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蛤蟆

作者: 杜得无

太阳,太阳。谢云章从未如此渴求太阳,夜色深沉,星月全无,破旧的筒子楼外,只有一棵干枯、腐烂、接近死亡的梧桐树,以及蛤蟆。那只无处不在的蛤蟆,已经困扰他十几个日夜了。一到晚上,蛤蟆声就响起,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不到午夜,那声音已然铺天盖地,吵得谢云章痛不欲生,几近晕厥。所以他在深夜祈求,太阳,太阳。只要太阳升起,蛤蟆声就消失,万物和谐,一切归于静寂。不止如此,太阳也曾是谢云章的第二个名字,他有一阵子叫谢太阳,但这个光明正大、充满能量的名字,已经不再属于他了,所以谢云章怀念太阳,他应该怀念太阳。

他也曾鼓起勇气,夤夜下楼,手持铁镐,头戴矿灯,循着不绝于耳的蛤蟆声,仔细搜寻过蛤蟆的踪迹。可楼下土地平旷,一望可知全貌,近处无凼,远处无泊,哪里可供蛤蟆栖身?谢云章思绪千端,捋不出一根线,越想心里越乱,情急之下,竟也发出一声“咕呱”来。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他惶恐地想,难不成,我要变成蛤蟆了吗?思想至此,他破口大骂,吵醒了半幢楼的邻居。有人骂,谢云章,你快去死吧!他不说话,回家躺下,默默忍受蛤蟆。

蛤蟆死在初秋。一场秋雨后,梧桐树死掉了,随后是蛤蟆。蛤蟆是被谢云章亲手砸死的,就在当天,李思鸣来了。正确的顺序应该是,李思鸣先来,然后蛤蟆出现,最后谢云章举起石头,砸死蛤蟆。李思鸣走得太早了,他要是在场的话,或许会对谢云章产生不一样的看法,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怎么说呢,一切都是注定的,正如太阳是太阳,蛤蟆是蛤蟆。

这是改变不了的。

蛤蟆死前已有征兆,那晚它没叫。按照惯例,蛤蟆天一擦黑就要开口,如敲牛皮小鼓,连绵不绝,徘徊萦绕。太阳早已落山,眼瞅着快要八点,谢云章心情忐忑地等待着,蛤蟆声却一直没有响起。它怎么了?谢云章惴惴不安地想,难不成刚一入秋,它便冻死了吗?或者它在酝酿什么,想给我致命打击吗?谢云章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妻子路姗看不过去,便吩咐他出门接女儿放学,再买两瓶好酒回来。“李厂长今天晚上来家里吃饭,你忘了吗?”

谢云章当然没忘,他只是更惦记蛤蟆。

去接女儿的路上,谢云章试图忘记蛤蟆,把注意力转移到李思鸣身上来。他和李思鸣没交情,不但称不上朋友,还得算半个敌人。当年路姗风姿绰约,追求者甚众,其中就有谢云章和李思鸣。谢云章模样俊俏,才华出众,可谓一表人才。虽然矮点儿,但放在人堆里绝对扎眼。扎眼不是因为他矮,而是因为他白。那个年头,白就是帅,帅就是白。李思鸣则不同。他脸黑,牙黄,头发少,人是矬点儿,但他爹是厂长,正的。

所以一开始,路姗选择跟李思鸣约会。两个人交往了一个月,吹了。原因是李思鸣作风不好,爱关照洗脚房的生意。后来,路姗跟谢云章好了,两个人越看越对眼,没过半年就结了婚。听说路姗结婚后,李思鸣郁闷得很,整日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发愣。他爹老李厂长把他从床上揪起来,扇了他四五个嘴巴子,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没出息的东西,擦完血,滚回厂里扛煤去。那是一九九八年,十年后,李思鸣从扛煤工变成了副厂长。上任的第三天,他就携妻带子来谢家做客。

谢云章心想,李思鸣这不是来做客的,这是来显摆的。显摆给我看,给路姗看。

回家的路上,女儿问谢云章:“爸爸,今晚有客人来吗?”

谢云章笑着说:“来者不是客。”

女儿问:“那是什么?”

谢云章说:“圆圆,记不记得爸爸给你说过的蛤蟆?就是那只在我们楼下叫来叫去的蛤蟆。今天晚上,蛤蟆上楼了。”

女儿只是笑,不明白什么意思。

李思鸣一家是晚上八点来的。他穿着体面,打扮得时尚,确实有领导的范儿。他的妻子略胖,眼睛不大,化着浓妆,似乎还有点儿上火,嘴唇裂开好几个口子。李思鸣左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看起来比圆圆小几岁,应该是他的儿子。

谢云章一家人住的这幢筒子楼,年久失修,房屋面积普遍小。当年分房的时候没觉得怎样,现在可不行。一家两间屋子,加起来没有四十平方米,一家三口住起来都嫌挤,来客人更不方便。谢云章把桌子支在卧室,勉强坐得下。

刚落座,李思鸣就感慨地说:“真不好意思,十年了,也没来拜访过你们。”

路姗笑着说:“你忙,不来也正常。”

谢云章说:“来了就不正常了。”

路姗瞪了谢云章一眼,她问:“你们要不要喝点酒?”

李太太看了眼李思鸣,笑着摆摆手说:“就不喝了吧,我们还要开车回去呢。”

“喝。”李思鸣说,“今晚就住厂里吧,反正我们也给分了房。”

他妻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谢云章问:“你们分的房也是这种吗?两间加起来,只有三十五平方米。”

李思鸣笑着说:“不是,我们稍微大一点。”

“大多少?”谢云章追问。

路姗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谢云章。

李思鸣沉吟片刻,说:“大一倍。”

路姗笑道:“真大。”

谢云章开瓶白酒,给李思鸣满上,又给自己满上。他举起杯,说:“李厂长,我敬你一个。”

李思鸣端起酒杯,说:“折煞我了,喊什么厂长?喊我思鸣,或者老李。”

两人喝光杯中酒,谢云章咂咂嘴巴,边倒酒边说:“老李,喊我太阳。”

“太阳?”

“太阳。”

“为什么叫太阳?”

“我二十七岁之前,”谢云章说,“处事待人过分热情,一天有十八个小时笑嘻嘻的。他们说我像雷锋,帮危助困,散发光和热。就这么着,都喊我太阳。谢太阳。”

“好,太阳,我敬你一杯。”李思鸣端起酒杯。

谢云章问:“敬我什么?”

李思鸣笑着说:“敬你和路姗,祝你们白头到老。”

“好!”

俩人一口闷。

谢云章又倒酒。他说:“老李啊,也祝你和嫂子白头到老。”

李思鸣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笑着说:“好。”

他们喝完一瓶,又开了一瓶。女人们带着孩子去隔壁屋聊天,桌子上只剩下两个男人。这时,谢云章听见一声熟悉的蛤蟆叫。不是他们的酒嗝,而是真正的蛤蟆叫。

谢云章问:“老李,你听没听见蛤蟆叫?”

李思鸣摇摇头:“没听见。”

谢云章说:“你也听不见蛤蟆叫,那看来是我听错了。”

李思鸣说:“是你听错了。”

谢云章问:“老李,你为什么来我家?”

李思鸣说:“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谢云章说,“那是为什么?”

李思鸣不说话。

谢云章就点点头,他说:“我们再喝一杯吧。”

于是他们又喝了一杯。

谢云章说:“如果五年前没发生那件事,我不至于如此落魄。我三十二了,现在还拿着最低的工资,做普工。”他脸色通红,厚厚的眼皮耷拉着。

李思鸣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已经很不错了,你至少还有份工作。刘津盛现在还在蹲监狱呢。”李思鸣拍拍谢云章的肩膀,“想开点儿,一切都会过去的。”

“唉,我很窝囊啊。”谢云章拨开李思鸣的手,笑着说,“和你简直没法比,十年前咱俩都一样,现在你都成副厂长了。老实说,老厂长没少帮你吧?”

李思鸣不大高兴,表情有些僵硬,说:“我老子没帮过我,我去武汉学习,全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回来之后,工作也是组织上安排的。我老子是我老子,我是我,两不相干。”

谢云章打了个酒嗝,斜睨着李思鸣。他说:“我不信,我真不信。但是,不说别的,照顾着我点儿,看在……”谢云章举起一杯酒,愣了半天,吐出几个字来——“看在路姗的份儿上!”

他一饮而尽。

临走的时候,李思鸣摇摇晃晃,趴在谢云章肩膀上,边说话边往外喷酒气。他说:“太阳……我还是叫你谢云章吧。我说云章,我李思鸣,不比你差吧?”

谢云章不说话。

“你呀,”李思鸣笑了,他说,“你比我差远了。”

谢云章和路姗送他们到楼下,等他们走远了,谢云章指着黑暗中的一处说:“你看,那只蛤蟆。”

路姗不理他,径自回家。

谢云章不说话,走到一旁枯死的梧桐树下,坐在树根上,点燃了一支烟。他把尼古丁和情绪都闷堵在肺里。这时候,谢云章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蛤蟆,也是他后来的精神寄托,当然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他还以为这是只普通的蛤蟆。那蛤蟆从梧桐树下的洞穴里爬出来,瞪着眼睛对谢云章说:“去你的,去你的。”

当然,蛤蟆也可能说的是别的话。谢云章那晚醉得厉害,记不清了。

谢云章是通过一场病,才认识到蛤蟆不是蛤蟆的。

十月间,在去接女儿的路上,他栽倒在道旁的烂泥里。那时刚下了一场雨,谢云章眼前一黑,脚下一滑,一下就摔迷糊了。同样去接女儿的庞老四首先发现了谢云章,把他扛着送到了厂医院。由此,谢云章开始了一段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黑暗时光。从厂医院转到市医院,十一月又从市医院转到省医院。省医院的专家告诉他,他脑袋里有东西,是脑瘤。从影像上看,这肿瘤长得像蛤蟆。

他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准备接受肿瘤切除手术。路姗眼泪都哭干了,整日里蔫蔫的,她怕谢云章死了,也怕他半死不活。医生安慰她说,这只是良性肿瘤,切除掉就可以了,大概率死不了,但有可能半死不活。毕竟,这肿瘤长在脑袋里。谢云章倒不在乎那个,他毅然决然地说:“切!”于是医生给他做了手术,取出了那只形似蛤蟆的肿瘤。手术过后,谢云章昏迷了七天。这七天里,他做了一个冗长而迷幻的梦。那真是一场大梦。幻景重重,悲与喜的情绪交迭着出现。对这个如真似幻的梦,他始终心存敬畏。他认为这是世界给予他的启示,当他从梦中醒来时,他忽然顿悟。他想起那只张口说话的蛤蟆。那只蛤蟆开口骂了他,骂醒了他,骂呆了他,骂得他无地自容手脚冰凉,由内而外生发出一种荒诞感和神圣感。那夜之后,蛤蟆消失了。这次是真真正正地消失了,不再聒叫,也不再显现身形。而自那不久,他的脑袋里便多了一个肿瘤。蛤蟆一样的肿瘤。

出院后,谢云章的身体迅速康复。在家休息一个月后,他竟发现自己长高了几公分。康复后的他,不但体力充沛,精力也变得出奇的好。他在床上把路姗折腾得死去活来,楼下的李婆婆整夜整夜失眠。没过多久,路姗怀孕了。

“这是个男孩儿。”谢云章抚摸着妻子的肚子说,“我有儿子了。”

“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是个男孩儿?”路姗笑着问他。

“我就知道。”

“为什么?”

“我听得到。”

“别吹,我刚怀上三个月,孩子还没成形呢,你能听到什么。”

谢云章不说话,笑着把脸贴在妻子肚皮上。其实他说的是,他能听到蛤蟆的声音。蛤蟆告诉他,他即将有个儿子。

第二年秋天,路姗果然生下一个儿子。八斤六两,哭声嘹亮。

路姗生产之后,李思鸣来谢家探望了几次。他的妻子和儿子都没来,来的只有他自己。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拎着礼物,客客气气地坐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他来了三次,第四次来的时候,谢云章告诉他:“老李,别来了,我媳妇你也看了,我儿子你也看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不值得你这么破费。”

李思鸣装听不懂,还是照常来。有时候隔三天来一次,有时候隔五天来一次。路姗家的冰箱里全是李思鸣送的礼物,乌鸡、胖头鱼、老腊肉、成盒的鸡蛋以及吃不完的点心。谢云章对此忧心忡忡,他对妻子说:“老李这人可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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