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
作者: 程霖组画
你直接看到了他,尽管雪还在下着。这些微粒竭尽所能,让他与整个世界都停下来,同时也以运动阻碍着你的视线。它们降在温热的肌肤上,很快便化成一抹淡棕色的腥水,与蒸腾的汗液厮混,再也分不清彼此。但你不与雪接触,便不会见得它肮脏的亲密模样,青年和孩子会借此如小兽般玩闹,它们也为忧愁提供必要距离。在你的眼中,白色不再清晰,就如天只是头顶悬着的一片,没有人想着把它分为一个个可感又明晰的单位。雪是玻璃上的雾气,凝结出越滚越大的水珠,留下清晰的划痕,那是许久之后的事情,雾已不再是雾了;现在它是一面朦胧,隔开里外两个世界,各自分明,浮尘般地惹人心烦,密闭的屋子怎么会自生灰尘?
他一身灰色打扮,从棉帽到隐在雪地里的鞋子,与水泥路面保持高度一致,如果没有这场雪,你绝不会在意他,一个普通的青壮男人而已。小孩子的皮肤光滑纯粹,没有供以区分的特征;老年人的脸上遍布褶皱,每一道都象征着个人的经历与情感。面貌之桥的两端立着方向截然相反的“此路不通”的牌子,催促行人赶紧向另一端去,至于桥之所以为桥的本因,已经被淡忘了。有无数的形式可供连接两岸,你见了太多,远超过对自己无时无刻不再累加的观照次数。将他们定性分类是近乎直觉的反应,不必劳烦思考,可面对一个明确的概念,你却不能复现出明晰的形象,仿佛是他们团结起来,起着共同泯灭的拮抗作用。
你突然想起曾无意听过的科学新发现:每一片雪花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形态。你记不起它来自何时何地,当时的你也无法佐证论断真伪,可你无比确信,你曾经听过。于是有关他的一切都出现了,似乎是准备多年,你曾经无数次设想得到这种崭新的视野,更确切又来说,在头脑中出现的是一种新生活。顺着非理性的由头,你反复演练,确保一个理想的整体,又不断发散出细如汗毛的旁枝末节。外国人的汗毛又粗又密,就像黑色的野草地,这个念头证实了你的思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益处,你又设下遗忘它的指令,却令那片胜过沥青的黑地愈发显眼,论断也是如此,失去了真伪,又有一个新的想法。
于是你赶忙去想这一片白色,他向北走,风雪扑不住,像一只雄鹅,没来由地意气风发。一辆运煤的火车驶过,你没有被啸声打断,一直关注他的行动,让他与思想抛来的一团又一团纠缠的信息匹配。直到过了好一阵子,那辆被忽视的火车才被你拉回来,重新踏响两头细中间粗的铁路,你开始审视这片可以用“下雪”一言以蔽之的环境。汉白玉栏杆将柏油马路一分为三,中间下凹的大路走汽车,占去半数面积。多年尘土将爬山虎扑就灰蒙蒙的暗绿,就像它们覆盖下的泛黄栏杆,已经辨不清石雕为荷花还是祥云。不是桥边,应当是后者,又转念想到北边的泉,而平陵城也以泉和水系闻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独自撑起文旅营收。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你模模糊糊闪过这一概括性的论断。
顺着随便一辆车子的行驶方向看去,它从南边路口擦着红灯驶来,略缓车速,以表示自己不是急躁。车顶漫反的灯光从路灯单一的温黄换作于七色中循环,你想到可以描述繁华城市夜晚的“流光溢彩”,进而想要给它一个泛化的称呼——“不夜城”,立刻被你否决了:不行,只是灯管在亮而已。两边楼房踏住水泥浇筑的高崖,坐北朝南,只把枯寂灰漠的侧面留下,无论里面住着职工还是员工。连通向小区的路,也是大坡或极高的台阶,从未有方便运输的考量。车子停下了,那是你目光所及最遥远的地处,下一个路口。很快它走了,继续向北方行驶,你知道,那边要热闹得多,灯光将改换在建筑内,透过略粘灰尘的窗户,落在人的身上,而不是附着在清冷水泥面空照着路面,只等车来车往碾过。
这是一条近乎纯粹的公路。你突然想要以此作结,好及时抓住其他细小的念头,免得失去跳跃的能力。但是变色灯带把车道照成内藏小灯的假山瀑布,一具更贴合自然的人造景观,你不想辜负别人的良苦用心,尽管彩光与空气南辕北辙,全不似它与水的交融暧昧。于是你把目光移向变色最深处,如果只截这一处,你会以为这是某个卡拉OK房间的角落,除了不见光源,轻浮依旧。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庄重的桥洞子,由黄黑警示的限高杆把持,上过火车,下行汽车,旧名字远远承担不起它的职责,但你找不到更合适的称呼。由此你很轻易地想到这条铁路本身,庞大又复杂的历史片段被你调动,拼贴出一个虚飘的巨物。就像把做熟的皮肉重放回骨架,废旧家具被摞高如古树,搭建不稳,很快又只剩原本的主干,你清楚地看见胶济铁路等待新的呼啸,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在LED灯带照不到的地方,你首先看向在明暗中失去轮廓的爬山虎,接着是铁路边的隔离网,透过绿色护网,混凝土枕遍布复杂却无意义的花纹,一辆银白色列车驶过,你突发奇想,要数数一共有多少车厢,这个念头由车头起于车尾落,没有行动的时间,你就像其中的一个乘客,估算距离没有意义,窗外远不及时刻表精确。
这是一辆载人的客运列车,你突然想到,碎石道砟蒙骗失败,你的目光向更近处看,镶钩带刺的木栏内是久经风雨的木枕,都蒙有一层不属于自己的颜色。黑沉里泛着微光的煤车驶过,你重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时他已经要走入桥洞了。你想起他的名字——世博,在以后的某个时段里,你在人们口中听过许多次,大家似乎都在谈论他,连远处模糊行人也是如此。
于是你不断向前追赶,将自己当成了他的老友。他从浴池里走出来,每一步都在否定拖鞋与地板的黏附,声响又否定他的威严,跌入滑稽。世博与其他人一样,嫌弃公共浴池不干净,又贪恋泡澡的温暖,待下池的人多起来,水逐渐浑浊,皮屑多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程度,就如锅里下了露馅的饺子,随沸水翻滚散开。似乎是下了决心,他这才拿身子划走脏污,迈着八字步,稳住湿滑,踏上拖鞋离开。来这洗澡的大多是工人,各厂子里都有,每月来洗一次已是享受,因为离平阳镇近,也有农村人过来。你把世博归入后者,因为他总穿一件泛白的藏蓝色毛装,脚蹬黑布鞋,不见工人模样。总有人朝他背影喊一句“老师慢走”。平陵作为卫星城,虽然与主城少有联系,同样留有那边的口癖:“老师”喊得像当年的“同志”一般寻常。因此你无法确定他真是一位文化人,还是一个守旧的庄稼汉。他离开了,留给你一个尽可能干净的背影,大块斑点让你想起最初的印象:混有泥土、羽毛、粪便和便宜墨水的气味。
这种印象并不少见,你想继续向过去寻找,力求一个更加确切的模样,却回到了煤车驶过的大雪天。世博踏入雪中,一脚又一脚,义无反顾地向桥洞前进。不,是后退,你从躯体的摇晃方向中辨别出来,他始终面向南方,朝着平阳,离开一个由你假定的故乡。他为离去深感不舍,大概是要上城区务工。你想为他的古怪行径设置一个合理情景,可平阳是离平陵城区最近的一个乡镇了,甚至两地的大集都合到了一处,或许他只是雪天里闲不住罢了,尽管暴雪,仍不愿放弃难得的热闹。于是你的设想只能流于庸俗的现实,没有距离,就不见背井离乡的纯情。你迫切地想要得到更多信息,希望开拓新的可能,但是雪依旧在阻拦你,以及水汽与灰尘,使你回到了原点不存在的背面。
你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直接看到了他,一个名叫世博的男人。除了从澡堂子里看见过他完整的身体,对他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他陷进了桥洞子的阴影,沉寂许久,终于轮到了上坡路。辛苦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雪抹去了,仿佛他原本就在铁路北边。你凝视着他不断出现,发觉一切源自人与景的关系,而非他在你头脑中的映像。
想清楚这些,雪反而成了你的助力,模糊的不仅仅是身形,还有身份与思想。你毫无顾忌地将自己投射在他的位置,毕竟世博已经离你远去了,远到只剩下一个小点,拥有无限的延展可能,任随你解释。但你厌倦了塑造一个或失意或狂喜的人,就由他在雪中行走吧。
他便真的离开了。你想要把他拉回来,却无可奈何,面对一片似是空白的雪,不见脚印,你急忙借助残存的印象去还原一个叫世博的男人,接着用白色将他覆盖,稍点缀些黑色,就算完成了。可他摇摇欲坠,全不似你印象中带有军人气质的鹅步,你想要雄姿英发,但失败了。挫折感顿时涌上心头,本以为借助一个具体的人物,你能够将其他思想归并为杂念并抛除,现实却是更彻底的无助。思维的突触在虚无中收缩,你渴望把快慢互换,事半功倍,就像在一辆疾驰的列车中看着窗外。运动模糊了世界,你觉得自己与本质更加亲密了,或者说终于亲密了,放轻松,开始像散步一样思考。有桥洞子横截的路是没有人行道的,只能与非机动车走同一路,相熟的人不能并行,沿着墙根,脚步匆匆,忙往南北走,你未见过自行车撞人的事故,但面临若即若离的危险,仍是心有戚戚,无奈城区建设带来了人车分流,却在依然坚守的旧处设置了牺牲的感觉。现在只有煤车,于是你借助对未来的记忆来到胶济铁路客运专线,与百年历史的旧线并排。
玻璃窗户足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你对此深有体会,可除了强悍这个观念,你什么也没有得到。这时你看到了世博,他像一只雄鹅由南向北走,你意识到时间会流逝,急忙再次投入其中。他像你一样,不知该向何方,停在信号灯前面,因为他对面永远是红灯。你随着有秩序地调转方向,双脚未曾离地,只是肩膀晃动。你从中感到放松,等待一种无责任的后果,尽管茫然依旧,却气宇轩昂。雄鹅,你又想到这个词,分明也是家禽,畜生,却有股特殊的精神气,呈现出骄傲姿态。
必须要凭借某样东西才能骄傲吗?你在两个从根本上相互否定的观点间往返,世博由北向南,由南向北,走在平陵城区与平阳镇的交界处,直到车辆从稀少化为乌有。这是一个循环的夜晚。灯管由白至黑,保留两个刹那的常态,他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在自己的世界里向前,其他的什么也不做。你想要问他,世博,你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在夜晚回到了提出者的身上,你感到一阵恐慌所带来的寒意,他在问你?重复的厌倦消失了,就像踩空一级直通天际的长梯,你慌忙将它放平,形成了新的轨道,先进又俊俏,但已经有客运货运两线,你只好让过去加急到来。
又是雪天,世博向北面南,独自在雪中倒行,你在恍惚间想起不久将迎来一次挫折,却记不清因果。这是一个浪漫化的人物,你想,他曾经蹲在澡堂门口抽旱烟,“老师!”有人喊他,他不紧不慢地放开烟嘴,在水泥牙子上磕两下,点头示意。究竟是“老师”还是“老世”?你联想到另一种可能,建立在庸俗的错误之上却不容忽视,你既不愿去面对,又无法逃避的心安理得,而最好的结果是从未发生,一种与挽回对立的不可求,过去变成了痛苦的根源。你只好向前,即使没有新的意义出现,直到你在未来看见另一场雪。
有些人的生命是在死去若干年后开始的。在数不尽的火车往返与汽车往返中,你从未认识一个名叫世博的男人,他淹没在被行人车流排挤的中,如同岸边的海洋垃圾。为何会联想到铁路的尽头,你不能知晓。有许多人说过“世博”二字,你想去另一座城市看看新的生活。桥洞子总是积水,你用平陵错误的规划充当借口,就仿佛他已经死了,对你而言确实如此。
每个温黄与斑斓反复的夜晚都让你怅然若失,在此期间,你见证了胶济铁路的新生。两旁通往楼房的路被封死了,绿色的铁皮中藏着过去的客人,那并不是你记忆里温驯的爬山虎,它们肆意妄为,把开花结果作为抹平高大台阶的手段,因此你再也无法辨别眼前究竟是水泥粉末,还是无处融化的雪。凶猛是无观测者酿就的恶果。
该做些什么?使命感催生出新的可能,一场久违的暴雪杀死了令你不悦的花草,那些细腻复杂的纹路是无意识的附庸,每当你想要摆脱它们,目光却逃不出陈旧的积雪。终于,它们被另一场雪覆盖了,你察觉到世界的变化:曾经是雪覆盖了天,白色令辽阔的白天被忽视;现在是天覆盖了雪,只有迷蒙的斑点闪烁,飘落的轨迹被切割成一个个可感又明晰的单位,并置于某一时刻。这是雾霾,面对世界的茫然,你发现了一个新兴词汇,又衍生出一群古怪的车与古怪的人。
它们闪着灯,焦躁不安地静止在桥洞子前,警车与消防车第一次整齐亮相,看不到的对立面通向恶果。它们要向北边去,积雪阻断了路,一瞬间,你眼中闪过一个在雪中独行的人影。新线建立没有改变老旧的排水系统,就像彩灯带的无数个循环与夜晚对抗,你缺少对月亮的记忆,这是一场时间的纰漏。对于不常见的事物,它们本身并不值得太多关注,你不知道几种车的红蓝灯光和笛声的差别,能分清来去的方向就足够了。虽然有些混乱,你很轻易地分辨出它们要向北边去,非为归途,不过是几节没有相连的车厢。铁路北面已经不能称为平陵城区了,曾经象征繁华与现代的进步之地沦为老城区,平阳镇经过拆迁,前途光明,不会再有人抱怨当年画线硬生生地画在自家门口。你看着它们想要去的地方,他站在路中央,汉白玉栏杆的对称点,除外只是雪。在它们身后不远处,他不紧不慢地走来,越近越置身事外,有一辆超速行驶的黑色轿车与他擦肩而过,撞到树上,树便镶进了驾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