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瓜之窗

作者: 牧小江

男人说不上来那些花的名字。

要是别人说不上来任意花的名字倒也正常,只是出现在他身上?荒唐。难以名状的颜色、香味和形状让他瘙痒。半蹲的腿没有酸痛感,他把稿本压在右腿上,眼睛盯住前方。真奇怪呀,他的视力一向很好。一股温热的湿气弥漫进耳朵,包裹住他。佛珠般大小的黑斑无序分布在嫩黄色表皮,又好像时刻会从花瓣上滚落,滑向花园的某一个角落,以窥探的形态。

他想要画下花的形状,那种流动感仿佛来自人形躯体。

他强忍恶心,飞速地在素描本上搬运、誊抄。

这些花的形状、色彩、声音都一次又一次重复回放在魏子居的梦境里。强烈的触动不仅存在于视觉影像,类似低语、鸣唱,带着捉摸不透的摇曳、扑朔和晃荡,在迷离之间。撕了,重新来,根本不是这样。总是不像,绘画的线条不是先进的摄像机,在下落的瞬间就要承受画面跑偏的可能。

或是这一周第四次早醒。

你呀,醒来了就是等着吃,你可真好。如鹊淡淡地说。她收洗碗筷、煎炸老油糕,搞得锅屋叮咚叮咚、乒乓乒乓。魏子居仰了仰头,像株植物吸收阳光。楼底下卖报儿童奔跑着大声地叫唤,一时飞到东面,又转而蹿去西面,除了“号外”两字硬朗,其余吱吱咕咕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想起忽大忽小的棕榈树的叶,还有忽大忽小的事情。

远远地就在女人的对面,他的手指圆润又尖利,拿甜品勺搅动着豆腐布丁,再搪塞几口馅不均匀的油糕。他在这段时间已经备好了外调的行囊,这趟行程他从未向如鹊提起。疯了吗?现在去越南?越南更清静?这里已经容不下你了?现在还是想去哪里就能到哪里去的时候吗?停停停!三十多岁的人,老大不小了都,没人陪你玩闹。他未卜先知地看到如鹊翘起的眉毛,听见她把上扬语调拖得长长的。

你光顾着吃,都不关心你儿子过得怎么样了,这孩子都多久没给我们捎口信了。如鹊说自己最近又开始胸闷气短了。她一脸厌嫌,舀起半勺山药泥,再小口吃四分之一,转头对着埋头的魏子居。他何尝不想念儿子,转念一想,儿子即将成人,也不必总依赖父母。他们有一个儿子。怀孕是意外,当时没有戴保险套。

外国的水土到底还是没有国内的养人。儿子是不是生病了?别瞎想了,儿子也不是时时蹲在邮局。得咧!如鹊笑着,继续说。没打紧的事总想着家里也没出息,就是该多和女友去听听曲儿。你呀,就一天到晚画些有的没的,画了这么多年,画出了个名堂没有?亏我当年被你骗得一愣一愣的,好在我们儿子没遗传你这吊儿郎当的样。畏畏缩缩,不像样子。魏子居说什么呢?不说吧,与一贯无二。如鹊结婚后就改换了形貌,很奇怪,像是他嫁给了她,并不是她嫁过来。十几年来魏子居都有种莫名其妙被欺瞒的感觉,像被倒打一耙,也说不上来,毕竟有时候划破的刺痛也算是一种新鲜感。可是,魏子居已经快四十岁了。

花,夜晚中蒸腾着薄薄雾气的花,一刻不停地律动,在遥远的棕榈树下生长。根本描摹不出的线条使得他更加焦灼地想要亲眼见证——含苞、绽放。柔软的花瓣在指尖骚动,还有幽香,尽管睡梦中没有气味,梦的主人自行补足。

他侧卧在密林上,压倒一丛爬树蕨。他依偎着一丛修长的兰。阳光温柔又迟钝地照在上面。兰花的中心是蛋黄一样的颜色,花瓣是柔和的乳白。旁边,有朵跃升花正炫耀着自己修长的花瓣,这些花瓣形成一个五角的星形开口。不过,花丛中的红蚂蚁会爬上脚踝,有刺的叶子会扎到皮肤。十五岁时的他从未害怕,但现在的他不由得坐直身体。毕竟他离那些花是这么近,连三十厘米都不到。

他要去越南。

豆腐布丁、山药泥被搅和得稀烂。红枣莲子汤也没喝完。

两个人再没动筷。空气似乎与动作一同凝滞了。但无论如鹊同意与否他都要去。他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酸涩感涌上手掌,隐隐觉得惊心。铅线干涸,就像生命的耗噬。前两天去医院体检,消毒水的味道呛人。

脱掉上衣,不要紧张,放松,再放松。

他本不常去医院,周医师却是个自来熟的好人,非但没有嫌弃魏子居问题多,还热心地提醒他注意身体,不要过度疲劳。

他三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

过两天,我出去几周,办个事。子居说。

办事?有什么事只管说,我只静静地听,没有二话,也没人呛你。如鹊说。两周前,他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是说要去越南出差几个星期。不行呀,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周全准备,哪能说走就走。想都不用想,如鹊又会换上温柔的乔装,让他也犹豫踟蹰。

报童咿咿呀呀的声音又搅动半晌。

她偏偏也识趣。如鹊上周回娘家,又把当年待嫁时门前排队的有情郎如数家珍地罗列一番,逗得老娘笑起来,爹也多给她切了几斤猪肉带回家。她都忘记自己是怎么和魏子居好上,又怎么结婚生子。最开始她根本没有理睬这个同样被家里逼迫相亲的穷画家呀。她夜晚再回家,开门前长吸口气,无穷的词组又重归肚里。

好吧。我去把碗碟洗干净。子居说。

如果可以?如鹊说。

洗碗筷五分钟足矣。行李就挨着梳妆台,被桌椅罩盖住一半,魏子居一惊,另一半的帘布尚有泄密的可能。等等,如鹊她回卧室了。若如鹊同行,路上饿了有人为他买油糕,害病了有人焦急地照料,但同时他也将承受女人喋喋不休的扰闹。最后再次检查双肩背包里画笔的数量,铅笔、石笔、炭笔、铁笔、四十四号颜料。背包被撑得鼓起来,再没有一点多余空间。

子居站起身,见如鹊从卧室拉出一个行李箱来。你?提着这箱子,你是要出门旅游去?

如鹊说,我呀,出门办事。

子居说,哦,你要去听曲?这次是去哪里?

如鹊说,我倒要反问你,难道要留我一个人在家里?

子居说,不,不是留下你的意思。魏子居笨口拙舌,不知该如何说。

如鹊说,好,既然不是留我在家,一起去。

说去办事是贴切的。只是去办一些作画的事,或者说一次短期勘测,顺带收集一些植物的标本,比如棕榈树下的奇异的花。这一点如鹊定不在乎,哪能指望两个不同的人做同样的梦,笑话。于是再补充几条理由,东南亚既没有可口的膳食,也并无安适的旅居,这趟行程无疑枯燥又繁重。可现在她都已经收拾好了……

是的,如鹊也太久没有离开家了,外面的空气滞重浑浊,还是家更使人安心。如鹊的圆框墨镜更适宜三十年前的她,虽然她五官比例未变,但那副黑框眼镜不知为何总令人感觉好笑。她坚持要求一起去,陪伴在魏子居左右。这时候夫妻就是要捆绑,谁都离不了谁,如鹊早想好了,夫唱妇随嘛。

达尔文曾说,自然选择不可能让一个物种特别为了另一物种的利益而改变自己。如鹊不再使多年前哭闹的伎俩,说他如果不爱她,她就要死在他面前。她也懒得再多说闲言细语,暗自提前把行李箱装好。所以达尔文的下半句是:自然界的物种的确会利用其他物种的构造,持续让自己受惠。她知道她箱子里有薄外套、橡胶鞋、酒精棉球等物品,他也刚好需要,这就够了。如鹊说她也想要去外面看看。魏子居的心有些软下来,瘪气的声音宣告——

无功而返。

两个人不是不可以。也好。如鹊的执意要求可以让他在旅途中少一些琐事。岘港的风舒服。慢速的船尽可能多地把风景兜住,海鸥翩飞,比多年前去泸沽湖时见过的灵巧。风景一闪而过,人在夹在山川之间的舟子上缩小。

如鹊深吸口气说,这些天,我终于觉得好受了。魏子居猜测有些人激怒了她,检票排队时硬挤进人群的少女母亲,肆意在母亲怀里哇哇啼哭的婴孩,还有向来主张息事宁人的他自个儿都在这“有些人”的范畴。

知道,但是我们在岘港只住一晚,或许试试看?子居问。

没有窗通风换气,闷得慌。如鹊说。

又不是在国内,哪里能轻易就找到有窗的旅店?子居说。

不行,要换一家有通风窗的旅店。如鹊说。

如鹊朝外探着,撑开伞。几天几夜都没睡安稳觉,好不容易定下一处住所,难得的是距离草甸湖公园不远,可如鹊还是不满意。

明天再上路就好了,再沿着街找,指不定能在偶然的转角找到一家能开窗的旅店。虽然魏子居也想定下一间通风的旅店,但天色阴下来,和如鹊的脸色一样。十几年了,魏子居还是不理解如鹊为什么痛感如此强烈。

儿子出生时,她的妊娠反应也大于其他人,恶心呕吐,彻夜难眠。

如果是年轻时怕这些尚可理解,但如今她已三十多岁,儿子也生了,怎么还会有这些多余的触觉。

子居说,快下雨了,留下吧。

如鹊说,我——不——管。

你天生不怕吃苦,什么都可以凑合,但我偏偏吃不了这苦头。

子居说,那怎么办?

如鹊说,我要走了。

子居说,我拗不过你,不过最后你肯定还得回来住下。

魏子居从行李箱中翻出了件外套。他之前套了件厚丝绵的大棉袄,过海关时脱掉了一半,换上轻薄的絮袄,现在岘港只需要穿一件夏衣,早晚再加件外套即可。

竹门外晦暗的天色,让人压抑得难以喘息。

手上推门的动作要迅速。一阵刺鼻的浓烈气味与潮湿的热气迎面飞扑而来。魏子居撑开的伞被压得弯折。他没有如鹊走得快,在上坡的道上加快脚步,有些狼狈。几天前在游船上,如鹊就说住有通风窗的旅店,这样才睡得好。子居点头应和,游船不是豪华游轮,也没有杜松子酒,只能在露天的甲板上随波晃动,可等到了才发现,哪里有旅店可挑。

该死!乔,在哪儿?女性沙哑的嗓音穿透羊肠曲折的小路。扛着画具的两个人仍照旧走。眼前的旅店位于斜上方深处,在小路一侧拐一个“Z”字形的弯方可进入。雨水在屋顶上滴答作响,汇成小溪流向下水道。这是栋三层楼房,酣睡在临山一面。清晰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经墙体反射后从楼顶的窗子飞出去。老女人是旅店掌柜,系着猩红色的围裙,稳健地从前门走出,下颌抬起,骂了句雨,躲进屋里。嘴里嘟嘟囔囔喊着乔,这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地下客厅。姨妈,您叫我有什么事吗?男孩说。

一楼的桌子清早不就让你打扫了。懒虫。你看看你,瘦得皮包骨头了,长得又这么丑,一点都不像你娘。小男孩应该是她的外甥,亲缘关系大概淡泊,也就当小伙计供养。哦,是留宿。姨妈,等我一下,马上就来。

雨有豆般大了,像小型利器,给人带来丝丝凉意。老女人在房间里摇动手工蒲葵扇,晃荡晃荡,扇出久违的两位客人。在雨点急促的鼓点下,他们狼狈得很,在急转的弯路石阶上打着滑前行。

两位客人,这雨要下大了,里边儿请。

山林之处,喧嚣不到,人迹罕至焉。老女人叫作林,娘家原本在闽南一带,父辈举家前往越南,经营一家旅店养活小半家,便留下了。魏子居夫妇恰巧碰上暴雨借住于此,随大家称呼她为林姨。

林姨是男孩孔乔的监护人,外甥与姨妈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也未必近,她也理所当然享受着勤劳朴实的孔乔无偿提供的劳动力。孔乔又在忙了,爬楼梯上下运递毛巾被褥,随处都是他的足迹,可偌大的三层楼房,却没能给他安置一处歇脚的地方。

如鹊还在翘着手指查看墙上贴的价目表时,他已经定下了一间房。双人大床房?向阳只剩一间了。好吧,那就这间。她撇着嘴,分房间睡才好。这个掌柜的招呼客人时总笑得张扬,无意间露出一只外倾但尖锐的虎牙。她这样笑是不招男人疼爱的。如鹊把头撇到一边,问林姨有没有开水。是要喝吗?林姨不解其用意,想着,转身去厨房间。

魏子居在两个女人谈话时就回到了房间,等他从行囊中取出稿纸、画板和纸笔,却发现床旁边只有一方柚木榻榻米。他不得不折叠双腿,双膝跪地,专注地把笔落到画纸上,为了画得密致,他压抑着手指兴奋的震颤。白色斑点点缀着每朵花的星形开口,一路延伸到由花瓣聚合成的花冠的深处。

在更深的地方,还可以看到鲜艳的粉红,像云,弥散、渐变。

今天没有太阳。暴雨转中雨。

魏子居去数树上叶子的数量。这是他出神时的习惯动作。但如今这个动作被人打断了,原来是孩子孔乔。四下都黑了,这个男孩正从树上摘下熟透了的、快要被雨水打落的青木瓜。他长得挺拔,胳膊纤细,像欲折断的鲜藕,头发乌黑,和夜一样。在魏子居看来他长得不难看,有一种天生的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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