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马化文

作者: 小咩

我和马化文的重新相遇很偶然。那天我正参加一个文学讲座活动,我在台上滔滔不绝的时候,注意到台下有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子坐立不安。他头顶快秃尽了,带着一副银丝镶边眼镜,我当然没有认出他来,因为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但我肯定这不是来听讲的文学爱好者。为了提醒这个男人别扰乱秩序,我故意咳嗽两声,然后冲他座位的方向静静瞅了几秒钟。他果然是个聪明的家伙,赶紧坐正不乱动了。此后我故意提高了声音,心理学上讲,这也是一种有效的提醒方式。

讲座顺利结束了。听众围着我叽叽喳喳,他在后面冲我摆起手来,幅度很大,像演唱会上举牌子的粉丝。近几年我写了几本书,在省城也算小有名气,但粉丝大都是年轻人。他这一身打扮和出格的举止令我有些不安。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他发现了,使劲咧嘴笑,露出了一排别致的牙齿。我终于认出他来了。因为这笑容和牙齿太特别了,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两颗门牙很大,这种怪异的长相在我的人生记忆里只属于一个人,就是马化文。我忍不住喊一声,马化文,是你吗?他咯咯笑起来,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朝这边走来。他已经鼓起了啤酒肚,脖颈上挂着一条闪光的金链子,在衬衫领内若隐若现。

你应该叫我哥!不能成了名人就不认我了!

果然是你!我又高声叫出来,赶紧凑上去,准备和他握手,他却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我。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

这些年你在哪里高就?我问他。

一直在济南,很多年了。你呢?

我一直在老家东营,去年刚搬过来。

搬来好呀,我们就离得近了!我前阵子出差比较多,在莱芜、烟台还有房地产项目。这几年房地产不行了,不挣钱了。

我说,哥,了不起,搞房地产,挣大钱了!

他有些得意,却说,哪有,都是给别人打工,哪像你,成名人了,挣钱不跟玩似的。

我尴尬地笑笑,看看讲桌上一摞准备签售的新书,再看看周围一张张充满羡慕神色、洋溢着青春笑容的脸,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涩。我努力挤出笑容,脸僵硬地抽动着,依然消隐不掉空气中的尴尬。过了许久,我才想起什么般地说,你这大老板怎么来这里了?要投资项目呀?

他又咯咯笑起来。这笑那么熟悉,令我想起了以前的光阴。大概初中时,我和他一个班。有次班级联考,他破天荒考了班级第一,老师宣布成绩的那一刻,他咯咯笑起来,笑声不大,但拖的音很长,很尖细,听起来挺别扭,完全是小人得志的嘴脸。论家庭条件和学习成绩,他在班里都不是最好的,因此这突然的第一,让他有种翻身的感觉——这是我对他的尖笑声的解读。这笑声令全班人都对他恨得牙根痒痒,其中经常拿班级第一的班长大云牙根痒得最难受,被马化文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夺走头魁,本身就是一种羞辱,那咯咯的笑声简直就是羞辱加挑衅了。老师还在宣读成绩,我看见大云一直低着头,手藏在桌下紧攥成拳,他是马化文的前座,那笑声就在他背后肆意传出,最终他爆发了,回身一拳堵住了马化文咧到耳根的大嘴,两颗原装门牙囫囵飞下来。马化文的两颗门牙为啥突出?补牙时没镶好,有点破相了。但这丝毫没影响他日后继续咯咯笑,声音还是那么尖细,听得人牙根痒痒的,手也跟着痒痒的。

所以今天这咯咯的笑声里,肯定藏着东西。他倒不回避,直截了当地说,陪着女友来听你的讲座。我说,嫂子来了?那我真献丑了,嫂子呢?

我身边一个小姑娘忽然捂嘴低头笑。她穿一身红色套装裙,头上扎着一对如今已经罕见的淡蓝色蝴蝶结,单纯漂亮,却被马化文粗鲁地搂了过去。

她在他怀里露出娇滴滴的模样,与女孩清纯打扮的强烈反差叫我大跌眼镜。

空气中继续弥漫着尴尬。我承认,我有些羡慕,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不单单是我眼馋这种老少配,我已经过了人生第三个本命年了,却一直单身。马化文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况,但我真的见不得光天化日里秀恩爱——马化文比女孩至少大十五岁,这女友算什么呢?直觉告诉我,他在乱搞,因为我先前听说,他早就结婚了,而且已有个儿子。

羸弱的自尊让我不再说话,眼睛也不再温和地看着他俩,同时,我开始对他的三观表示强烈怀疑。有钱怎么了?有钱就可以破坏风俗、为所欲为?我是个刚直坦诚的人,藏不住心绪,我的心思被他一览无余。他大大咧咧地伸手将木头一样的我揽过去,在一阵浓郁的混合香味里说,你的大作,不签名送我一本?

我说,马化文,你别闹了,这么小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我嫂子?

他一本正经地说,哎哟兄弟,小姑娘怎么就不能是你嫂子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是上学时的马化文了。这个女孩当然不是他老婆,有些事又没必要揪住不放。身后有听众在喊我,我和他摆摆手,示意过去签名,他微笑着点点头。他的笑相比十年前俗气得多,透出浓烈的铜臭味。

中午约饭?他临走前大声问我。

我……有约了。

以后常联系。他摇摇手里的手机。

我礼貌地挥挥手,一转手,桌上的一摞新书被我碰掉下来,散落在地上。

2

是我的思想太教条了、太落伍了?

有次散步,一个年轻教师告诉我,他在讲授电影《白毛女》的时候,班里大多数女生对喜儿不愿嫁给黄世仁表示不解。真是岂有此理!他愤愤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

我比他年长几岁,找各种理由来劝慰他。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文学青年。我装作劝慰,其实心里也带着诧异。我本来想把淡蓝色蝴蝶结的事也告诉他,但如此怕是会火上浇油,我不忍心浇灭一个文坛新锐火热的激情,我不愿和他那么轻易地解释文学在大众中日益式微的现实(尽管他可能也清楚这个现象)。由淡蓝色蝴蝶结,我自然地又想到了马化文。

那次分别后我们再没联系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个商人,我是个作家,理念、追求、目标都是不同的,哪怕我们是发小、老乡。但从我们偶遇的情形看,所谓的发小、老乡,也仅存在先前的记忆中了,我们都变了太多,在不同的道路上走了太远。再就是,我没想到他会以这种身份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他的出格行为令我接受不了,有再多钱又如何?

唯有忘却,才是我精神世界最好的出路。

有天晚上天刚擦黑,门铃忽然响了。我所住的宿舍楼不在闹市,平日人迹罕至,晚上更是幽静,窗台下茂密的灌木丛里,一年四季流淌着和我写作一样固执而单纯的虫鸣。我晚上的时间就是伏案写书,几乎没有交往应酬。开始我以为是物业人员,透过猫眼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将门口堵了个严实。我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个人,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打开门,还没等我问他,他倒是先说话了,老同学,还记得我吗?

多么熟悉的乡音啊,仿佛穿越时光而来,音质沙哑了、沧桑了,却丢不掉那盐碱地根子上的印记。再看他的四方脸、卧蚕眉,记忆如闪电一般亮过脑海,我忍不住叫起来,你是老班长……大云!

他嘿嘿笑着,脸色透出羞赧,这么多年了他竟没怎么改变。他笨手笨脚地将一堆东西搬进来,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他喘着粗气说,马总安排的,让我务必送到!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覆盖着薄尘的茶具,洗了又洗;泡上去年的绿茶,一股夹杂着复杂气味的茶香飘溢出来。寒暄间,我才知道他嘴里的“马总”就是马化文,他已经给马化文开了多年车。我和他打趣道,上学时,你一拳打掉他两颗牙,怎想到打的竟然是未来的老板!

他继续嘿嘿笑,透出骨子里的质朴气。他当年是我们多少学生的榜样啊,勤奋、上进、憨厚,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就是这股劲儿,让他鲁莽出拳,差点把自己的学籍打没了。他诚恳地说,给马总开车很好了,他帮了我很多忙,买房啦,孩子上学啦,给老人看病啦,还给你们村里办了很多事呢!

我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静滞了。他口里的马化文和我见到的马化文简直判若两人。难道是他老板的缘故,不肯道实情?虚情假意不就是成人世界里的传染病?大云是我们邻村的,两村之间隔着一条河,河里涌动着我们多少童趣啊,估计一晚上都讲不完。大云的话让我对眼前这个貌似忠厚的男人起了戒心,涌出的一些少年回忆也没了说下去的欲望。

大云说,马总说你现在了不起了,是大作家了!他讨好似的冲我竖竖大拇指。

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往壶里添水。看到地上堆的价值不菲的礼品,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他,马总送错人了吧?

他认真地说,马总专门交代过,就是给你的。

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实在想不出马化文送我东西的理由。我最怕交际应酬,不懂礼尚往来,对眼前的东西怎么处理束手无策。我的所思所想渐渐在脸上凝聚,大云看出来了,茶水一饮而尽,抹抹嘴就要走。我客气地挽留几下,他已经溜到了门口。他曾经高耸的身板如今虽仍庞大,但已经现出佝偻状,体态又发福得厉害,背影里带出些沉沉暮气。联想到他在马化文手下点头哈腰的样子,我忽然鼻子一酸。

那已远去的岁月啊!

临走前我问他,马总住哪儿?

他迟疑一下,说,我告诉你嫂子的地址吧。

后来我对他的这个回答很是佩服,能看出来他跟着马化文后世故和精明了不少。人都是会变的,他决然不是当年那个冲动到打人的小莽汉了。

这也直接证明了马化文老婆和淡蓝色蝴蝶结是两个人。这个玩世不恭的浪子,我怎能稀里糊涂就被他收买了?东西在我家如烫手山芋,搞得我心神难安。我得尽快处理掉它们。

大云给的地址离我住处并不远,那是一处高档别墅区。我不懂回礼的规矩,从中挑了几个重件,又买了点礼品混搭一下,感觉这样不会太驳马化文的面子。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马化文老婆家楼下。

这是一套两层复式楼。几束浅红色的光从卡通样式的窗帘间投射出来,柔软地铺在地上,透出富足与静谧。这种富人区我很少来。红色光束令站在楼下的我有些恍惚,腿脚便迟迟动弹不得。但我心里的紧张却因这片静谧而舒缓了许多,能看出来,屋子里肯定是颇有教养的一家,这反而和那个在外面胡来的马化文有些格格不入了。

我壮着胆敲开屋门,见到了马化文老婆。她是个极其普通的女人,从言行看,应该是个家庭主妇。家里装饰得豪华,某个卧室里还传出生硬的钢琴声。我被粉红色的光晕、跳跃离散的琴声熏得头晕,愈发觉得没有进去的必要了。她做出邀请进屋的手势,我说算了,急匆匆地说出来意,声音极低,仿佛在干一件丑事。她带着微笑认真听完,不多说话,也没有刻意谦让,感觉这对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我的扭捏在她的淡然中就显得更加狼狈,没告辞便冲下楼梯。路上,凉风一吹,我才感觉出脖颈、后背上已然渗出一溜汗珠,如伏着数条滑凉的蛇。我深吸一口气,逐渐从拘谨中走出来。我小时候跟着马化文干了不少“坏事”,破坏大云家的瓜田,偷二猴子家的玉米,掏小虎家屋檐下的鸟窝……那股子劲儿呢?我冲自己愤愤道。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马化文打来的。他说,瞧不起我?

我说,无功不受禄啊,你这是何必呢。

他说,没顺便给我带几本书?

我说,什么书?

他说,你去年写的那本,叫什么《光环与荣耀》。

那本书确实有。当时受朋友委托,写的是一个海归博士的创业故事,后来那个博士被提拔为某区的副区长。我并不喜欢吹捧人,但稿酬丰厚,我动心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那你就认识某副区长了?

我沉默了。

他继续问,你认不认识他?

他对我的沉默有些不耐烦,手机那端传来越来越粗的喘息声、叹息声。我想如果大云在他身边,一定会温顺地劝慰他,显出一副只对马化文的诚恳,那倒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场景。我已经猜到了他的目的。我开着手机,任凭手机那端喘息声越来越不耐烦,坚定走进了我黑乎乎的小屋,“嘭”一下关上门,好像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统统挡在了门外。

3

继续忘了他吧,确实不是一路人。

我的生活重心依然是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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