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

作者: 解永敏

1

那时候,天气很好,省城这条一直繁华无比的小街浸泡在正午的阳光中。往西不足二里,过了尚平坊,过了省政府,又过了护城河,铃铛街上的居民老关,竟然沿着四眼潭墙根开挖出一溜宽不足半米,长却有八十多米的菜田。

菜田里种植有多样蔬菜:茄子、西红柿,还有辣椒和黄瓜。

对了,老关还顺带种了几棵玉米,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已经往外伸展着了,长势喜人。

老关正在那里侍弄那一溜菜田,他弓着腰,一勺一勺地把粪水浇到每一棵菜的根上。

老关很仔细,侍弄菜田比侍弄孩子还要上心。当然,这是他老婆的话,也是他的酒友老栓的话。老关和老栓都住在铃铛街上,住房很逼仄,都是老城区的样子。正因为是老城区的样子,便有规定不允许拆建了,也不允许随意改变状态,说是省城的老城区必须要保持原貌,否则外地人来这北方有名的省城,看什么呢?那些新的高楼大厦和其他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又有什么两样呢?很多时候,老关和老栓喝着小酒,聊着这恼人的情状,一点办法也没有。

“出事了,老关,出事了!”

老栓急匆匆跑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正侍弄菜田的老关的胳膊。

“老栓你个王八羔子,俺老关啥时候出事了?咒俺?”

老关抬起头,瞪着眼睛,恼怒地望着老栓,口气里透着不满。

老栓不管老关如何恼怒,满头汗水顾不上擦,一口气将铃铛街上来了一只变色老鸹的事说了。老栓本来结巴,性子又急,说起事来更结巴。说到后来,老关才听出是铃铛街上飞来了一只鸟。

“飞来一只鸟,值得大惊小怪吗?”

“不是鸟,是……是一只……老鸹呢。”

老关听过老栓一番结巴着的说道,不再恼怒了,而是把粪勺的把撑在下巴上,有些不以为意。老关知道,在这个树绿水清的城市里,因为生态环境好,随便从哪里飞来一只鸟,或飞来一只老栓说的老鸹,那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啥大不了的呢?

“变色,变色……的呢!”老栓说。

“变色的又怎样?不就是一只老鸹吗!”老关说。

“不……就是……一只老鸹?知……知道老鸹的降临……和老鸹的叫……是啥征兆吗?”老栓说。

“啥征兆?都是瞎说,你也信?”老关说。

“咋……就是……瞎说呢?”老栓说。

“咋就不是瞎说呢?”老关说。

“你呀,你呀……”

老栓没再和老关说下去,他跺了跺脚,冲老关甩了一下手,走了。

老关望着一甩手走掉的老栓,摇了摇头,苦涩地笑笑,想说啥又没有说。他发现不远处沿着菜田走向的一截长满蒿草的土埂上,有一只颜色雪白的宠物狗,正在使劲地用爪子刨挖着什么,黄土被扬起来很高,蒿草的白色根须也被翻露了出来。不大一会儿,狗的主人走了过来,一个穿着时髦、脸上涂脂抹粉的女人,望着依然还在奋力刨挖的狗,她大惊失色地喊道:“俺的个娘哎!露露啊露露,就不嫌脏吗?咋就爱刨挖这脏兮兮的泥土呢?不知道昨天晚上刚刚给你洗了澡吗?回家还得再洗一回。”

老关摇了摇头,再一次苦涩地笑笑,叹出一口气,轻声说道:“泥土咋就脏兮兮了呢?没有泥土,你吃啥呢?”

老关不再看那女人和狗,转眼望向长势旺盛的各种菜秧,脸上爬满喜悦。

老关知道,即便是这样一溜不足以称之为菜田的菜田,也足够他一家人吃了,而且很多时候他还把采摘下来的茄子和辣椒分送给邻居们。每每拿到老关送的新鲜蔬菜,邻居们都会啧啧夸上一番,说偌大一个城市,都买不到老关种出的这种有机蔬菜呢。而每到这时候,老关一准儿会补上一句:“空气质量不好,咋能种出有机蔬菜呢?只不过没有农药残留而已。”

“而已?”

“是啊,可不就而已呢。”老关说。

老关发现,没有农药残留的新鲜蔬菜还是挺受邻居们欢迎的。他在铃铛街上走着,总会有人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说你这人好哩,有了好东西总想着街坊邻居们,厚道。

“变色?老鸹?”

“是啊,变色,老鸹。”

老关侍弄完菜田回到铃铛街上,见老栓又在和小蒙说道变色老鸹的事。

似是老栓把不祥征兆那套话说了,小蒙听得满脸惊恐,大睁着眼睛望着老栓,不住地问:“不祥?啥不祥呢?”

老栓情绪已经平稳,也不怎么结巴了:“听过一句话吗?”

“啥话?”小蒙说。

“‘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这……老鸹来了,没啥好事呢。”老栓说。

“不是变色的吗?变色的应该不是老鸹。”小蒙说。

“无论咋变色,老鸹依然……是老鸹。”老栓说。

老关站在不远处,听着老栓在那里和小蒙瞎扯。

老栓告诉小蒙,老鸹就是乌鸦,根据人们的生活经验分析,这是一种不祥的鸟,落在谁家树梢上,或在谁家附近叫个不停,谁家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老栓说:“要不咋会有‘乌鸦嘴’一说?”

小蒙说:“乌鸦一叫,或者一落,准会有坏事发生,对吗?”

老栓点了点头:“对喽……”

老关有些听不下去了,走到老栓和小蒙跟前:“对你个头!咋和个孩子说这事?”

老栓又结巴了,想必是怕老关骂他:“咋,咋……就不,不能说呢?”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老关真是想要骂几句了,骂啥呢?

老关望望老栓,又望望小蒙,啥也没骂。

2

铃铛街上飞来一只变色老鸹的消息不胫而走。当然,老栓那张结巴嘴也在四处宣扬,人们不可能不知道。于是,人们对这只变色老鸹的认知中,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些许情绪。

情绪与风俗有关,与传说有关,通常的老鸹总穿一身黑色外衣,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而且它们经常出没于阴森恐怖的坟地或深林,据说是以腐尸为食物,所以被人认为是凶鸟。但是,飞来铃铛街的这只老鸹和寻常的老鸹不一样,是变色的。既然是变色的,怎么会是凶鸟呢?然而,在铃铛街这样一条有颇多风俗讲究的传统老街上,人们认准了的事,无论“变色”还是不“变色”,那都是改变不了的。比如王小蒙,这样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听了人们的说道,竟然也有了情绪,而且被搅和得不知所措了。

王小蒙的不知所措,更多是来自老栓,是老栓最先和他说的,而后便是老栓的老婆三婶。三婶学了老栓的口气告诉王小蒙:“不得了,飞来一只老鸹,天天晚上落在不远的树上叫几声,不吉利,说不定谁家要出事呢。”

“出事?”王小蒙说。

“老鸹冲着人不停地叫,咋能不出事?”三婶说。

对了,老栓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三,所以他老婆被人喊作“三婶”。三婶的话吓了王小蒙一跳,他也看到了那只变色老鸹,老鸹叫的时候正冲着他住的格子间。那一刻,他感觉格子间的窗子都被震动了,便想,一只鸟儿,咋叫得如此响亮呢?

“不得了,不得了呢!”王小蒙说。

“当然不得了,多少年没有过老鸹叫了。”三婶说。

王小蒙是两年前毕业的大学生,在报社找到工作后租下老栓在铃铛街上的格子间。因为喜欢喝两口,便与老栓老关成了忘年交,有事没事凑在一起,弄两瓶白干,配一盘油炸花生米或三根面筋,聊着,喝着,有时一个下午,有时一个晚上,好不乐呵。

“晚报上说的目击者,是你吗?”小蒙问。

“不是俺。”老栓回答。

“怕就是他呢,只有他喜欢对一只老鸹瞎揣测。”老关说。

“看你,看看……你呢……”老栓说。

那个傍晚夕阳还没完全消失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喝上了。小蒙头天回老家,顺带把老爹的两瓶存货老酒捎了过来。老栓笑笑说,不怕老爹揍你?老关也笑笑说,两瓶酒,老爹值得揍儿子吗?老栓说,你儿子那次偷了你的酒,不也挨了你两巴掌?滚!小蒙听着老关冲老栓吼,笑得前仰后合,顺便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老关说。

“知道,知道。不开的壶呢,对吧?”老栓说。

小蒙怕两人再争执,便再次端起酒杯,与两人的酒杯碰了碰:“敬您,敬您!”

“还是小蒙懂事。”老关说。

“就是,小蒙……懂事。”老栓说。

小蒙依然笑着,问老栓:“老鸹会不会再落在旁边树上?”

老栓抬头望一眼旁边的树:“不好……说呢。”

老关很不屑:“落就落呗,一个飞禽,咱能管得了?”

其实,关于变色老鸹飞临铃铛街的事,这几天弄得人心惶惶。无论是上年纪的还是小年轻,都把这当成了一个事,想着铃铛街上会不会真就发生点啥啊!

还是老关清醒,说:“这记者没事干了,咋就把这样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报道出来呢?如果晚报不报,如果老栓还有三婶不到处瞎嚷嚷,怕是啥事也没有呢。”

“老关叔,园林部门的鸟类专家来过了,说要调查是只怎样的老鸹呢。”小蒙说。

“看看,上级部门也来人了。”老栓说。

“为啥?”老关说。

“是珍禽呢,整个省城都没有过。”小蒙说。

“可那叫声?”老关说。

“人家不管叫声,只管变色老鸹是珍禽,要保护。”小蒙说。

小蒙没说错,下午确有鸟类专家来过,无论人们如何讨厌那只老鸹,但因为老鸹能够变色,也就成了稀有鸟类。据说,这样一只变色老鸹的价钱,恐怕买得下半条铃铛街呢。

“不然,晚报也……也……不会报道。”老栓说。

“无论多么值钱,老鸹落……老鸹叫……不祥啊!”老栓喝酒喝得舌头有点硬了,却依然感叹着,端起酒杯,干了。

那些天,老关没睡好,也没吃好。

老栓与老关一样,没睡好,也没吃好。

住在铃铛街上的很多人,似乎都与老关和老栓一样,总在想着那只老鸹的叫声和那只老鸹落下的事。谁都怕老鸹会落在自家院子的树上或房顶上,更怕老鸹冲着自家的方向叫几声。漆黑的夜晚,老鸹冲着自家方向野猫一样地叫几声,瘆人不?对了,也许因为那只老鸹会变色,和通常的乌鸦不一样,其叫声特别像猫,又比猫声音大,尖利、阴森、凄凉。所以,听到过变色老鸹叫声的人,都相信了老栓的话:“老鸹头上过,无灾必有祸。”

“是俗语,是俗语呢。”老栓说。

“大家没听过俗语,只听过你说。”老关说。

“那是不知道……有如此之……俗语。”老栓说。

“所以,你就别再喝点酒就胡咧咧了,胡咧咧得铃铛街上人心惶惶,图啥?”老关说。

“图……图吉利。”老栓说。

“吉利好,吉利好。”小蒙说。

老关、老栓和小蒙把两瓶酒喝光后,夜已经深了。而这时的铃铛街上依然灯火辉煌,街上的人有南来的,有北往的,但南来北往的人不知道有一只变色老鸹飞临,更不知道飞临铃铛街的这只变色老鸹像一根奇粗无比的棍子,搅动了一池清水。

3

一连几日,铃铛街上很多人都在意起了这只变色老鸹,鸟类专家也在意起了这只变色老鸹。有鸟类研究专家来到铃铛街,问谁看到了“先呈黄色,后呈绿色,再呈斑斓七彩”的变色老鸹。虽然报纸上说变色老鸹离去的“方向正西,四眼潭一带”,但每到夜间,便会有人听到老鸹的叫声,那声音时近时远,但不怎么好听,像发情的老猫。

“都是在夜里叫,专家咋不来?”老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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