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作者: 崔凤敏

天色很好,这日的黄昏显得比往常更明亮些。钟芳立在枝干遒劲的老杏树下,望向百米之外的幼儿园。有时,她会回头看看身后的池塘,因为无风,水中光影纹丝不动,更觉深不可测。这不免让钟芳产生了一丝担忧,放学的孩子天真烂漫,一旦失足落入池中,后果不堪设想。她想,或许应该向校方提个建议,搞好设防。忽然之间,嘈杂声骤起,人流像扭动的绸带涌动前行,幼儿园门口一时被挤得密不透风。钟芳的眼睛像雷达一样精准地捕捉到汪子清的身影,她用力挥舞着手臂,到这里来。钟芳很快见到了汪子清,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动人的睫毛在晚霞余晖里隐隐闪烁,俯视时会在眼睛下方投下疏密有度的影子。不过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心满意足地喊着妈妈。钟芳拉起他的手,问他今天在幼儿园过得开不开心,饭吃得好不好。汪子清摇头,幼儿园的饭不好吃,我想吃你做的蛋炒饭。钟芳说,好,不过我们今晚先去看个电影。真的吗?汪子清惊喜地叫起来,真是太好了!然后他追问是不是他最爱的动画片。钟芳说是,是新上映的《疯狂动物城》。汪子清的笑声如风铃一般,在风中荡来荡去,两颗乳色的兔牙泛着白玉石的光芒。

这座由红黄与巧克力棕三色拼接而成的幼儿园,自远处看去,似是一个被旋转好的魔方。盯久了,又好像它依然处在某个转动过程中,加上光线严丝合缝地流转其中,钟芳不得不揉了揉眼睛。云霞渐次隐退,水中疏影横斜,万千物什隐在稠密杏花影子的后面,风一起,水墨画般撕裂开来,一切都是摇摆不定的样子。钟芳在某种呼唤的指引下回过神来时,才看到已经站到面前的文琪表姐,文琪如多年前般不无悲悯和期待地看着她。文琪看看幼儿园,今天周五,三点半孩子们就被接走了。在浮动的花香里,钟芳勉力挤出一个笑,也不知为啥,火车就晚点了,本来可以赶得上。

钟芳看到文琪细长白净的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像是她曾经见识过的那些正在进行展示的手模。文琪说,这几年在深圳怎么样?钟芳说,还好。文琪关注路况的眼移到她的脸上,你知道我想知道更多,说说看。城市的街灯透进车窗,不断地从玻璃上流转而过,依稀尘封许久的黑白胶片。钟芳说,深圳是个好赚钱的地方,我做过美容美发,做过理疗师,还做过家政。文琪说,现在呢?稳定了没?钟芳说,稳定谈不上,现在在一家私立幼儿园。文琪打开一点车窗,清冽的晚风蛇一般钻进来,我知道,你惦记孩子。钟芳吸一口新鲜空气,幼师是份快乐的工作。她记起那阵子,每天站在附近幼儿园门口看孩子放学,一个个跟出笼家雀儿似的,就去应聘了幼师。看着他们,她就能知道,汪子清五岁、六岁、七岁分别是什么样子。

文琪说,有没有想过再争取一下?她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钟芳,我是说,哪怕是一年几次的探视权,我们可以找专业律师,再说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们那边也未必不会松动。钟芳摇摇头,婚是她要离的,丁一建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最后只能诉讼离婚。开庭时,连法官都感到奇怪,男方没有家暴,甚至不酗酒不抽烟,常年在外打工,女的是家庭主妇,这是许多农村家庭的常态,怎么就非要分崩离析?虽然男方老太太叫嚣着女的在外面有男人了,但没能提供任何出轨证据。同意离婚时,婆婆的脸似是蓄积着某种爆发力量的岩浆,丁一建则像是来自南极的一块人形冰雕,两人以水深火热的姿态迫视着她,你非要离也行,但必须放弃对孩子的所有权利。钟芳想过,如果汪子清是个女孩,兴许是能带走的,农村的男娃是香火。她在某种不知名却无法对抗的力量的驱使下,在《放弃子女抚养、监护及探望权协议书》上签了字。

一个月后,在某个整夜失眠后的清晨,钟芳买了膨化米饼、果脯及糖果类的零食,那些平时令汪子清垂涎不已钟芳却不曾大方给予过的垃圾食品。钟芳包着头巾、戴着口罩,立在南墙根的拐角处的阴影里,听着婆婆嘱咐汪子清不要跑到院门外,她要去屋里忙活。她慢慢靠近了大门口。汪子清惊疑片刻,瞳仁在日光里慢慢缩小,她确信他看到并且认出了她。她对他打各种手势,他站着不动,可怕的是从他无限扩大的口型中蹦出了“妈妈”两个字。婆婆破门而出,像是一股要横扫内陆的台风,尖叫着用手搡她,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自己在外面有男人,不管孩子的死活,你有什么脸回来看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钟芳看到汪子清躲在角落里,满眼惊惧,泣不成声,她想要跑过去抱他。你休想回来抢孩子!不知道被谁一把推倒在地,她听到的不再是婆婆一个人的叫骂,是整条街上的女人的骂声,她们朝她吐唾沫,小孩子们拉扯她的头发,还有不解气的用力踢她,只要她想挣扎坐起,就会有人以疼痛让她重新倒地。后来钟芳不再反抗,试图听到一点点汪子清的声音,但她耳中却只有山呼海啸般涌动的辱骂,伴着人群排山倒海般迫人的眼神。

再醒来时她躺在家里的炕上,母亲江佩华垂老的脸哀如丧子,她盯着被风吹得吱吱作响的窗户,似乎多看她一眼都令她难以忍受。别再去丢人了,这不是你自己作的吗?日光透过生锈的窗照亮屋里的尘埃,钟芳盯着那些如细小虫子蠕动般飘浮旋转在半空中的灰,脑子里空无一物。在第四天黎明将至时的灰白天色里,她坐上去市区的大巴车找到文琪。文琪为她打点了行李,依着她的决定,送她坐上了去深圳的列车,那是她凑近地图看到的离这里最远的南方。

文琪把车开到万达停车场,在密密麻麻的车流里绕了两圈,才把车塞下。文琪侧着脸问她,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钟芳说,见一见汪子清,我明天晚上就走,姐,我需要你的帮助。

钟芳知道三十四岁的文琪尚在单身,自己在市区买了房子,没有防备在商场吃过饭赶回来时,是文琪的同居男友打开了门。赵西川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只是脸色干瘦,带着整日坐办公室的那种疲惫和萎靡。文琪把钟芳安顿好,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怎么,是不是叫你失望了?钟芳说,什么时候结婚?文琪笑笑,你这口气可有点像我妈了,我们才同居三个月,还没试出合不合适呢。钟芳说,大姨给你的压力大不大?文琪一边敷面膜,一边说,那是她把自己搞得压力有点过大,没事,这几年被我开导得也想开了。好,你早点休息。你派给我的任务我还得交给赵西川。看到钟芳一副感觉给她添麻烦的样子,安慰道,放心吧,小事。

钟芳熄了灯,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她浑身酸痛,客厅传来细碎的辩论声,她听不清内容,大抵觉得两个人的语气都不是很好。那低低的争吵声越来越密,后来有关门的声音,他们进了主卧室,她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文琪是那种单眼皮女生,肤黄唇薄,眉间距略大,是小时候扔在孩子堆里让人扒拉不出来的那种。但她从小到大成绩班级第一,一路硕士毕业,某个阶段被作为整个家族女性的榜样,这个阶段不包括她大龄不婚的近几年。初三那年,钟芳厌学,某日文琪来家里给江佩华送膏药。这不没个定性,江佩华说,女孩子,不念也罢。文琪把钟芳拉到院子里讲了一下午,钟芳觉得脑子里某根别着的筋通了,她要上大学。别人不知道的是,让她遵从文琪指引的是她对文琪的仰慕,文琪上下翕动的口型、左右翻飞的手势,甚至脸上无往不胜的自信,无不自带令人向往的光芒。那个夏天,在屋檐下,文琪妙语连珠,金句频出,眼底某种悲悯和期待交替落在钟芳的脸上。钟芳上高三那年,父亲长了脑瘤,一次开颅手术令家里负债累累。家庭会议决定让她辍学,外出打工,供还在上高一的钟成读书。此后,文琪穿着白色长裙,似是从天而降的女神,诚挚地告诉她知识改变命运的场景,只在午夜梦回时出现过。

钟芳和第一个男友谈恋爱时,江佩华竭力阻挠未果,把文琪喊来当说客。江佩华说,你说这么多提亲的,条件好的,她一个也看不上,没有合心意的等等也行,怎么能找个山区的呢?文琪搂着江佩华的肩,二姨,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谁不想女儿嫁得衣食无忧,但是年轻人讲感情。江佩华说,感情不都是过出来的吗?在一起打了半年工就叫有感情了?钟成这学费、生活费一年比一年多,你姨夫这手术后也干不了重活,还不得靠她这个姐姐吗?她找个那么远的,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存心是要气死我。说着说着江佩华就哭起来。文琪一边劝慰江佩华,一边坚持说,表妹是成年人了,她的决定应该被尊重。江佩华觉出不对劲,认为文琪已经被策反了,眼泪越来越汹涌,话说得越来越狠。不能嫁,她从小听你的话,二姨就靠你了,不然我就和她断绝母女关系。钟芳知道,任凭文琪满腹的真知灼见,对着母亲那贫寒执拗的脸也再难说出一个字。文琪出来时,对着院子里的钟芳摇摇头,失落于半天也没有磨快擦亮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物。钟芳问,姐,你觉得我应该听我妈的吗?文琪摇摇头低声说,二姨的想法肯定是有问题的,女孩不应该是家里被牺牲掉的那个。钟芳觉得有一束光照进了她灰暗的眼里,那我可以坚持吗?文琪却忽而叹口气,我不确定的是,你跟了你选的这个人,是否一定能过得好。无论如何,二十二岁的钟芳并没有和江佩华断绝母女关系的勇气,一年后,她嫁给了江佩华为她选的丁一建,江佩华要了十万彩礼,把钟芳送到了那个她认为家境殷实的人家。

站在彩虹湖公园最北端的儿童游乐场,就能看见汪子清的幼儿园。钟芳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孩子玩的地方设在湖边风口上,就同把幼儿园建在湖边一样不合理。春日的风干燥有力,致使没有涂面霜的孩子们的脸颊皴伤、嘴唇开裂。滑梯因为日晒褪色而显得陈旧,旁边的沙坑细沙匮乏,粗质沙砾毫无队形地堆砌着,戴着红色袖章的公园保安偶尔出现,呼喝着那些踩踏已然被数次蹂躏过的草坪的皮孩子。钟芳和文琪坐在一块尘迹斑斑的石凳上。文琪说,这个公园真该整修了,不知道丁一建为什么要把房子买在近郊区,过几年估计就得为学区房焦虑了。钟芳没有说话。文琪说,丁一建二婚时在这儿买房子后,就带着那个女人去北京打工了。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钟芳,文琪笑笑,我知道你不关心这个。我是想说,现在是子清奶奶在这里接送他上学,周末老太太一般会带孩子回村里,所以就得费些周折。钟芳点点头,明白。想着汪子清会骑着儿童车从湖边飞驰而来,还是从那个布满棕垢的绿色垃圾桶后面露出他的身子,或者会突然在她和文琪身子之间探出一张脸,她的视线四处飘荡着无法静止在某处。文琪说,这次回来有没有打算回家看看二姨?钟芳飘移的眼神停留在远方细浪腾起的湖面,没有说话。文琪说,你不在的这几年,二姨见老了,腰背挺不直了,头发也白得多了,姨夫还那样,不能干力气活,更不爱作声了。日光穿透起伏的风浪,似是在硕大镜面上划下一道道碎痕。半晌,钟芳说,钟成呢?文琪递给钟芳一瓶绿茶,说,钟成毕业后工作换了六七个,一直没稳当就业,二姨愁他的工作,愁给他买楼房娶媳妇。钟芳的视线由粼粼的水面上升至辽远的天幕,风行其间,无形无状,摧枯拉朽。

丁一建是铁路上的电工,常年穿着铁鞋爬那些铁路沿线的电线杆子。钟芳跟他去北京那一次,曾见过丁一建在空旷郊区高达二十米的杆子上作业,在密密麻麻缠绕的电线间,他看起来像是蜘蛛网里摇摇欲坠的飞虫,邈远而弱小,钟芳隐隐觉得那是什么伟大事业的一部分,有着特别重大的意义,不然丁一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地坚持十几年,并打算把余生也都交给它。新婚第五天丁一建婚假结束时,钟芳要跟随他去北京,理由是随便找个什么工作,也得夫妻在一处,她不怕受累。丁一建不置可否地去了比邻而居的婆婆院子,回来后拒绝了她的要求。后来,钟芳在镇上一家手套厂织手套,工时从早七点至晚七点,工资每月1500元。

丁一建大约每两个月回一趟家,每次回家喜欢带着钟芳去亲戚家转一遭,却从来不主动提去钟芳父母那里看看,钟芳觉得是江佩华要的那十万元彩礼把她家的体面要没了。婆婆能同意这门婚事,是因为她容貌姣好娶过来能长门面,也因为丁一建没有父亲,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贫富差距较大的双方形成了某种“门当户对”。婚后江佩华常常前来走动,婆婆如果遇上,基本的客套尚在,其间的疏离和不屑钟芳也觉得出来,江佩华却不觉,走之前总要理所当然地讨要些什么。如果钱给得少,江佩华不满意,女婿每个月挣这么多钱,帮衬帮衬家里不是应该吗?钟芳说,那是他的钱。江佩华不信,两口子什么你的钱他的钱,到底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钟芳不再辩解,丁一建的钱她是没见着,是否交给婆婆有待求证,她挣的这份工资仅够生活家用,达不到大幅度补贴娘家的程度。只一次,因为钟成的学费实在凑不够,江佩华半夜跑来,钟芳只好给丁一建打电话,丁一建倒也没说什么,从微信转了三千块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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