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镇童话
作者: 陈家萍1
我趴在阁楼窗户上,透过军用望远镜巡视菩提镇,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我乃镇上守护神,妖魔鬼怪现原形。这架望远镜是老爸给我的六岁生日礼物。在此之前,我有架玩具望远镜,一样的军绿色,但不能调焦,照出来的东西呈粉紫色,自个儿哄自个儿玩呗;这架就不一样了,拉近、推远、变焦,要什么有什么。
我看到远处立起一座塔,那是老爸的塔吊,我将望远镜的镜头由塔吊底座移向塔身和动臂,想象那是一头怪兽,火星来客,对菩提镇怀有莫名恶意,它恶狠狠地扑向老爸,把他抓作人质。说时迟那时快,我双手交叉,大喊“奥特曼变身,为正义而战”,一束强光射向怪兽,它不得不放下老爸,捂住眼睛,我成功地从它的魔爪下解救出老爸,赢得首功一件。我把望远镜一一对准工地上的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呔,尔等都是哪些星球上的牛鬼蛇神,速速报上名来,小爷我不杀无名之辈!啊,不是我方太无能,而是敌方太强大。身为菩提镇小王子的我容易吗?考验我的时刻到了,保护地球的任务就交给我和我的战友们了!
老爸从塔吊上下来。咦,一位阿姨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头酒红色长发被风吹起,像团火,快把老爸的蓝色安全帽烧着了。她脚崴了吗,还是没长骨头?她挽住老爸的胳膊,头歪在老爸肩上,只见老爸把嘴咧得像皮鞋底炸了线。夕阳像被人捅了一刀,血红血红的。
我揉了揉眼睛,老爸和那红发阿姨都不见了。暮色笼罩住菩提镇。
“小王子,吃晚饭了。”
我把望远镜放在我妈给我订的《儿童画报》上,耷拉着脑袋下楼。我妈的手机响了,她接通按了免提。“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一听就是老爸那烟酒嗓子。我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就挂了。
“比县太爷还忙?”奶奶甩着手上的水过来嘀咕。奶奶喜欢我妈甚于老爸,用奶奶的话说,自从我妈进了老姜家门,婆媳俩未红过脸。老爸还阴阳怪气,说什么“你开心就好”,难道他娶了我妈不开心?这么好的老婆,他上哪儿找去!
老规矩,我妈先给奶奶倒半碗米酒,那是我妈用中药泡制的“金波”米酒。这酒呈琥珀色,看着诱人,我妈每顿给奶奶喝小半碗,硬是治好了奶奶的老寒腿。奶奶一口气喝下去,满足地叹了口气,说:“看把他给能的,咋不去当县太爷呢?”
我妈扑哧一乐:“人家自以为比县太爷还威风呢。”
“唉。”我奶奶发出不赞成的声音。
“小王子。”我妈说,“发什么呆?饭吃到鼻子里了。”
我对我妈的厨艺不敢恭维,她的秘诀就是个“蒸”,什么菜都放在蒸屉里,一蒸了之。我曾经很羡慕鹿竹妈,会摊鸡蛋饼,会蒸大馍、做包子、包饺子,会做各种可口的菜。奶奶说,知足吧,大孙子,你妈已经做到最好,你外公梅大先生是镇里最有学问的人,你妈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一心只读圣贤书。18岁前横针不拿竖线不拈,生下你,洗尿布、做饭、做生意,样样学起来,已经难为她了。这些话我信,我家有十箱书,都是母亲的陪嫁。任何时候看到我妈,她手里都拿着一本书。老爸一看到那些书眉头就紧皱,字里能看出钱来?吃字能填饱肚皮?我妈不想和老爸吵架,一见他回家,就把手中的书藏起来。等我能翻阅书籍,她就给我订阅儿童读物。她说,小王子,书里有个奇妙的世界,有了书,人可以过两辈子。我妈的话我半懂不懂,但我信。
我坐在那张专用蓝色塑料靠背椅上,蓝色是我妈喜爱的颜色。她用抹布隔着盘子,端上来干槐花蒸干虾、银鱼蒸鸡蛋、蒸毛豆、米粉肉,这些以前是我的最爱,现在却吃得没滋没味。我妈把眼贴上我额头,她的睫毛弄得我直痒痒,我忍着没躲,她眼里有小小的我,她拿小小的我贴着我,说:“不烫啊。”
“是不是在野地里玩,沾上了邪气,要不要叫叫魂?”
“叫什么魂?”我很凶,“叫老爸回家。”
我妈疑惑地拨出号码,按下免提。“讲。”难听的烟酒嗓。对别人,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对自己的老婆,就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小王子不吃饭,要你回来。”
“有没有搞错,”烟酒嗓子仿佛在冒烟,“他还当自己是三岁奶娃?我忙得不行,谈的都是大事,菩提镇有大动作了……”
“唉。”我奶奶又是不赞成的声音。
“菩提镇保不住了吗?”奶奶放下筷子,抹起老泪。
“我的阁楼呢?能不能保住?我从一睁眼就在这儿,墙壁上画满了大人看不懂的画。没有阁楼,我算什么小王子?谁下的命令?为什么要这样干?我的小阁楼碍他什么事了?”我抄起我妈的电话,拨出去。“哪有这么多问题?”老爸呸了一声,“你是用问题捏出来的吗?”
你才是问题捏出来的。哼,大人从不肯向孩子解释,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不这样干怎么住上大高楼?”老爸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疼,“傻瓜蛋,我要是你,做梦都会笑醒。想想看,城市小王子、高楼大厦小王子,啧啧!”老爸匆匆撂下这句话,挂了电话。
我爬上小阁楼,对面窗户亮起灯,鹿竹在做手工。她爸到联宝公司领手工活,小小的她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我们在野地疯跑的时候,她都在做手工,少做,她爸会打她的。那是真打,把柳条浸在水里,屁股上、腿上一条条搠痕。我说过,鹿竹曾经是我羡慕的对象,她妈心情好,会做各种动物形状的面包。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我成了鹿竹羡慕的对象。我妈虽然没鹿竹妈会做菜,好在她天天待在家。我问过我妈会不会离开我,她说,除非地球毁灭。我拍着胸脯保证,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这个小王子是专门负责保护地球的。
我六岁生日那天,透过望远镜看到鹿竹爸从墙上摘下柳条,我赶紧喊我妈。我妈赶过去,夺下柳条,拉着鹿竹来到我的小阁楼。那时,夕阳给阁楼打上一层柔光,小王子和小公主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生日蛋糕,你一句我一句编童话。
“一个大笼子罩下来,整座森林都黑了。”
“光从守林员的小木屋透出来,一盏马灯放在床头,照着床上的守林员孙女,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她的耳朵和眼睛长在心里。”
外面传来鹿竹爸的咆哮声:“死哪儿去了,还不滚回来做手工。”
“下次再编吧。”鹿竹把手上的奶油舔净,匆匆下了阁楼。
这次,我调试着望远镜,试图看清鹿竹手里的东西。和我的慢吞吞相比,鹿竹练成了小快手,只见她的手像花蝴蝶一样飞舞。她做出口的圣诞卡片,用糨糊粘各种小配件,一张卡片做成功可以挣七分钱。前段时间,她做焊车子发动机的电线,做公园的烟花灯,给出口窗帘穿布条。
我妈捧着一碗饭上来,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她看到了鹿竹,说:“多让人心疼!”见我脸色一变,我妈调转话头,“我呀,更喜欢我家小王子,和谁都不换。”说罢在我腮上亲了一口,舀一勺饭喂到我嘴边,我起皱的心一下子被熨平了。
“羞不羞,真成了三岁小毛伢了。”奶奶爬上了阁楼,我扑哧一乐,鼻涕吹了个泡泡。奶奶和我妈都笑了。
鹿竹抬头向我们这边望过来,我向她招招手,指了指望远镜。
鹿竹很快来敲门:“给我瞧瞧。”
月亮悬挂在菩提镇上空,好大一团圆月。“快看。”鹿竹大声叫,“你爸在那儿,咦,他怎么拉着红头发阿姨……”我伸手去捂鹿竹的嘴巴,可这句话还是飞了出来。我张开双臂,不让奶奶和我妈上前看。“鹿竹你上当了,”我说,“我的望远镜会障眼法,哈哈哈。”
2
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开进了菩提镇。它们真的变成了怪兽,吃掉了街两边的店铺,吃掉了幼儿园,吃掉了我奶奶的庄稼和菜地。我,阁楼小王子、菩提镇的守护神,怎么不能变身?怎么保护不了我的阁楼?
望远镜望向哪儿,哪儿就倒塌,扬起漫天的灰尘。
“好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推倒?”
老爸不吭声,掏出软中华。他现在只抽这个。
“你的大吊车为什么要开回来?”
老爸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打火机啪一声,点着,狠抽一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伴随着一个个烟圈,老爸大声吼叫,“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你是用问题捏出来的吗?”
哼,你才是用问题捏出来的。大人从来不肯向孩子解释,他们要么真不懂,要么装不懂。如果大人不回答我的提问,那下次他们向我提问,我也不回答,走着瞧吧。
“小王子,别看了,该走了。”我妈拉我上车。我把头扭向鹿竹家的方向,那里早就空了。她家第一个搬,她爸想领一笔带头费。谁带头,谁就积极。她爸做什么事都很积极,没好处都跑在前头,何况这次带头还领两千元奖金。她赶在搬家之前,爬上我的小阁楼,借我的望远镜,把她住过的家看了又看。“小王子,你要把我们的小阁楼画下来。”“好的,公主殿下。”她家被推倒了,她爸领了两千元,喜笑颜开地拽着哭成泪人的鹿竹上车走了。
“童话!”我大声喊。我和鹿竹共同编的童话才开了个头,哪天才有时间聚在一起编完?
原以为小阁楼坚固如城堡,孰料它禁不起那些坚硬机器的轻轻一吻。眼看我的小阁楼倒下,成为一堆破砖碎瓦、一团灰尘,我像头上长角的小牛犊,冲向那些冰冷的机器。我妈死命抱着我,我哭了,没有小阁楼,我还怎么当小王子?还我的小阁楼,呜呜……
我妈也哭了,说:“我们今后还会有小阁楼,你还是快乐的小王子。”
“骗人,你们大人都是骗子,”我哭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没有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小阁楼。”
“咦,哭什么?”老爸说,“傻瓜蛋一样,这破破烂烂的小镇有什么好留恋的。”他手一挥,“扔掉,统统扔掉,住大高楼,当城市小王子。哦——”
“你,”他指着我妈,“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黄口小儿,狗屁不懂。”他指着我,“这世界大着呢,宝贝多着呢,等你长大了,保证完全忘了你那破阁楼……”
“你坏,你坏。”我又变身头上长角的小牛犊向他冲去,一头撞到他肚子上,将他撞得一趔趄。“你才不懂呢,你才破呢!我才不像你,一当大人就忘记怎么当小孩。你就不该把塔吊开回来,你就不该……”那红头发的身影一闪而过。
老爸揉着肚子:“哎哟,小屁孩,还真有股蛮劲儿呢。”
“你们呀你们,”老爸狠抽了一口烟,“嚯,单门面房就四套,住房……”老爸哈哈大笑,就像那些话在挠他的胳肢窝,“你们没看见,胡子鲶羡慕得口水直滴,佩服我有先见之明,买学校旁边盖的商住房。”他的口水都溅到我脸上来了。
“呜呜,小阁楼……”
“别哭了,爸爸给你买大阁楼,比你那个大十倍、一百倍。”
“呜呜,小阁楼。”
“哈哈,发了,老子发了。”
“所以有人就闻到你身上的腥气,缠上身了吧……”我奶奶嘀咕。
“有没有搞错?”老爸瞟了眼我妈,虚张声势地咳嗽一声,“莫听人嚼舌,家和万事兴。”他一挥手,车子向着县城进发。
我六岁生日那天,老爸在饭桌上听到一句话,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他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到售楼部,乐坏了那位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的售楼小姐。老爸当场买下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学区房,打算让我一年后上最好的实验小学。
县城的家在18楼。我妈把地砖抹得能当镜子。她报名参加心理咨询师的培训,家里剩下一老一小。没有小阁楼,我跪坐在飘窗上,把望远镜对准天空,对准马路。奶奶忽然来了兴致,带我到河滨公园,掐了一竹篮蒿子,哼着小倒戏做蒿子粑粑。她敲开对面紧闭的门。“什么事?”开门的阿姨堵在门口,脸上的警惕和她盘着的发髻一样高。奶奶举着袋子说:“请尝尝我做的蒿子粑粑。”阿姨满脸狐疑地望着奶奶。“一点心意,远亲不如近邻。”奶奶把袋子往阿姨手上一塞,还想讲什么,阿姨把袋子一收,门“砰”地关了。我从猫眼里看到奶奶浑身一抖,好像门轧疼了她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