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与孤独

作者: 张毅

1

早晨,塔楼厚重的金属声会准时把我叫醒。

那时,我每天从四方站乘“市郊车”穿越后海,到达位于前海的单位上班。我们坐的这种“市郊车”由蒸汽机牵引,有六节车厢组成,窗口有两排座椅,十分简陋。每天早晨,这辆由蓝村始发的火车都会冒着黑烟,像老朋友一样,准时在四方站等待我们这些上班族,然后慢慢启动。市郊车穿过海雾中的岛城,海的反光、高楼的尖顶、甲壳虫一样的汽车慢慢从窗外划过,形成起伏流动的城市画面。远处的海面上,一些货船从雾中驶来,那是一些行驶了很久的货船,船上装满异域的大雪和月光。另一些货船正在离开码头,货舱载着丝绸、瓷器和谷物,它将驶往一个遥远的港口。汽笛像低缓的男中音,与海浪声混合在一起,浑厚而且深沉。

对于我们这些忙碌的上班族来说,赶车是一项重要内容,市郊车的乘客基本是固定的,除了沿线的铁路职工,也有蓝村、城阳一带进城打工或做生意的农民。他们带着自己的鸡、鸭、鱼、肉等农副产品,在车厢里席地而坐,叼着香烟悠然地甩着扑克。他们也和我们一起赶着火车的节奏,日复一日地向城市进发。

市郊车的车速很慢,窗口时常会有飞鸟误入车厢。某日,一只鸟突然飞进车厢,它惊恐地在车窗附近撞来撞去,它弱小的身子无数次被玻璃弹了回来,然后无奈地落到我的身边。我打开窗,窗外气流很大,风吹皱了鸟浅色的羽毛,它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望着在天空渐渐飞逝的鸟,忽然想到自由和生命的关系。坐火车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一次,火车紧急制动,内行的人知道出事了。那一次我是带着儿子回家,打开车窗一看:一个人被车体分成两截,其中一部分还在几十米外蠕动……我不禁想起著名诗人海子也是最后时刻与铁轨相遇的,心中不免悲凉起来。为了不让孩子过早知道这些,我赶紧关上车窗,并告诉孩子,外面什么事也没发生。

其实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八十年代初,列车一过沧口,窗外就是大海。夏天的时候海水正蓝,湛蓝的海水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斑,让人不免有种眩晕的感觉。一层层的海浪像野牛一样追逐着,从天边铺展过来,那种壮观场面与大自然的喧响在我心里久久回响着。现在,那片大海已被新崛起的厂房掩盖了。一次,坐车遇上一群初来青岛的外地人,他们在车上远望大海,乐得“哇哇”直叫。我却想告诉他们,早些时侯车窗下面就是大海,风大时,浪花可以飞越车窗,直扑人们脸面。

我的工作地点在一座海边的火车站。那座欧洲风格的建筑由钟楼和大厅组成,钟楼是德国乡间教堂样式,钟楼基座、窗边、门边以及山墙和塔顶的装饰由花岗石砌成。设计者是一个大胡子的德国人——海因里希·锡乐巴。1904年6月1日,汽笛划破胶州湾的宁静,海水剧烈波动起来。一个司炉工在锅炉下加煤,火在燃烧、水在沸腾,水汽“滋滋”响着并不断向四周荡漾,蒸汽产生的动力推动机车巨大的轮子,火车缓缓前行。一辆蒸汽机车从青岛火车站出发,火车沿胶州湾划了一个弧线,跨过几条大河,直入省府济南,与京沪铁路交会。

“列车两旁的市区逐渐成为房屋稀稀落落的郊区;这番景色和随后出现的花园和乡间别墅使他迟迟没有开始看书。”那时,坐在出发的火车上,我常想起博尔霍斯《南方》中的这段文字。长久以来,蒸汽原理一直在中国铁路延续着:蒸汽推动轴承,轴承推动巨大的车轮,机车庞大的身躯喷吐着火焰,附近的景物像被火车惊起的飞鸟迅速退去。如今,黑色蒸汽机已被高铁取代,工业革命象征的蒸汽机已退出站台。那些悠远的汽笛、站台上矗立的水鹤、急速转动的红色动轮,常让我泪光闪烁。

2

我最早住在八号码头,那里是一道风的走廊,我把那里称作“北海道”。八号码头有几个深水泊位,可同时停靠多艘5万吨级船舶。那些年,八号码头业务繁忙,海面常泊着装满集装箱的货轮,货轮巨大的钢柱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来自各国的船员常从高高的舷梯上走下来,沿海边的水泥路走出港务局。这里有一条铁路专运线,是为进出港货物运输修筑的,同时还修建了一些铁路工房。我住的那处工房位置偏僻,周围杂草丛生,除了正在作业的港区工人和运输货物的汽车,偶尔会有拾荒者流落至此。

那个地方拥挤、阴暗、潮湿,房间里白天见不到阳光,有昆虫活动其间,蟑螂是这里的常客。白天,蟑螂们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夜里只要一开灯,就可以看到地上、桌上大大小小的蟑螂四处乱窜。我家碗碟每天吃饭前都要再冲洗一遍,因为这些碗碟经常会有蟑螂的足迹。一个夜里,儿子突然被惊醒,我赶紧开灯,发现儿子枕头上有一只蟑螂,正瞪着眼睛与我对峙。我赶紧举起苍蝇拍,这时蟑螂迅速跑到枕头下面,我翻开枕头,蟑螂又跑到床下。我拿起手电筒跳到床下,蟑螂继续用挑衅的眼睛看着我,我再次用苍蝇拍扑打过去,蟑螂却消失了。我翻开家里的旧家具、纸箱、暖水壶,发现目光所到之处,都有蟑螂挑衅的眼睛。我决定彻底消灭这些蟑螂,我到商店买来蟑螂药,放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但很快发现,蟑螂们丝毫不见减少,竟然还有增多的趋势。动物专家讲过,当一些动物被杀时,这些动物会释放一种信息给同类,让同类避免被杀死。后来,我使用了另一种方法,在报纸上涂上一层蟑螂胶,这种胶有一种吸引蟑螂的成分。次日掀开报纸,发现上面粘了一层蟑螂,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挣扎。两周后,蟑螂逐渐减少。但一个月后,屋顶又出现了有几个黑点,抬头看的时候,黑点很快消失了。

那时,我每天往返于“北海道”和单位之间,看惯了早晨海边的景色,听惯了夜晚海上的涛声。夜里,除去港区孤零零的灯光外,周围一片漆黑。这时,常有夜航飞机从天空掠过,两朵翼灯像星星一样忽闪着,虚幻而飘逸,半晌,空中传来隐隐的轰鸣声。几根强烈的光柱交叉着从夜空扫过,那是军港值班官兵在巡视海空;一阵汽笛声从海面传来,那是一艘正在靠港的货轮。我能根据汽笛声判断一艘正在靠港或者即将出发的船以及它的吨位,也能听出附近路过汽车的载重量,那些慢慢驶过且发出“轰隆”声的,是满载煤炭或矿石的运输车。夏天的时候,岸边礁石上竖几支鱼竿,几个钓鱼人在气定神闲地等鱼上钩。冬天,北风裹着寒气迎面扑来,冷风刺骨,大风刮得人左右摇晃,我只能伛偻着身子往前走,稍有不慎就会被大风刮到海里去。那时,我每天带着上学的儿子,骑着自行车穿过港区的水泥路,先把儿子送到学校,再去位于海边的单位上班。码头散落着许多大型起重设备,货场经常堆满海外运来的红色矿石和大堆煤炭,一阵风吹来,煤灰和矿石粉末满天飞舞,水泥路上常有一层黑乎乎的煤灰或是红色的矿石粉末。每次从水泥路上经过,我都努力加快速度,让自行车迅速穿过空中弥漫的灰尘。

离开8号码头前,我独自一人在岸边看落日。那是个秋天的傍晚,风呼呼吹着,我看见水泥路上有一个人影。那个影子越来越大,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和我一样的父亲,他正骑着自行车走在我经过的路上,身后也是一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因为风大,自行车被吹得歪歪扭扭,他躬着身体使劲儿往前推着。风像考验我一样考验着这个年轻的父亲,我的经历正在被这个年轻父亲复制着:一样的烈日炎炎,一样的暴雨如注,一样的似水流年。

3

最早读德国诗人海涅《宣告》中的诗句,他笔下的波浪之美让我难忘: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边观看,波浪雪白的舞蹈……海涅年轻时爱上了自己的表妹,但表妹后来却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失败的爱情在给他心里留下了悲伤情感。海涅在哥廷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曾去北海的诺得奈岛散心,在那里写下了《北海》组诗,这是其中一首。

某年中秋,我在帆船基地看黄海的中秋之月。那时奥运帆船赛刚刚过去,帆船静静地停在泊位上,桅杆倒映在海水里。我们到达海边时,一些摄影爱好者已架好相机,他们是来拍海上圆月的。黄海的波浪从远处涌来,带来阵阵涛声,海是暗蓝色的,附近的灯光也是暗蓝色的。一会儿,一轮圆月从海面慢慢升起,月亮下半部分湿漉漉的,仿佛沾满海水,海面渐渐明亮起来。一艘货轮从月亮升起的海面驶过,海水轻轻波动着,月亮越升越高,海面落满了月光,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海上生明月”。

海洋美丽而辽阔,同时也充满未知。当年,我的工作单位与海只隔一条路,夏天午饭后,常和同事在办公室换上泳衣,一起往海边走去,我们沿岸边的石阶进入海水。海面漂着一团团褐色水沫、渔网的浮标、漂流瓶和丝絮般的海草。几只伞状水母在海上游动,游泳必须躲开这些看起来漂亮的水母,因为它们会分泌一种有毒的液体,对人体有害。有一次,我从浅水往深处游去,当游过“鲨鱼网”后,发现身边人越来越少,海蓝得使人恐慌。一只大水母朝我游来,我往四处看去,发现周围有许多水母在游动,一种恐怖感突然袭来。我转身快速往岸边游去。

这座城市有一个特别群体——海员,我一直把他们叫“水手”,水手在船上是等级最低的海员,平时负责甲板清洁保养,包括敲打船锈、上油漆和船靠岸时调整缆绳等杂活。我有一个水手朋友,他经常随船往来于东南亚沿海国家,他在船上见到过鲸鱼列队从海上游过,他喜欢大海和航行,他经历过无数次海上的风暴。

我小时候喜欢口琴。放学后,常常在路口听一个师傅吹口琴。那个师傅是个配钥匙的,四十多岁,阔脸膛,眼神有些忧郁。他每天在路口摆开一个工具箱,坐在马扎上给人配钥匙。他有一双灵巧的手,不仅会配钥匙,还会修伞、修拉锁、修手提包、修钢笔,重要的是他会吹口琴。平常,师傅没事时就掏出一把口琴,在街头轻声吹着。有一次,师傅吹了一曲《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我听着,觉得自己随着口琴声来到一片海上。那时我很想有一把口琴,但却买不起。水手朋友出海前送给我一只口琴,是一只“布鲁斯”口琴,是他在一个欧洲港口买的。在欧美国家,人们称“布鲁斯”口琴为民谣口琴或蓝调口琴,那只口琴有十个琴孔,音色纯美中略带忧郁。

一年夏天,那个朋友出海再没回来,他最终被风暴留在了海上。 他去世那天,我一个人在礁石上看海。那也是一个初夏,海面上雾气初现,海水正蓝。望着波浪从远处涌来,突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苍茫与孤独。

4

你是哪里人?你老家在哪里?在这座移民城市,“老家”是一个被反复追问的话题。

我老家是山东高密的一个普通村庄。作为移民城市,青岛最早只是作为一个词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它曾多次被父辈说起。

母亲早年总是不断地说:青岛,我年轻那会儿……她的眼里含着依恋、含着山水、含着岁月。母亲说:你有空儿到台东去看看,那里有家织布厂,从台东汽车站往左拐,再往左拐,见到一座老房子后,再往右拐……母亲的语气软得像一段丝绸。我家衣柜里真有一段丝绸。母亲那时在一家织布厂做女工,那个工厂出口一种很好的料子叫“天湘绢”。我家衣柜里有很多旧衣服,散发着复杂的气味,只有那段丝绸像一位未出阁的闺秀,凉爽、绵软,亲切地如一句亲人的问候。我能想象母亲和自己同样大的女孩一起离开故乡时的迷茫和伤感。在她的花季岁月,她无暇体味自己的青春梦想,那家早已消失的纺织厂只留下她的少女倩影。那些年,她用更多的时间面对那些来往穿梭的纺锤,在棉线与机器之间,美丽的母亲没有想到她会与青岛失之交臂,然后回到故乡成婚育子。

我多次沿着那些起伏的街道寻找母亲走过的旧迹。有一次,我在台东遇见一位老人,我问他那家纺织厂的位置,他说,纺织厂?我说,那里有一家电影院,老人说,电影院在哪?我说,在一个邮局旁边,他说,邮局在哪?我说,在一个汽车站旁边,老人说,汽车站在哪?我说,在台东,他说,台东在哪?老人像一部陈旧的织布机,抽不出一丝清晰的记忆。我与母亲在不同的时空站立在同一个地点,却已物是人非,那一刻我能感到自己血液的涌动。只是关于那段丝绸的来历我从未问及,母亲也未曾说起。

那些年,在这座移民城市,我的父亲母亲如同路人。也许他们曾经同时踏上那辆开往青岛的火车,或者在一个茶馆擦肩而过,或者在不同的饭店用过同一双筷子,但在那段漂泊的日子,他们都不认识对方。在新婚的洞房里,他们一定会惊讶地问道:啊,原来你也在那里待过?之后是久久的沉默。

透过时间的栅栏,我依稀看见父母背着破旧的衣物离开青岛的背影,带着失落和感伤。他们是我们家族最早的寻梦者,送别他们的马车又一次将他们接了回去,故乡再一次接纳了他们。我手边有一件青花瓷瓶,是祖父留下的,它伴随我已有四十年之久。洁白的胎面上有淡淡的青花细纹,像一位风清月白的少女,上面留有父亲、母亲以及其他亲人的手纹和体温,随着年月的流逝,这种体温在慢慢消退。家族像一条幻觉的河流,当我逆流而上时,却感觉时光的遥远、情感的迷离,我只能通过想象去弥补家族成员沉浮过程中某些隐秘的细节。怀想家族迁徙的沉浮经历时,我总是把窗帘垂下,让声音静下来。那一刻有种刻骨的东西,像一把刀子从心中划过,带着灼人的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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