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拏云

作者: 何南

数月前,我赴青海茶卡盐湖采风,在欣赏“天空之镜”的神奇与空灵之时,偶然看到了湟鱼洄游。那“半河清水半河鱼”的奇观,那群鸥翔集、群鱼浑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情形,使素有密集物体恐惧症的我淡忘了心理上的强烈不适。在高原太阳的直射下,在紫外线的施威中,那无怨无悔的执着、那惊心动魄的生命博弈,竟令我笔底湿润。

我一直疑惑,不论是因为繁殖,还是因为索饵或适应季节,这种溯流而上的征程是否有必要?直到看到湟鱼,和它的天敌海鸥,我才暗暗告诉自己:你的疑问、你的追索以及可能觅得的答案,在生命的献祭面前,毫无必要、毫无价值。

“洄游是一种信仰,它让你相信自己是如此渺小,同时也如此强大。”这是诗化的语言,其哲义不过是人类生硬的理解,包括湟鱼在内的所有奉行洄游行为的生物,并不懂得、也不理会这一名言是否具有深意,它们只是释放本能而已。然而,如此勇毅的洄游过程,无论对于种群本身,还是对大自然,就是升华,就是价值和意义。

但我仍然默念着这句话,任往事袭上心头。

14岁那年的秋天,簇新的高中课本为我新的学习生活拉开了序幕。

由于运输速度或其他原因,各科课本并不齐全,有同学缺了一科甚至多科,他们的抱怨和议论清晰地涌入我的耳鼓。还好,我的新书发全了。

我本能地打开语文课本,习惯性地翻到文言文单元,长期以来,我最爱古诗文。看来,再坚厚的岁月风霜,也遮不住经典的光华。

然而,那晚的我,呆呆地看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的句子,竟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这所新的学校,是我放飞梦想的地方。我满心希望,能在这里将青春的底色擦亮。

头顶,日光灯咝咝作响,似在记录时光流逝的跫音。窗外的柳树上,不时传来一两声蝉噪,序已入秋,它们在用生命挽留光阴。幸亏,远在农村老家的祖母慈祥的目光在眼前浮现,还有村西头田野里的那方池塘,以饱含哲义的涟漪让我清醒,我才定下心来,眼底遂有了一个个黑黑的方块字。

韩愈云:“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刚入高中的我,正如早晨八九点钟之朝阳,自然不知死亡为何物。我不是孔子,没有周游列国的匆促而仓皇;我也不想学大禹和墨子,因为我想念我家的老屋和浸透了五谷芬芳的炊烟——这一切都真切地牵扯着我的向往。

但无论如何,我总算进入了“一级”学习状态。

然而,这样的情形并未延续太久。

某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寝室,我无意间引燃了一位身高一米七几的同学的怒火。彼时我们的寝室,还是钉成一体的连排大木板床,前后墙和中间各一排,三排床之间仅有逼仄的过道相隔。那位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同学睡在后墙那排,我则在前墙那列,颇有划江而治、动如参商之意味。但盛怒之下,他竟不惜“长途跋涉”,越过“雷池”,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跳上我的床位,当着所有男生的面,猛踹已躺在被窝里、盼望被梦境接纳的我。

我的父母均身材矮小,从遗传学的角度评断,我的身高比别人低当为大概率事件——此为天意,无须怨怼。不久前入学体检,我身高才1.51米,体重70斤。因此,面对平地燃起的战火,我没敢反抗,爽利地缴械投降,躲进被窝,管他深疼与浅疼。

这件事让我感到了深深的屈辱。暗夜里,疼痛中,我的新规划在酝酿。

人生奋进自耻辱始,信哉斯言!

我开始了不知结果如何的黑暗中的远征!

晚自习结束,我不再立即回寝室,而是来到操场,踽踽独行之后,见万籁渐寂、四围无人,遂艰难地攀上操场边对我而言很高很高的单杠,以鸡爪般瘦弱的双手抓杠,双脚悬空,将自己挂在上面。起初自然是无比痛苦的,痛苦是心灵的放逐,此时的我,的确是一个无心的人,心变成了一副盔甲,护卫着弱小的身体。每个骨节都在抗议,每根神经都在与骨节应和。波撼长堤,涛声连天,每一丝苦痛都是一根针,尖利而无情。时光尖声长啸,却磨磨蹭蹭不愿动弹。但我被增高的疯狂梦想裹挟着,便咬牙坚持。其间,我似乎能听到骨骼拉长的声音,它像麦苗分蘖拔节,像稗草摇旗呐喊,像雏雀要冲上树杪,像姮娥欲飞赴广寒,声音清晰可闻,我的心跳也訇然可辨。战鼓擂响,那是心脏的抗议,敲边鼓的还有一两声虫鸣。“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李太白在提醒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汉乐府也来打“太平拳”。明天是什么颜色?向地心坠落的刹那,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在我国的神话中,有一种叫“息壤”的神物,它可时时生长、永不减耗。为了治理好人间的洪水,禹的父亲鲧斗胆将它从天庭偷出,结果是,虽暂时抑制了洪水,鲧却失去了生命。

我不信有息壤这种东西,更无神力偷得它,但内心深处,我希望有这种东西、有这个人,我渴望长高的丰满梦想能照进骨感的现实。

当秋天最后一朵菊花的芳香让冬风学会了温柔,当一只对春天的柳枝寄寓最热切盼望的小雀的梦想变得碧绿,在广袤的平原上,在失败的夹缝里,希望只要有一角栖身之地,定会变幻成四季交替的如画景色。

日复一日,时间在喘着粗气前行,我羸弱的身体也在悄悄变化。不知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还是我无意间暗合了某个科学道理,抑或孱弱少年的执着惊天地泣鬼神,一段时间后,我竟然长高了20多厘米!

同学和老师自然看到了这一变化:早晨跑操时,我被体育委员排在后面,不再是那个跑得最慢、被女生笑着轻松超越的“领航者”了。体育课上,我也不再受老师的照顾,而能与其他男生并肩挥洒汗水了。

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桥段让我一度处于不大不小的话题中心。

“这家伙咋啦?吃了啥灵丹妙药?”同学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周末或假期回到家,不常见面的亲友见了我也讶异于我在家族里“一览众山小”的海拔高度。

对于这些议论,我沉默着,或者微笑着,任这一切自生自灭,我缄默不语。

我得到了息壤。若用诗歌的语言来表述,这息壤是我不服输的精气神。

是的,在青春的紧要处,在身体拔节时,我误打误撞地抓住了稍纵即逝的契机,为身体寻到了长高的密码。如今,虽数十年过去,但有些欲望仍时刻鼓噪着,惊涛拍岸般怂恿着思绪的翅膀,让我继续寻寻觅觅——为了不安分的心灵。

“中夜无眠月色凉,秉灯久坐读华章。不忍韶光随逝水,太匆忙。  几度危栏吟玉兔,一支清笛慰沧桑。忽忆少年孱弱状,梦生香。”若干年后,我这首《摊破浣溪沙》成为心路历程的记录,心绪的明暗、汗水的湿涸、书香的磨人与治愈,无不牵萦着悲欣。当年茁壮于灵魂深处的长高的渴望以及如今对生活和命运的拳拳感恩,更如山如海,日夜不息。

四五岁时,我被村里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领着,到村西的小河里摸鱼。

那天,爷爷奶奶和父母都到生产队上工了,家里只剩下小小的我,我蓦然感到天空的高远,一种懵懵懂懂的豪气鼓噪在心头。云的轻盈、鸟儿的歌唱、河水的清凉,都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在小河床里,水流有声,像琴声,更像鱼儿的呢喃。两个孩子信马由缰地走着,所有的嘱托与叮咛都随水远逝。水亲吻着我们的腿脚,更怂恿着我们的好奇心。忽然,我不慎掉入生产队挖的土井里!——原来,小河水仅没膝,看似并无危险,但隐身于温柔浅流中的近丈深的土井才是吞噬生命的巨口!

小伙伴吓得落荒而逃,丢下我在水里一起一伏地挣扎。

此时,河岸上不远处的小桃林里,到公社粮站缴公粮回程的几位邻村村民正在小憩。粮食换成钱后的成就感和桃子的香馥,形成一股合力,激荡起他们的笑声。蓦地,其中一位看到了在水里一起一伏的孩子的小手,顾不得上衣兜里的钱掉落一路,扑下水将我救了上来。多亏了这位好心人,否则,我的小命就定格在那个原本平常的下午。

若干年后,央视《等着我》节目热播,一个个亲友重逢的场景把人心都暖化了。我自然也动了心,不止一次想在该节目的官网报名,寻找几十年前将我从水里救上来的恩人,甚至细细想象过相见的具体场景。汹涌的热泪、久久的拥抱、场下动情的掌声和祝福声自然是构成想象必不可少的元素。但斟酌之后,最终还是作罢,个中原因颇多,最要紧的一个缘由是——白云苍狗数十年,人世沧桑一瞬间,救我的那个人还健在否?

然而,他的善举如同一轮灿烂耀眼的太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时刻温暖着我的心、我的笔、我的梦。若果如此,见与不见,笑靥与眼泪,有本质区别吗?

在我心里,他永远在。

事实上,正是因为那位未留姓名的好心人,我才有了更多感恩生活的机会。

1984年,为庆祝六十年一度的甲子年,县里组织有关部门大放烟花。

在我的家乡,每到元宵节,家家户户会为孩子精心扎制或不惜“重金”购买灯笼,这是保留节目。这不仅是对孩子的宠爱,更是对风俗的尊重和对来年的希望。最让人盼望的是有雪的夜晚,孩子们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来到村里唯一的街上,轻快地走着,自顾自说着,夸张地笑着。雪是助燃物,一下将所有人的情绪推至高潮;雪是催化剂,瞬间让最木讷的人成为能言善辩的演说家。

这是广大农村最常见的情形,在县城,庆祝内容则愈加丰富多彩、别具匠心。

如遇到甲子年呢?

元宵节晚上学校放假,校领导热情洋溢地鼓励我们走出校门,到大街上尽情观看,一饱眼福。几乎瞬间,我被“放逐”到世界般广阔的小小县城里。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离校很远的健康路看“打铁花”。

夜幕沉重,火花四溅。里三层外三层的观赏者中,有一朵如铁花般普通的我。虽然看不清不远处这些民间艺人的面庞,但我深知,他们是我的祖辈父辈,更是我的崇拜与自豪。与铁花同时绽放的,是震耳欲聋的掌声与欢呼声。

在万千明艳镶嵌夜空的美丽时刻,在寒冷彻骨的天气与赤膊上阵的无畏交相辉映的豪壮里,我被这古老的民间传统技艺折服,不知不觉间竟与同学走散。蓦然想起要返校时,早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举目无亲,四顾无朋,霎时,惧意袭来,我瞬间成为被遗弃的孤儿,眼前完全没了方向。

迷惘中,我不知摸索了多久,终于遇到了一群学生,问之方知,他们竟与我同校,我便跟着他们回到了校园。如今,春秋飞度,我仍忘不了那夜的感觉:屋内早已熄灯,黑暗塞满整个寝室,我却全然没有恐惧与失望,巨大的温暖将我团团围定。寝室里,我一贯排斥的如雷鼾声,竟破天荒地成为乐章。

于我而言,那位见义勇为的不知姓名的恩人、那群素不相识的校友,实际上不过是生活中最平常的角色,像一滴水之于瀚海,如一颗星之于夜空。但正因有了他们,我才找到了路,才有了人生。

我由衷感激救下我的恩人,是他让我知道人间有崇高的灵魂在,让我在懵懂的年龄遇到一个崇高的灵魂。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我对他的感恩须臾难忘,经过数十年时光的精心擦拭,他的灵魂早已熠熠闪光,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生活的一个图腾。

我写此文时,下了两天的雪刚停,天还未霁,云尚不能轻盈飘飞,梧桐粉妆玉砌,道路上落雪夹杂着枯叶。隔窗远眺,白雪、树林、长河、落日、白云、飞鸟,我霎时变成一个集邮者,片刻便将所有美好集齐了!放眼世间,我看到如我一般的无数少年咬牙前行,其中不时夹杂着偶有踬踣的单薄身影。生活如茶,苦后有甜有香,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丰富、一种幸福?往日种种,至今想来,心动不已,生活的触角延伸至今,与灵魂接续,活色生香,幸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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