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恨

作者: 孔凡勇

屠户大煞嘴大,以杀猪为业。他一下一下地磨刀,起起伏伏的脊背在巳时的太阳照射下渗透出汗珠,油光光闪亮。他动作机械地重复了足有一刻钟。停止磨砺,他伸左手中指试刀锋,一道豁口渗出红血,滴滴答答成溜儿落下来,嘭,嘭,嘭,砸到地面上。他咧大嘴笑笑,神情骤然舒展开,一脸满意状。

刀是宰牛用的窄面刀,长尺半许,最宽处三指,尖头儿,单锋。

周围一千多人喷着粗气,如同一尊尊泥塑杵在四面。有的人的脸因紧张变了形,惊恐之下咧嘴瞪眼呈现狰狞之态。

七八个村子的人被日本鬼子赶到洚河镇这个家门场子上。

大煞腰脊一直没挺直,哈着腰提刀转身走近孟昭乾,双手捧起刀把儿,刀锋向内,举过头顶,说:“哥,此刀是用来宰畜生的,不能用在哥身上。兄弟我嘴大,吃了皇帝吃阎王,仙桥路深,兄弟我给你打前站!”说完,右手单手横攥刀把儿,刀尖向左侧平移,右胳膊忽然抬高,拿刀锋朝自己的脖子抹过去,动作潇洒。刀过血喷,一股血柱斜着冲上天去。大煞朝孟昭乾双膝跪倒,手中刀当一声跌落地面,脑袋蓦地向前折下去。

四周整齐划一一声:“哦!”“哦”声立体、短促,整个家门场子晃动一下,大槐树也抖了一下。大槐树树身上结结实实绑着孟昭乾。孟昭乾不由自主地叫一声:“我那好兄弟吔!”

翻译官梅书蠹身体一抖,立刻转眼看鬼子小队长中田。中田没有预料,身体同样抖了一下。狼狗在一边疯狂地吠叫,张着血盆大口,反复挣脱,兽性激昂。

太阳惊恐地瞪大眼睛,天气瞬间焦燥异常。

梅书蠹转脸对中田说:“他是孟昭乾的好兄弟,不忍动手。自己先死了!”

中田喘着粗气,骂了一声,让梅书蠹重新选一个屠户操刀。

梅书蠹走近周围人群,大声说:“大家听着,大煞真傻,死了,死得不值。他自己愿意死,咱们没办法。谁是屠户,来操刀动手,皇军奖励五百块钱。来吧!谁来?”

看看大家不说话,中田大怒,命令四角机枪手做好准备。他一时血往头上涌,想再制造一个小河村惨案。一年前,小河村一百零九口被鬼子杀光,一个人影都没留下来。

梅书蠹伸长脖子,对中田说:“队长不要发怒。如果没有屠户的手艺,一般人是万万挑不了孟昭乾的心脏的。这不是对抗皇军,是没有能力。”

中田沉吟一会儿,“嗯”了一声,刷一下从腰间拔出指挥刀。刀一出鞘,正好映照了太阳光,光如闪电在周围人们脸上游走。刀光带着寒气。

“啊——”人群中有孩子的哭号惊蝉般尖利地传出来。

四十年后,孟宪坤爷爷给我们讲这一段旧史的时候,是六十出头。他讲的时候毫无表情。又过二十年,给我们的孩子辈们讲述时,也是这样。但是,八十三岁那年,他却在讲到孟昭乾被一刀插入心脏时,猛地就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人们说,他死了。自从看着孟昭乾死的那一刻,他就没活过,他的意识一直停留在那一刻。准确地说,他是和孟昭乾一块死的。只是他死的过程长,用了六十年才完成了死。一直死着,没有死利索。一个小说家来洚河镇搜集素材,被感动,说:“在老人的世界里,那场杀戮从来不曾结束!”

我的父亲曾说,你见过一个人被刀尖挑了心脏,一个时辰不软,一个时辰不低头吗?项羽也做不到。昭乾爷做到了!我是亲历者。他血干了人不躺倒,从巳时中到午时中,脑袋没耷拉下来,一直挺着,和没死时一样一样的。

我用力想象,想了几十年也想象不出来。

一个人脑袋不耷拉能算死吗?不算。

我自小的印象中,日本鬼子是一群青面獠牙的禽兽。我不止一次去家门场子那里找那棵槐树,哪怕有个影子,也好揣度一下那棵不幸的槐树当年如何面对日本鬼子。没有了!说是,一九五九年大炼钢铁时,砍掉当了柴烧。

父亲说:“好在,昭乾爷留下了后代。宪坤叔说那个孩子长大后去了上海学青衣,专门演唱京剧《生死恨》。那个给昭乾爷怀孩子的女人叫颜采薇。辈分也是昭字,大号叫颜昭芳,是颜家大院的后人,解放时随大军南下过了长江。”

在日本鬼子刀挑孟昭乾的那天晚上,从洚河镇西去一百里外的秦口河边秦口镇上,王家门堂会演出了一出京剧《生死恨》。广告的女主角是卢兰芳,关键一折上场的却是颜昭芳。剧社叫齐庆班子。

齐庆班给王家唱堂会,三天前就预定了,是给宅主王继尧庆寿。不过,开始定的剧目里没有《生死恨》,《生死恨》是临时加进去的,而且是颜采薇要求加进去的,她要求由她担纲主演韩玉娘。

孟宪坤随孟昭乾在渤海湾边草场里落草,从一九三八年开始就一直和日本鬼子作对。日本鬼子派遣一个叫常孝的人混入孟昭乾的队伍,里应外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袭了孟昭乾的大本营。队五被打散,孟昭乾带着孟宪坤和颜采薇突围,不幸被子弹击中大腿,情知自己无法逃脱,就把颜采薇托付给孟宪坤,让他带颜采薇去投奔秦口镇的王家。孟昭乾手持双枪边打边把敌人往海边引。孟宪坤带着颜采薇先潜伏着,待鬼子被引向北边,两人往西南突围。孟昭乾且战且退,再次被枪击中胳膊,子弹也打光了,本想投水自戕,却被鬼子捞上海岸。

孟宪坤带着身怀六甲的颜采薇一路疾行,整整颠簸一宿才走出大草场,眼看颜采薇脸色蜡黄,孟宪坤找到一家远亲,花钱雇来一头毛驴,两人才坚持到秦口镇王家。

秦口河逶迤几百里,两岸风景旖旎。沿途有两大家,一家是王家,一家是颜家。如今,颜家已败,王家在国仇家恨、风雨动荡中竭力不倒。颜家有诗书,王家有武功。王家大院宅主王继尧是洪拳武术大家,善使一口五十四斤偃月刀,人高膀阔,有关羽之威风。日本人侵占秦口镇,明抢暗夺,收缴了王家的商船,王家隐忍不发,靠镇上的商铺维持家计。

两个徒弟引着孟宪坤和颜采薇来到王继尧跟前。王继尧身体像山一般往前倾了一倾,不由得带着疑问“嗯”了一声,坐下的榆木椅子跟着咯吱响了一下。

颜采薇说:“我叫颜采薇,老姑奶奶就是王家人。”

王继尧倏然起身,声音轰鸣着说:“家母颜氏。”话说半截,泪水湿襟,说,“你让我找得好辛苦!”

原来,几年前颜家大院遭一个短工里应外合出卖,被鲁中小长白山一带的土匪打劫。王继尧的母亲颜氏听说颜门一把大火后没剩人口,大哭三日,一命归西。颜采薇被土匪掳去,之后被孟昭乾从土匪窝里救出。王继尧打听到了前边的事,后边颜采薇入大草场就不知道了。那一年,正当王继尧整顿人马,联合赵三营去清剿小长白山的土匪黑窝时,派出去的密探回来说,土匪黑窝让人给端了。此后,他一直派人寻找颜采薇的下落。如今,颜采薇忽然出现在眼前,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安排下颜采薇,孟宪坤日夜兼程回洚河镇打听孟昭乾的消息。听说几日后日本鬼子要公开行刑,刀挑孟昭乾,又马不停蹄返回秦口镇。家计萎落,王继尧的徒弟只剩下三两个人。人慌失智。王继尧带上五十块大洋找赵三营,求他起兵救人。赵三营是皇协军,无耻至极,收了钱不救人,卖乖说:“这事儿就不向皇军告发了。”

王继尧暗暗叫苦,拍打着自己的头埋怨自己糊涂:“赵三营哪里靠得住?”

颜采薇说:“叔父,如今日本人横行,你就不用再搭上身家性命了。”

王继尧道:“一个小倭子竟然管着大汉人。岂有此理!”

颜采薇说:“叔父,我要在你寿诞晚上的堂会上加唱一出《生死恨》。”

“这出戏梅兰芳十年前唱过,近几年没人敢唱。”

“我敢。”颜采薇眉起似箭。

“身怀六甲怎么能行?”

“我能!”

王继尧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心思!”

宪坤爷讲这一段的时候,经常说:“神了!这个女人怎么知道昭乾叔脖梗子那么硬?我还没赶到秦口镇,她就唱他有强项不低头。”

要在秦口镇立住脚,不管是王继尧还是齐老板都不能得罪赵三营。王继尧和齐老板商量,只请皇协军的人,不请日本人。颜采薇演出只唱一折,其他由班里的角儿自己唱。

赵三营不管那一套,营长拉上日本人来看戏,吓得齐老板面如土色。王继尧把赵营长拉到一边,有些埋怨地说:“不是说不让日本人来吗!”

赵营长说:“有事我担!”

王继尧还是不放心,说:“这个使不得!”

赵营长一笑说:“我知道。这个鬼子听不懂,能听懂的那个,我没叫他。这家伙只知道来看花姑娘。”

王继尧又给赵营长敬上一份份子钱,长揖到地,双手举钱过头顶,说:“拜托!”

几盏马灯挂上屋檐,锣鼓开场。

韩玉娘出出进进,日本人多次高兴地对赵营长说:“花姑娘,大大地好!”待到颜采薇出场,场子里出奇地安静下来。以前颜家大院辉煌时,经常包堂会,颜采薇特别喜欢这一折戏,偶尔扮上彩唱,唱念做,描摹得非常到位。一个从北平回来的学生曾说,颜采薇很有梅兰芳的风采。颜采薇碎步入场,一个眼神儿,透出恨意无限,即使在暗淡的灯光下,也能感受到一种冷而刺骨的彻寒。颜采薇本就瘦峤,动静之间腰若扶柳,声若寒蝉,念白中有一股撕裂的声线剑一般射出,端的是伤人耳目,戳人心肺。

她插入一段自己设计的独白道:“想我玉娘,背井离乡,上不能侍奉双亲,下不能养育儿女。丈夫陷于仇寇之手,心中恨压长白山,仇漫秦口河。你道是我委身屈就,不知我内心横刀相向。夫君,你若遭遇不测,日后我必为你报仇雪恨也!”

叫板,胡琴连接,往下是那一段流水唱,有泣诉,有不屈,声线高耸,直击人心: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唱段中间,王继尧和齐老板对视一下,又看看赵营长和他身边的日本人。

凭孟宪坤的身手,三五个壮汉不在话下,但是恶虎难斗群狼,他一人救不了孟昭乾,只急得水米不进。第三天上,看着孟昭乾魂归西天后,他一路洒泪不歇息,奔走一百里地到秦口镇报信儿,从未时走到戌时,恰在颜采薇的唱段结尾时推门入院,正好与颜采薇四目相对,未及说话,孟宪坤腿软累倒在地上。

舞台上,颜采薇望见孟宪坤,情知良人已逝,眼神凄婉,“哇”一声大哭,身子晃几晃,也晕倒在台上。羊水从腿间流淌出来。

郎中号脉,说女的心伤气郁,男的精疲力竭。

孟宪槐出生在戏台上。

颜家大院罹难前,颜采薇和孟昭乾有一面之缘。那是在文兴府梅家府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颜采薇和梅家二小姐都在天津上女子学校,回家过年时在梅府逗留,恰遇到找梅先生采购药材的孟昭乾和孟宪坤。梅先生是个爱国人士,凡是正义武装他都暗地给予支持。十五岁的颜采薇,见二十出头的孟昭乾魁梧高大,有意问答几句,倒是孟昭乾脸红得像关公。

那一日,听说土匪夜袭颜家大院,杀人放火,还掳走了颜采薇,孟昭乾恨得牙根痒痒。

几天后一个上午,孟昭乾腰插双枪,带上孟宪坤出发。

“去哪里?”孟宪坤问。

“抢人!”

“长白山上?”

“对!”

“那里我们一点都不熟。”

“我问大河哥了,他知道那里,他熟。”

秦大河是孟昭乾的军师,懂阴阳五行,早年间穿村过府抽帖打卦,在周村一带串游过大半年。

出草场,过秦口镇,雇得一只中型船只溯河道而上,经文兴镇,至清河镇白龙湾,往西涉过黄河,一路顺青河沟南下,走一段陆地,上了长白山。秋意阑珊,冬寒渐劲,远处村烟几点,景象萧索凄清。二人裹紧棉袍,迤逦往山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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