吃饭不声不响,干起活来顶呱呱。一大块灰泥抹上去,用一根平直的木条刮,刮过来刮过去,没多久,就留下了平整的墙。那些拐角的位置,也用抹刀抹得棱角分明,又直又平。
又过了两天,父亲精心制作的门窗安装好了,两间蘑菇房终于有了样。这个时候,山里的春笋已经露出小脑瓜,四处打量。田里的豌豆花,红红的,有一种淡淡的香。
四
桃花已谢。小毛桃顶着细长的脑袋,陪着枝叶,随风摇曳。竹林里,新生的毛竹一日一长,用力甩掉身上黏人的毛衣,露出蓬勃的青绿。
崭新的蘑菇房里,父亲、母亲还有几个亲戚开始搭建菇架。看上去粗糙的农活,讲究也挺大。先用粗毛竹搭起四个巨大的井字架。那些毛竹,都是黄绿色的老竹,个个有碗口粗。每一节的竿环都用刨刀刨平,再用大号铁丝慢慢缠紧,捆扎得非常牢固。每个菇架需要搭五层菇床,每层高度都在一米左右。搭完最后一层,父亲的手已经够到了屋顶。井字架的中间还要再架几根毛竹,构成几个小号的井字架。再把每块空隙都用苦竹填满。苦竹的粗细比较均匀,做菇床的支架特别好。接着开始围边。在毛竹上凿几个孔,插几个厚竹片,然后用细长的篾青交叉着穿过去,最后把排列整齐的一根根篾青也全都扎紧。
篾青靠的是篾匠的手艺。用篾刀劈开毛竹的一端,然后拖到一把长长的凳子面前。凳子上竖着一把刀,刀口锋利,用力一拉,竹子一分对半。如此循序渐进,慢慢就有了尺寸适合的篾青。
干活的时候,家里的老篾匠、我的外公就在旁边监工。他眯着眼睛,似乎也不细瞧,却时不时会说上几句,这个太粗,那个太糙,旁边那个毛刺太多了要重刨。大多数时候,挨批的也不会顶嘴,偶尔有个小师傅烦了,不信老头眼神这么好,想辩解几句,拿起竹条一看,便只能挠挠头,尴尬地笑笑。
外公祖籍奉化,年轻时候一路打工来到龙山脚下,遇到外婆就安了家。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篾匠。外公个头高大,身体健壮,一年到头都喜欢戴顶黑色的皮帽。他还有一个爱好是喝酒,喝上几口,原本黝黑的脸色就变成黑里透红了。他的酒多数是我从村口小店给他打来的,宁波话叫“拷老酒”。小店的老板姓张,他店里的酒提子就是外公帮他做的。竹筒特别光滑,竹柄细细长长,顶端还带着一个弯钩。那时候卖酒卖酱油卖米醋都用这种提子,相当于今天的量杯。每一次,老张给外公打的酒总是特别满。看着外公啧啧地喝酒,好像味道很不错,所以我也偷偷尝过,只觉得苦涩。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吃不饱的日子多,外公就偷偷出去打工。有一个深夜,他给母亲带回一碗白饭,那是主人家抵的工钱。外公怕闺女饿,一刻不停赶了回来。那是这辈子最好吃的饭。每次母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总是特别凝重,我也就老老实实把碗底的白饭塞进口中。
父亲还在房子周边圈了一圈篱笆。锯断几根毛竹,一头用锋利的斧头削尖,再用羊角锤锤进泥地,把篾青架在竹桩之间,用铅丝扎紧。最后在竹桩边压几块石头,一个院子就成了型。那时候的农村,谁家房子前圈起一个院子,都是常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