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远

作者: 潘欣寒

事情发生时,我半躺在镇远那所宾馆北边阳台的一个吊篮里,从房间往河面凸出的阳台,有一圈矮矮的铁质围栏。我躺在那里时,眼睛注视着外边的河水。河水散发出深幽的绿色,不知道是否因为富含镁和铜的缘故。我们住的房间在宾馆的一楼。我和L在那所宾馆办理入住手续时便察觉到了它的怪异,一楼在地下负二层,跟外边的路相齐的前台被称为三楼。

镇远四面环山。宾馆前面,在那条狭窄的被行人的脚和商旅驼队打磨得滚瓜溜圆的石头路的对面,便是那些迎头而立的陡峭高山了。这里的街面非常狭窄,两边的山仿佛是用斧头从上而下垂直削下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宾馆后面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我猜镇远这座小城也许就不会存在了。

我和L是头天下午接近傍晚时从梵净山抵达此地的。我们准备今天吃了早饭,八点出发,从这里转道去荔波。镇远并不在我们本次的游览范围之内,它算是我们这次旅途的一处驿站,一个休息点。虽然如此,昨天晚上我跟L放下行李,到外面吃饭时,还是顺便对这座小城做了一些了解,并趁机走马观花地转了宾馆附近的几条街道。

我们先去了宾馆东边的一座桥。在桥上,我们看了桥北边的一座状元楼,又仰头打量着路南边一座高峻峭拔的山和山顶上的白塔。那塔不知道是怎么修建的,山势险峻,人在上面很难站立。之后,我们便盯着一艘挂着灯笼响着歌声在河里来回巡游的小船、河两边灰瓦白墙的房子上挂的灯笼看了一会儿。那些红彤彤的朝着河一侧的灯笼都亮起来了,将河面照耀得金碧辉煌。后来,我们下了桥,去桥东边的一家饭店吃了饭。吃过晚饭,我和L顺着人行道往回走时,看见了头戴银饰举着灯笼在昏暗的街边拍照的苗族少女,还听到了从角落的酒吧里传出的低声吟唱。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又去了那座桥。我们站在桥上,又看了一会儿昨天晚上看过的风景,便顺着桥径直到了河对面。我们沿着河后面的一条街往西走。走了不久,便看见了另一座桥。那桥也是那条路的尽头,继续走,便是壁立的大山了。我们上了桥,桥在宾馆西边,跟在宾馆东边的桥遥相呼应。桥的一侧,停着很多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

我和L顺着桥面再往前走,走到了前面的路上。我们站在那条狭窄的山路上,前后左右地看了看,那条看上去仅容一辆车通过的山路,顺着那些陡峭而壁立的山,像一条带子一样,往西南方向去了。之后,我们便一边看着路左边店铺门口的花一边往回折返了。那些花,以蓝、绿色的绣球居多。看着那些绣球,我想起了阴沉的河水。

回到宾馆后,我和L又走到了房间北面的阳台上。我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河。河两边的灯笼这时大部分已经熄了,只有东边那座桥右边的几盏灯笼还亮着。而那些夜里悬挂着灯笼响着歌声在河面上巡游的小船也歇下来了,泊在河面这侧那些作为店铺的房子下面。一艘负责清理垃圾的小船出现在了宾馆东边远处的河面上,有两个穿绿色衣服的人分站在船的首尾两端。那艘小船的东边,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是昨天晚上我们去看过的桥,以及桥北边的状元楼。河的对面,我的视线正前方,是一些跟这边相类的店铺和民宅等建筑。那些店铺的下面,在我的视线正前方偏左30°的河面的石阶上,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看到他往河中间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才明白了他在干什么。不过当我的视线又投向深幽的河水时,却疑心他是否能成功。在我们所处的阳台位置,我跟L早上去过的宾馆西边的桥和停在桥一侧的汽车是看不见的。

我站在那里俯视下面的河水时,L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像笑。我抬头看了看他,却没在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便又低头打量起了河水。这时,我发现了那阳台的异样,它比旁边店铺的阳台探到水里的部分都要长出一大截。

我不知道这家宾馆的阳台为什么跟那些店铺不同,不过我没有再跟L探讨这个问题,依旧打量着面前绿得让人诧异的河水。L转身往房间走,他要去取放在三楼前台的早餐。昨晚,前台告诉我们,早餐会在七点钟放在那里。

现在让我们将视线转回房间和房间周围的布局。

房间坐落于宾馆负二楼最西边,门朝东。负二楼最东边,下了台阶,向里纵深的区域有一个独立的房间。房间西边,走廊的北面是一个门朝南的居室。作为过道的走廊阴暗而潮湿。两台巨大的抽湿机在走廊南面的墙根处日夜不停、轰鸣作响。

房间里面呈长方形,内有两床、一榻、一桌、一椅。房间西南处的角落是卫生间和浴室。房间同阳台相接的地方有一扇玻璃门,门后悬挂白色的纱幔。房间的天棚由一块块凹凸的方形或者菱形的木板拼接而成。

再让我们的视线转回到作为事件发生地的阳台。阳台中间,有一个竹木茶几,茶几右边是一张宽大的竹椅,茶几左边便是那个吊椅了。

吊椅悬挂在阳台西边的一个铁架上。呈椭圆形的竹编吊椅,主干由五束竹枝扭结的龙骨组成,横向柔软的竹条跟纵向的主干相接交叉成一个个方格。外侧的两束龙骨特意用坚韧细密的竹条做了捆绑,那些已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竹条让整个吊椅闪着奇异的褐色的光泽。吊椅内置一床白底淡绿色花朵的被子。吊椅椭圆的形状、竹编柔软的质地和吊椅内蓬松的被子,让其看上去像一个女人的子宫,又或者孩子的襁褓。

L离开后,我便走到吊椅前,在吊椅上躺下了。我躺在那儿时,腿垂在吊椅下面,脚尖蹬着地面,荡秋千似的,将吊椅向后轻送了一下,吊椅随之前后摇摆起来。

随后我便躺在轻轻摇动的吊椅上,眼睛盯着外面绿得近乎暧昧不清的河水。

L从阳台离开后,却没有马上去宾馆前台,而是去了洗手间。那时应该是七点之前、六点四十分左右。我和L从外面回来时看过手机,当时时间显示是六点半。L先去马桶上坐了一会儿,之后一阵哗哗的水响,随后传来L用电动剃须刀刮胡须的声音,那过程持续了大约两分钟。L刮完胡子,又在洗手间里磨蹭了一会儿,我猜他在对着镜子梳头或者整理身上穿的衣服。不过持续的时间不长。再后来,我听见了门响,知道L出了门。L出去时,没有带房卡。虽然L离开时我没有往他那边看,但房间的灯亮着。

L出去后,我依旧瞅着外边绿得有些浑浊的河面。那艘负责清理河面垃圾的小船慢慢地往这边靠过来,我终于有机会观察船上那两个穿绿色衣服的人了。船上的两个人,一个年龄大一些,一个年龄小一些。年龄小的男人坐在船尾摇橹,年龄大的那个则站在船头,用挂着网兜的竹竿捞河面上的垃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河水的原因,他们的脸看上去也都色泽深沉,如同蚀刻画上的人。

小船和船上的人无声地来了,又无声地走了,仿佛它们不曾出现。

我躺在吊椅上,视线追随着往前流淌的绿得有些黏稠的河水。那个吊椅一直在那里轻轻晃动,没有停。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没有停,刚才我不过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面。

或许因为吊椅一直前后摇摆的缘故,我微微感到有些恶心。不过我依旧躺在那里,眼睛也依然注视着河水。

我在那里注视着河水时,忽然感觉吊椅不是在带着我前后摇摆了,而是在退,慢慢地往后退。我一开始察觉到这一变化时,没有感觉惊异。我想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参照物的原因。流动的河水一直在往前奔走,倘若以奔走的河水作为参照物,感觉到动的便是我和那个吊椅了。这就像人坐在行驶的汽车上,拿行驶的车辆作为参照物,那么动的必然是人,而不是汽车。

不过我很快便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我发现移动的不仅仅是我和吊椅,还有河水。因为如果是参照物的原因,我连同下面的吊椅以及外面的河水不可能一起动。然后我猜想,是否是吊椅晃动造成的眩晕使我产生了错觉。若果真如此,那么只要下面的吊椅不停止晃动,我的眩晕便不会停止,而由此产生的错觉也不会结束。

我闭上了眼,希望因为吊椅摇晃带来的眩晕以及因此使我产生的错觉消失。可闭上眼时,我发现自己连同下面的吊椅依然在往后退。

我又睁开了眼,河水依然在往前流淌,对面正前方的店铺依然在那里,我视线正前方偏左30°石阶上的男人依然在垂钓。而宾馆东边的桥、桥那边的状元楼以及楼后古色古香的建筑也都在原处,没有任何变化。

可我和身下的吊椅确实在往后退,慢慢往后退。我又低头观察了一下自己和下面的吊椅,如同我的感觉,吊椅的确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前后摇摆。

我不能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转而想到了L。L出去后,便没有回来。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七点钟了,早餐这会儿也一定放在前台了。从前台取了早餐,走到三楼的楼梯口,用不了半分钟。从三楼的楼梯口到二楼,再从二楼的楼梯口到一楼,然后经过一楼楼梯口到我们房间的一段走廊,整个过程用不了两分钟。L出去的时间应该在六点五十左右。他走路不是很快,总是慢腾腾的,似乎在思索什么的样子,可即使这样,五分钟的时间总够了,应该回来了。

我不知道L为什么没有回来。也许早餐还没有做好,那个做早餐的人因为头天晚上睡得太迟而没有在该起来做早餐的时间起来。又或许早餐做好了,而那个去取早餐的人碰上家里有事或者在路上遇到了某个紧急情况没能在该取早餐的时间赶到。也或许是L自己的原因,这些原因包括各种可能:L上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而没能够及时爬起来,也或许是他又出了门。这些可能中不排除一种可能,那就是早餐早就做好而那个去取早餐的人也没有发生任何不测或者变故并如约将早餐放在了前台,L也已经取到了早餐并将早餐拎在手里,但他在拿到早餐后却没有马上返回而依然留在那里同人攀谈。

不管怎样,L都应该回来了,我们的车子必须要在八点前从镇远离开,L对此心知肚明。

可现在七点钟已经过了,虽然我不能说出准确的时间。手机放在那边的茶几上,跟手机计步器软件连接的手表也在茶几上。那会儿我和L从外边回来时,便将它们一起摘下并放到了那里。也许我应该从吊椅上下去,看看上面的时间。如果时间太迟,那么我应该去前台,催促一下L——要是L在那里的话。如果他不在那里,我也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时间不早了,我们需要离开了。

然而我没有那样做,而是继续躺在那里,带着一点点眩晕,而外面的一切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深绿色的河水依然在向前流淌,宾馆东边的桥、桥头的状元楼、楼后青灰色的建筑、河边垂钓的人也都在之前的位置。而我也依然坐在宾馆房间的吊椅里,随着吊椅逆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往后退。

我微微有些战栗。我不知道这轻微的战栗是因为轻微的恶心还是因为惊惧。我将视线再投向河面和河那边垂钓的人。河水暗沉沉的颜色让人窒息,那河里应该没有鱼,鱼在这样的水里是没有办法呼吸的。可对面的人一直站在那里,并一次次向远处甩着手里的钓竿。难道他不知道河里没有鱼吗?如果他知道河里没有鱼,为什么还要在那里一次次做出抛掷的动作?虽然因为隔得太远,我看不清楚对面男人的五官,但我感觉那人应该不是打外边过来的。外地来的,多半会穿一件冲锋衣或者夹克衫之类,那个人穿的是一件居家的衣服,而且,一个外地人也不太可能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垂钓。

随后我又想起早晨和L经过宾馆西边的桥,在桥的一侧看见的那些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他们怎么知道要将车停在那里的?是否他们接到了某个指令?这指令是怎么发出的?由谁发出的?他们将车停到那里后又去了哪里?镇远是一个很小、小得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如果那些人一起到街上,会被立刻发现的。可是,我们在外面时,却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

我诧异地想着那些外地人去了哪里时,感觉自己和下面的吊椅好像动得快了一些,而对面那些灰扑扑的房子、宾馆东边的桥、桥头的状元楼、楼后面的建筑包括河边垂钓的人似乎也跟着动了起来,它们的位置相较先前发生了一些变化。之前在我的视线正前方偏左30°的男人,现在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出现在了我的视线正前方右边15°左右的位置,而桥和桥旁边的建筑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

它们看上去跟我在一起发生了水平位移,不过是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桥、桥后边的建筑包括在那里垂钓的人,都是顺着水流的方向移动,我则是逆着水流的方向。

从我身体里面涌上来的恶心伴着略略的惊惧,在一点点加剧。不过暂时我还能忍受得了。下面的吊椅给了我某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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