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孩
作者: 王时佳一
清歌16岁时候,偶然的机会,在一本画册上看到了莫奈的《睡莲》系列,那一年他刚上高中,还不懂画画,不懂油墨,不晓勾、皴、点、染,是一个对美术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睡莲》毫无先兆地唤醒了他沉睡16年的创作意识,画册里的娇艳睡莲,五彩缤纷的池岸,塘里倒映出的瓦蓝色天空,以及吉维尼公园里幻成星云的拱桥与水草,每一帧都如梦魇般嵌入16岁少年的脑海,在此后的许多个夜晚,反复闯入且久不离去。
清歌被这位法国印象派大师的作品深深折服,为了坚定自己的美术梦想,16岁的少年怀着投诚般的决心,用了半年时间,跑遍了市里所有的美术馆和书画市场,他的所见所闻和收集到的有关美术的一切,都成了奠定他早期创作风格的基石。他大量披览书籍,自学线条技法、光影的处理、颜料的配比,直到第一幅作品问世,一幅油画——一个小男孩,穿格子衬衫、牛仔裤,双手插兜站在河边,杨柳枝条垂挂,岸旁缀着鹅黄色的小花,小男孩面无表情目视远方,身后的河面有水草,头顶是深蓝无云的天空。他给这幅画命名为《远方的男孩》。这幅画使他受到了诸多赞誉,赞誉来自包括亲戚、朋友、家人在内的所有身边人。
当时正值区里青少年书画比赛,得到身边人肯定的清歌即将画作送选,半个月后,他在冀望中等来了一座玻璃材质的奖杯和一本红色植绒布封面的获奖证书,评委在证书内页的获奖评语中盛赞少年高超的印象派技法。然而不为人知的是,他在处女作中大量运用的深蓝是屡次失误后的自暴自弃,反而歪打正着。他的父亲在一家国企印刷厂上班,母亲是所在街道的临时工,家庭收入除却衣食,尚能勉强维持生计。那时一张最便宜的亚麻画布卖到8毛钱,家里已是捉襟见肘,但在他获奖后,父亲还是奖励给他10块钱,清歌拿着10块钱,在附近的画廊装裱《远方的男孩》花去3块,4块钱买了5张画布,2块钱买了个A4大的画板,剩下1块买了一支狼毫笔。
回家后的少年在客厅沙发的上方钉下一枚水泥钉子,将画挂在上面,这枚钉子在他的人生中凿出了一条坎坷崎岖的新路径,使他清楚地认定,自己的余生都会在美术创作中度过,纵然千沟万壑也要大步向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执着而热爱。获奖后的清歌成了学校的名人,加之父亲对于他创作的支持,他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画画上,放学后,节假日,空闲的时间里,清歌都闭门不出埋头作画,早先勤于油画,后也多练习素描,最后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是山水画,他认为只有山水画才能代表中国画。
少年确定了创作方向后孜孜不倦,他徜徉在一种无冬无夏的碎裂时光中,拿起画笔后却又对时间愈发恐惧,这种恐惧使他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饥饿成了时间的度量工具,每天吃几顿饭,喝几次水,上几次厕所,生活有了固定数值,他假装对此漠不关心,后期的画作也鲜少有像《远方的男孩》般漾起较大涟漪的,赞誉多是以鼓励的形式。荒废掉的文化课是无法弥补的,清歌心里清楚,艺术是极其吃天赋的,他认为自己拥有超高天赋是不争的事实,缺少的是对绘画方式系统的认知,想要继续走下去,科班化的学习是走向职业的唯一路径。
高中三年,清歌无时无刻不在为报考省城美院做准备,他学习各种名家的画法,使自己的艺考作品尽量向学院派靠拢。在他踌躇满志的道路上,有一个绕不过的名字——鹿明程。区里书画比赛获奖后,清歌第一次见到明程,瘦小的明程捏一本画册,戴着驼色框的近视眼镜,头发杂乱如蓬草,站在清歌的教室门口,他对清歌说,你好,我叫鹿明程,是七班的,我也喜欢画画,我看过你的《远方的男孩》,画得真好,这个送你,咱们交个朋友吧。
清歌接过明程递来的画册,见他如女生般纤细的手,白得看不见关节——那时的明程很矮,且瘦,看起来不到一米六,后面两年猛长,蹿到了快一米八的样子,由此他对明程的初次印象是四个字——学习很好。清歌的眼中,瘦不拉几,白白的,矮个麻秆腿,戴眼镜,文文弱弱,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念书都很好。事实也确证如此,明程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十以内,但三脚踢不出一个屁,实属清歌的误判。
两人的友谊从一本四开大的画册开始,一本丁托列托的油画集,这在当时的清歌看来是极为昂贵的物件。画封是硬胶纸壳,上面印着大胡子画家的头像,内页有两指厚,里面包括全套的《最后的晚餐》和丁托列托的大量壁画,最后的几十页多是以古希腊神话为背景的人物群像。图画里的女人无不袒胸露乳,丰腴腻脂,顶一头波浪卷,或坐在石头上,或斜靠在地上,或怀抱宠物,姿势不一;男人多是额角上移,胡子多过头发,有匍卧在女人身边的,有正在拉拽打斗的。让清歌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幅里,赤裸的婴儿正在吮吸女人的乳房,女人高举一只手,一个飘升的男人身上裹着红蓝相间的宽阔长袍,飞升的袍子像张开的翅膀,他的两只手由上向下环住婴儿的身体,女人高举的手像是在送别,又像在遏止,画面里还有鹰、地上站立的孔雀、天空中的星星和其他赤裸的婴儿,整个场景色彩杂沓。
后来清歌指着这幅画问明程,你说这女人是小孩的妈妈吗?明程说,可能是吧。清歌又问,那她举着的手是在阻止男人吗?明程凑到跟前,眼镜后的眼睛落在赤裸女人的身上,他扶一下眼镜说,看来不光我们唐朝,外国古代也是以胖为美呀。清歌说,兄弟,这应该是希腊神话。明程继续说,这些外国画家真媚俗,就喜欢打着艺术的幌子画裸体。清歌瞥一眼明程说,你不懂。
明程确实不懂,这本画册是他母亲从单位拿回的,母亲是市文联的领导,副处级干部。明程想,母亲拿回这本画册的时候一定没有翻看过,或是只翻看了前面几页,否则她不会将一本画有大量裸体的画册带给儿子。但他不知道清歌同样不懂,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网吧也是清歌结婚后才在城市遍地开花,多年后清歌在网上查阅了大量有关丁托列托的资料,竟再没有见到这幅画,画中的人物关系和丁托列托想表达的意蕴成了一个谜,这幅画像是被世界遗忘掉。那一年他32岁,人生尽毁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在某一天,他瘫坐在书房的官帽椅上,听见了胡须在他的脸上粗蛮生长,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在他感觉老去后的下一分钟,他走出房间,去和客厅里的人交谈,之后像是悟到了什么。
几个月后,省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的调查员这样向他的领导汇报,那是一个怪人,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他的妻子热情地给我倒茶,我坐在他的书房,窗帘把光线遮得严实,房间里有一股霉味,那味道像腐烂苹果的气味,有一点酸,他在我对面正襟危坐,手放在膝盖上,蛾虫在我们头顶飞扑向节能灯,来来回回,他一次也没抬头看,他身后内阳台的位置靠墙放了好几个樟木箱子,摞在一起,最上面的都抵住了窗帘,积了一层灰。我们谈话的时候,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弄得我没有一点耐心,我又不是来取证的律师。领导问,他就没主动跟你说点什么?调查员说,没有,他坐得僵直,频繁地喝水,拿起茶杯在嘴边抿一口又放下,反反复复,那茶是刚沏的,烫嘴,我到走的时候才喝下半杯,真不知道他紧张什么。
清歌在区里书画比赛中获奖的事,明程比学校任何人都早先知道。那一天母亲下班回家,挟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封袋,她从里面拿出一幅油画放在桌上问明程,苏清歌你认识吗?我看是你们学校的,高一,跟你同级,这是他画的,得了奖,顺便带回来给你看看。明程趴在桌子上端量油画,视网膜映出了大片大片的蓝,他不自觉地伸手去触油画上的男孩,母亲厉声道,不要摸。明程抽回手,嘴里嘟哝,这男孩真像我。母亲脱掉外套挂在进门口的落地蝶形架上,没有听到儿子说话。明程看向母亲问,苏清歌是男的还是女的?名字好奇怪。母亲说,听说是男的。明程挠挠头坐回到书桌前,课本上方才还巍巍挺拔的笔记已经歪歪地倒向了一边,每一个字都突然生出敌意,突然变得好陌生。母亲从卫生间出来开始拖地,拖把因为没有完全沥干,胶棉摩擦在地板上咝咝作响。明程站起来对着母亲说,妈,我也想学画画。好,我跟你爸都支持你。母亲没有抬头,她蹲下身用指甲抠一块拖不掉的黑点,头发滑下来快要碰到地面。明程继续说,我以后肯定比这个苏清歌画得好。
因为母亲工作的关系,明程显然比清歌能更好地学习画画,从得到美术老师的褒奖开始,再到参与学校的黑板报,老师同学的眼中,明程和清歌毫无疑问是学校唯二有绘画天赋的。明程告诉别人,我对美术的兴趣源于清歌,我没有什么天赋,就是闲,没事画着玩。清歌竟也和明程看法等同,有人问起时他会说,明程画得不错,也蛮努力的,人多一个爱好就少一点烦恼,这是好事。明程喜欢素描,清歌擅长油画和山水画,其实后来清歌已经不画油画了,专攻山水画,老师和同学对清歌的印象还停留在最初的《远方的男孩》。最初印象很重要,如果当初清歌获奖的是一幅素描,又或是山水画,旁人对清歌又是另一种认知,好比齐白石只会画虾,三毛是个感性专一的人,这种认知边界很窄,囿于成见,清歌会永远停留在校园,走出去很难,或要用一生。人们谈论起来会说,苏清歌呀,我知道,油画画得不错,好像还得过个什么奖,当时他的名字在黑板报上挂了一个月。
明程问清歌,你画里那小孩古古怪怪的,到底在看什么?清歌说,《远方的男孩》看起来是现实主义,实际上带有一定的巴洛克风格,所以男孩看什么并不重要。明程似懂非懂地点头,可过了几天又贴过来神秘地说,我想了很久,我感觉你那幅画有问题。清歌心里一怔,问,有什么问题?明程说,你看,这小孩穿衬衫、牛仔裤,河边的柳树上有花,河面有草,证明是春天,天气不错,他不看河面却背对岸边,肯定有问题。清歌看他停了下来,说,你继续呀。明程说,按照小孩的形态和比例,他应该在十到十五岁之间,比咱俩小一些,如果不开心的话应该不是因为早恋,可能是成绩不好或做错了什么事和父母闹矛盾来到河边,你画他背对河岸是想表述他的心情与处境,我说的对不对?清歌看着眼前的明程,顿生出一点茫然,他对着那张巴望着肯定答复的脸开口道,不全对,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明程继续讲,油画在表现人物失落、沮丧、惆怅、无聊等所有负面情绪时都喜欢用浪漫主义创作手法,作品风格偏向于夸张和怪诞,以客观为主,主观为辅,表现主义和野兽派都是,亨利·马蒂斯是,费迪南德·霍德勒是,凡·高更是,但你却画着小孩双手插兜,悠闲惬意,这很矛盾,你给天空上了很深的蓝,色过重,且没有一片云,显得与周边的景物不搭,我猜天空是你最后才画的,这里面带有和作品本身无关的情绪,极有可能是你的共情。共情?清歌迸出疑问,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明程接着说,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我说完你只需回答我说的对还是不对。清歌说,好好好,赶紧。明程说,小孩肯定是个盲人!你说对不对?别不承认。明程的声音大了些,里面夹带了得意的分子,分子剧烈运动,环绕两人,逼人直视。清歌说,对。
那天晚上清歌回家,晚饭扒拉两口,站在客厅盯着《远方的男孩》看,看了一会儿发现小孩的眼里确实没有光,又看了一会儿,笑出声,洗脚上床,很快沉沉睡去。
高一在教学楼的三楼,高二在二楼,高三在底楼,时间让终将离开的人距校门口愈来愈近。教室一字排开,清歌在二班,明程在七班,下课后人头攒动,高矮胖瘦的学生像蜜蜂一样簇挤在楼道。明程穿过人流来到二班,他从灰色夹克里掏出自己的素描给清歌看,清歌审视后给出评价,比例有点问题,你试着拿远一点看,不过是非正面肖像画,勉强还行;背光的地方面太暗了,近看有些糊,你下次试着用细笔,线条疏一些……还有,尽量不要把纸画得太满,上下左右都要留边,按照纸的大小控制,不然作品看起来有拥挤的感觉。
清歌捏着A4纸的一角,靠着楼道的护栏哇啦哇啦讲完,明程探着身,眼镜快要贴到纸上了,半晌后弹着牙齿说道,好像是呀,昨晚画了好久,我妈还说画得不错,我咋这么笨呢!清歌说,我爸也说我比傅抱石画得好呢。你爸肯定比我妈有眼光。明程说完后上课的电铃响起,他拉一把清歌继续说,不要靠在这上面,脏,我看有人往栏杆上抹鼻涕。接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两个比核桃大一点的黑色果子塞给清歌。清歌问,这是啥?明程说,好像叫山竹,我爸去外地带回来的,剥开里面像橘子,记着皮不要吃。明程说完往楼道的另一头跑去。
明程家在南郊,住的是城里新盖的第一批商品房,周末多是两人一起画画,在明程家里。摆一张桌子在客厅,上面垫一层毛毡,平铺生宣纸,明程则在旁边支起画架就近取景,描餐盘里的梨子,明炉上的水壶,少画人像,有画到便是清歌,清歌弯腰俯在桌前刮墨落笔,另一只手撑在桌上,人物认真起来就成了近乎静态的画模。铅笔和毛笔是一起动的,停也是一起停,清歌口衔笔隙间,明程就走到跟前看,看生宣上勾出的山山水水、竹子与花鸟、街道与挑担卖货的小人,还有留白绰绰的雾云。看久了就突然被震撼到了,他说,苏清歌,你真是个天才!清歌说,别烦。他的眼睛紧盯着还未上彩的半成品画,没有看明程一眼,屏气凝神像是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