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非已昔

作者: 若若

在乔安去世很多年后,林隐一直想去一趟西非。

去瞧瞧他埋葬的地方,看是否安静质朴;去走走他生前曾走过的路,看是否灯火缭乱;去他喝过酒的酒馆坐坐,看是否迷离摇曳——林隐还无数次想象过,走过那些地方,或许能在某一路口、某个拐角,看到他搂着异国的女子向她走过来,微笑也好,炫耀也好。

当然,那些都是她的想象而已。

她始终没去西非。为什么终未能成行?时间?金钱?勇气……统统不是。

因为林隐实在没有什么很好的身份,即便是想作为乔安的前女友,似乎也远远算不上。乔安去西非之前,林隐被临时抽调到这个小城监管一个项目,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工作压力大且心情不佳,牙疼得连口水都不愿喝。后来,她疼痛难忍,在朋友的推荐下,去乔安的医院里拔了两颗智齿。

乔安特意安排了一下,两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医生对着片子研究了几句,然后俩人围着林隐三下五除二就把牙给敲下来了。因为工作人员不肯收费,林隐就去乔安的办公室面谢一下,正好听见他在问医生:“林隐,男的女的?”

“女的。”她站在高高大大的医生身后回答他,因为打了麻药的缘故,说话不太灵光,听起来像是在说:“吕的”。

他轻轻探身看见林隐,她嘴角还有血丝尚未擦净,脸上尚有劫后余生的慌张,他忍不住笑着起身和她握手说:“快坐下来休息一下,这拔牙肯定把你吓一跳。”

乔安的办公室不大,空间狭长。林隐顾不上客气,大步流星走过去,长长吐了口气,一屁股直接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有南方商人的标配——林林总总的各色茶具,一眼看过去净是尘埃,显然不曾被细心打理过。乔安随林隐坐下,安慰她:“拔智齿最遭罪了。”他取了一个纸杯放在她的面前,“放心,过几天就没事了。忍忍,多喝水,少说话。”

“主要是也说不清楚了。”林隐咬着牙,话说得含糊不清。她脸上强作平静,明显是忍着刚经历的心惊胆战,乔安知道,拔牙真真把她吓着了。

这样一想,乔安忍不住又笑了,指指自己的牙说:“拔牙其实不疼,就是过程煎熬了些。我这儿也有一个,牙根太深,也得攒攒胆子再解决。”他安慰着。几乎同时,两人的电话响起;几乎同时,各自去接电话。这边乔安微微侧着脸,看林隐讲着一口又轻又快的闽南话,有口无心做着应答;那边林隐倒是不见外,担心自己吐字不清,刻意提高声音,她埋着头、皱着眉、思量着、安排着,可能是说话有点儿费劲,忽然一歪头用脖子夹住电话,利落地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啪”地放在桌子上翻开,再次俯下身子三下五除二画了一张图,并和对方一再确定:如果就是这个问题,不是大事儿,三天就能解决……乔安挂掉手中的电话,趁一个空档,赶紧递给林隐一个冰袋,拍拍沙发示意她坐着稍等自己一下,然后才放心起身,出门去接待来客。

那时是下午六点,乔安的办公室开着空调,暖风吹起了林隐的发丝,她说着话利落地伸手抚平,脸微微低着,神态认真专注,略肿的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熠熠生辉,显得落落大方。有些许阳光照进来,一直照在林隐的背后,安静地陪着她。过了许久,理完手中的事,林隐挂了电话,环顾四周无人,一下子就把身子肆意地靠在沙发上,伸伸懒腰,想着拔牙真是吓人,再加上麻醉剂的作用,这一靠下去,神经一松弛,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其间,乔安可能回来过,似乎轻手轻脚取了文件又出去了。一直以来,林隐总有这般模糊的印象,但又因它太过模糊以至于她无法确定。仅仅能确定的是,等她真正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外边太阳归山,倦鸟归林。

后来,就是在知道乔安去世之后,林隐极力去回想初次相见的点点滴滴,但那些记忆寥落、轻薄。人常常就是这样,往往是越回忆越模糊。林隐离开的时候,乔安并没有回来。她从他的办公室走出去,关上门,屋子里的空调吹着,落地窗很大,光线不暗,到处弥漫陈茶般寡淡的气息,隐约渗透着莫名的旖旎。

大概过了三四天,乔安突然打电话过来叮嘱林隐:“不要总冰敷了,可以适当热敷一下。”

林隐不胜感激,连声道谢,说:“好的,好的。谢您惦记,改天我得请您喝一杯。”

“不是常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行不?”他问。

当时夕阳晚照,细碎、悠长,叫人难以忘记。如果,乔安还在世的话,关于这一天他必定会说:今日大雪,正是良辰,宜祈福、求姻缘。

据说,这个南方男人来苏苑之前,还有一份姻缘,在北方。

北方的青州,有座叫苏苑的小城,正是乔安和林隐相遇的地方。

小城在山上依势而建,蜿蜒曲折、安静古朴却又闭塞落后。没来这儿之前,这里何种何种不好早已知晓。但林隐的老领导、老父亲却执意要把她选调过来,不容她有任何异议。他没给林隐准备一场送行的酒会,没配备什么强大的团队,在外人看来就如同发配。直到林隐到了小城,老父亲才发来信息:这一辈子的路太长,你必须内心足够强大,强大到有这个人很好,没这个人也行。

林隐一字一字读着,看一遍关上手机,打开手机再重复看一遍,皱着眉抿着唇,心里如同装满了隔夜的茶水,凉,苦。是啊,一个30多岁的女人,着实不该让老父亲如此煞费苦心,气着、急着又忙不迭地维护着闺女的体面;一个30多岁的女人,不是应该自动了断那来路不明的情感,披荆斩棘再次启程吗?

所以,这个冬天成了一个分水岭,林隐的过去和现在。“也好,这样也好。”林隐想着,暗自咬着牙,督促自己就此启程。

启程那天正是“小雪”,皇历上说大吉,宜远行、安床和开市。

迎接林隐的苏苑,安静又破败,一座城里一条街,一条街上一个红绿灯,每天来自全国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淘金客”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对,各路人马齐聚,这儿像英雄集结的龙门客栈;来来往往,这儿又像美国曾经蛮荒的西部——大家都自嘲是怀揣无数理想又寂寞无边的“过客”。只有乔安不这样说,他说这个小城朴实,真真切切地叫人心安,自己也没什么事业,不过就是一个打工的。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稍稍有点儿沙哑,南方口音倒是不太重。

“有什么不一样?大家都是过路的,有来时,有归期。”她笑着接他的话,往椅子上靠了一下身子,向寒凉的空气里轻轻吐了一个烟圈。

“不一样的。”他看见她随意放在桌上的工作胸卡,拿起来看,上边有林隐的工作照,努力微笑,目光谨慎,端着一股子自信满满的劲儿。他轻轻读着照片左边的字:“工程师,林隐。”他赏识地说,“看看,30多岁的工程师,你是正经来干事业的啊。”

林隐不置可否,淡淡地说:“小时候吧,跟着我爸去单位,看别人喊他林工林工的,觉得挺好!就想着,以后我最差也得混成这个样儿!”她说得不以为然。的确,这些年来,除了自己那份来路不明的爱情,林隐觉得自己一切尚可,拔个头筹向来不是难事儿,所以,无论说起学业还是工作,难免有遮不住的点点得意。

那时,她尚且不知,面前这个男人,多年来就是一辆车一个行李箱,随时准备着从一个地方再去另一个地方。

那时,她尚且不知,乔安的老板在西非淘金发家,钱多心思大,全国各地到处占地儿。老板在海南开酒店,乔安就去代管酒店;去东北开影楼,乔安就去学摄影管影楼;在加纳开护照代办公司,乔安就在西非各国替人跑腿办事儿。

现在呢?

现在,是智慧小城的建设时代,他就被安排过来打造一座互联网医院。“你看,我不过就是一个打工的。”他笑呵呵地说,做主为她点了鸡蛋羹,倒了一杯清茶。

林隐微笑,想说谢谢,没说出来,只能再报以一笑,把手随意搭在桌上,向乔安晃了一下手中的香烟,问道:“不介意吧?”

两杯热茶混着烟草的气息氤氲,在两人之间缭绕、盘旋。他望着她,良久,突然探了一下上身,自然而然地伸手把她手指间的香烟拿掉,说:“吸烟的时候,口腔内是一种负压的状态,这样就容易造成血凝块脱落而引起出血,甚至造成创口感染。所以,这个,拔牙以后三天内都不能吸烟。”他神色认真,说着把烟轻轻平放在旁边的烟灰缸上,任其慢慢自燃。

“我不吸烟。”乔安抬起头看着她说,“但并不介意。”他神态自然,如同同友人一般寒暄。

乔安离开小城的那天晚上,林隐从梦中醒来,突然就想起这一天,好像山里的风吹进来,把寒意带到了小城的上空,他们的房间骤然变得清冷无比。那时林隐心里还惦念着旧日的过往,心不在焉,不曾留意自己遗忘了香烟、胸卡,更不曾留意桌子上的餐具和美食。当然,她更不知道,当时的一时清欢,竟是对面男人所钟情的一切。

可是,是清欢一时,还是一世清欢?乔安还顾不上去好好琢磨。他也忙着,智慧医院的建设速度很快,不断有各路资本进来,口腔、妇科、医美齐头并进。乔安关于互联网运营的知识和技术着实有限,所以一旦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他总是去向林隐求援,不管是硬件配置还是软件处理,林隐就是这个小城的“大拿”,这点不用怀疑。

“知道了,晚点儿会安排人过去。”每每林隐都会这样回复他。

果不其然,下班后,就会有年轻技术人员速速赶来,憨厚的北方小伙儿见面就说:“哥,我姐说不是大事儿。”“哥,我姐让今天晚上给您捋清楚!”“哥,我姐说……”小伙儿连夜加班的时候,林隐会提着大大的外卖袋子过来给自己的员工加餐,素面朝天,头发些许凌乱地收拢到耳后,灰色大衣紧束着腰带,一路轻盈地走上楼来,简直就是天边飘来的云朵。

她拒绝别人去接她手中的袋子,连连摆着手说:“我来放,我来摆。”就是这样,她似乎沉迷于摆放那些大大小小的快餐盒子,整齐有序地一一摆开,随后拍拍双手,头也不回地喊:“来,可劲儿造。”而后,她会走到电脑面前,一边从兜里拿出一个夹子,三两下把刘海捋上去,露着光洁的额头,一边将身体微微向前探着、研究着工作的进程,那神情认真、执着,仿佛万般笃定。

乔安呢?

乔安轻易不会走进来,工作中的林隐自律,严苛,不喜有人打扰。所以,他就开着办公室的门,透过会议室的玻璃看她工作,她的眼睛紧盯屏幕时,脖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伸,瞪着眼睛,拧着眉头,姿势大大咧咧的,不怎么优雅,神色倒是颇为认真。

林隐从来不吃那些宵夜,偶尔喝杯咖啡或者茶,吸着烟。其实也不对,林隐根本不怎么吸烟,不过就是爱随时随地手里拿着一支烟,如同握着一粒救命的药丸。有时乔安送她下楼,一到门口,她就会停下来,低头先点上一支烟。他们常常走着回去,一路上那烟在林隐的指间燃烧,深邃、慵懒、温婉。不期而遇,来日可期,不言而喻,如约而至——这些世间的美好,乔安曾几度觉得可能真的会突然来临。

当然,关于这些,林隐都从未知晓。

的确,那些,林隐都从未知晓。

她没那个时间和心情,她忙碌而努力,一心想着把工作铺排满当,想尽办法远离那曾经不舍的过往。小城冬夜常常雾气氤氲,清冷且潮湿。林隐尽量试着喜欢这里,成年人的世界里,即便失望也是淡淡的那种,毕竟那种风里狂奔、雨中狂喊的痛哭流涕不过是电视剧糊弄那些年轻人的。所以,忙碌之余,她努力让自己愿意和乔安沿着古巷老街的石板路慢慢走,走过望月门、山间会馆、老宗祠、小书院……有那么一次,在书院门口,林隐看到石桌上的喷水鱼洗,把手中的烟交给乔安,搓搓双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将手掠过水面,再把手放在铜把手上摩擦,盆内水波荡漾,瞬间又水花四溅飞起。林隐则微微昂起头,笑出了声,朗朗笑声穿过午夜的老街,飘着飘着,久久回荡。

忽而,小有得意,林隐回望身边的乔安,他一手替自己拿着烟,一手自然垂下来,目光穿过淡淡的烟气看过来。也许是夜太深,也许离得太近,那对视的目光中分明有种许久未见的款款情深,入骨,入髓。

又迎小年到,人间小团圆。小年夜来了,一时兴起,林隐想去逛逛小城的午夜集市。长街上,集市正热闹。林隐点上一支烟,裹紧大衣,兴趣盎然地走过那些各具特色的小摊儿,那些新疆的大枣、陕西的苹果、景德镇的瓷器……它们都带着浓郁的地域气息,穿插在造型不同的大红灯笼中间,展现着辞旧迎新的欢喜。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嘈杂又川流不息。但不管人群怎么拥挤,灯火怎么明暗不定,兴高采烈前来赴约的乔安一眼就看到了林隐。乔安大步走着,想着这是天赐良机啊,他想一路跑到林隐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腰,自然而然地说:“这么好,喊我来过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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