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阳台上的武器
作者: 程霖冯童从客厅走到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又推回去,顺势躺下。被子正好卡在腰间,她抬起胯,做个臀桥,费劲地把被子踢到床边。被子撞到暖气片旁的纸板上,胶带吱呀作响。冯童就是来找胶带的,但不是粘了快二十年灰的这截。三年前开店,她自己买过一卷,不知道放哪儿去了。纸板是房东放的,用来挡住暖气片,孩子睡觉不老实,怕磕着碰着。纸板塑封下的颜色依旧鲜艳,以前是酸奶箱,冯童念书时,很喜欢喝这个牌子的另一种产品,自从刷手机知道了乳制品饮料和正经酸奶的区别,这些年来每次逛超市都要绕着走。
看房的时候,房东一家三口还在这儿住着,屋子基本空了。房东说只是趁孩子放假,回来看看。冯童很高兴,一般来说,这样的房子配套齐全,也便宜。借参观的工夫,她留意了在阳台看书的孩子,书是《大学化学》。在哪儿念书呢?她问。房东太太很热情地接过话,孩子毕了业要当医生。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冯童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加固捡来的棍子,当晾衣叉用。以前她用的是一把很长的塑料玩具刀,已经瘪了,房东说是孩子小时候玩的,还挺结实,早就打算扔了,上一个租户留下没扔,就忘记了。刀头扁扁一块,刀背多一块刃,缠着发黄的胶带,有几处破损,但用着顺手。后来不知丢哪儿去了,可能被风吹掉了,阳台是两家共用的,一点小事,没必要打扰邻居。
壮壮家不用晾衣叉。壮壮爸和壮壮爷爷个子都很高。壮壮将来也矮不了,壮壮妈说。尽管他现在像个小猴子,又黑又瘦。冯童听过许多孩子的小名都叫壮壮,她现在只认识这一个。对门是壮壮一家四口,自己是卖鞋的,彼此都不清楚姓名。过年的时候,壮壮妈还带着壮壮来店里买鞋子,试了好几双,最后八折买的。前阵子店里清仓大甩卖,通通五折,冯童没看到她。
今天是最后一天清仓,已经结束了,冯童的鞋店正式宣告倒闭。她不是第一个走的,地下购物金街快空了,只剩下一排美甲店,生意还算过得去。冯童去过几次,透过玻璃能看到自己的店,老板手艺不怎么样。她已经很久没做美甲了,自家买卖不行,没有心情。如果当初开的是服装店就好了,还能剩个正儿八经的晾衣叉。她从床上爬起来,想起胶带可能在茶几底下,上次电动车的车灯掉了,捆完上楼,随手扔那儿了。
拾掇好棍子,冯童放到阳台,又重回床上。这次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倚着墙刷手机,就像平常在店里那样。自己关注的“万字解读”系列更新了,由于刚上传,视频卡顿严重。冯童先点上收藏,预备以后再看。她经常这样做,因此“收藏”要比“喜欢”的视频多,随意点开一个,都有半个多小时。自从吃饭时偶尔看过一次近一小时的综艺剪辑,长视频纷纷找上门来,卡通片、网文动画,还有影视解说,它们陪冯童度过了许多没有顾客的日子。
大部分视频都没有看完,刷过一张张封面,随意点开一个,冯童条件反射般想起米线和盖饭的味道,拖地、上货、等待,按部就班的生活。那时候,她从未想过鞋店会倒闭,似乎自己只是个小店员,等着领每月的固定薪水,偶尔生出撞桃花的幻想。壮壮爸就是很合适的人选,如果他再年轻十岁的话。他脾气好,有钱,在单位当着小领导,长相也不赖。有时他们在阳台碰见,寒暄几句,壮壮爸一手端着大盆,另一边卡在腰上,像个买菜回来的家庭主妇。两人保持着成年人的默契。他从不开口寻求帮助。
她在商场见过壮壮爸,那天她翻过“营业中”的牌子,上楼买化妆品。家里面膜用完了。壮壮爸穿着制服,带着四五个人挨家挨户转,店员很是恭敬。冯童想起电视剧里收保护费的。到傍晚,她去收衣服,碰见壮壮妈出来透气。孩子爸白天查消防去了,她说。地下购物金街和地上商场是分开的,难怪之前没见到过。
许文强在屏幕上待了很久,她不介意再看一遍。因为分神,许文强反复进出戏院,喽啰不停地死在他的手上。这时,一阵敲门声救了他们。
冯童关掉手机,坐直了身子,她不认为会有人来拜访。一定是走错了,兴许别家点了外卖,错送到这里。老小区的门牌号有问题,房东特意嘱咐过。敲门声停了一会儿,有一个女人在窃窃私语,她听不清,接着敲门声又响起了。
“家里头有人吗?”
这是壮壮妈妈的声音。
听她没有放弃的意思,冯童从床上下来,稍微整了下衣服,开门。
“在家呢!”
“怎么了?”
壮壮往后退一步,想躲到他妈妈身后。
“别躲!你自己说,快给阿姨道歉。”
他被妈妈拧住耳朵,拽到冯童面前。
“阿姨,对不起。”
“没关系。”
冯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真是不好意思,孩子相中你家那根棍子,没问就自己拿了。”
“没事,孩子还小,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壮壮妈把棍子塞到壮壮手上,指头一个接一个扣好。
“自己还给阿姨。”
“阿姨对不起,我不该拿你的东西。”
壮壮低着头。冯童接过棍子,胶带的毛边被塞到里面,整齐许多。他拿这个干什么?
“壮壮妈,你别凶他了。不要紧,孩子喜欢就送给他吧。”
“那可不行,得让孩子长点记性,不能养成坏习惯。你忙吧,我教训他去了。”
母子俩走了。冯童没有放在心上,棍子被扔回阳台。壮壮是个乖巧孩子,不吵不闹,在小区的孩子里面,算得上小跟班一类。在这儿住了几年,老房子隔音不好,晚上安静下来,有时能听见小孩吵闹,里面从来没有壮壮。反而是他爷爷爱喝点酒,嗓门不自觉大些。壮壮妈常劝他,少喝点。酒香飘进冯童的屋里,令她联想到地下购物金街的清吧,她一直想去喝一杯,度数不用太高,坐在吧台,看调酒师抿着嘴,手中冰杯摇晃不停。冯童只想喝一杯苦艾酒配香槟,味道应当如蒲公英的清苦,她猜想。公共电视挂在一边,放着《猫和老鼠》的某一集。这些都是她从短视频里刷到的。
那时她在做什么?大概刚换了新眼霜,想要让眼袋小点。价格一百出头,已经很久没用了。冯童去洗手间找,素雅的白色包装盒还在,里面是空的。眼霜被牙膏洗面奶挤到边角,没用过几次。今天拾掇完鞋店,上楼吃饭,她路过那家化妆品店,招牌换成了“港式鸡蛋仔”,用繁体字写的,柜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样品。店面本就不大,一个和冯童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在倒蛋液打冰激凌。旁边原来是一家零食店,装修很好,是不常见的亮黄色,也没有了,现在是海蓝色的儿童乐园,一直连到边角的防火门。不知是不是里面厕所的缘故,附近飘着一股尿骚味。板凳随便摆在路上,也是海蓝色,几个老太太围坐在一起闲聊,不时抬下头,张望在海洋球里奔跑的小孩子。
冯童打算去顶楼下馆子,她乘扶梯一路向上。在商场开店几年,却未曾仔细逛过。开小店的唯一优势就是省人工,老板就是店员。冯童的店位置还算不错,离直梯最近,出门一拐就是。另一家是数码店,卖一些仅有老年人才用的收音机手电筒,还有配套的存储卡和电池,存储卡里的节目总是唢呐独奏打头。老板是个健谈的女人,比壮壮妈年纪大点。她的店生意也不好,电梯不肯下来,总在一楼和顶楼间反复,她们开玩笑说,来逛商场的都是些饭桶。过完开鞋店的头一个年后,冯童回来,女人已经不告而别,留下了个空荡荡的玻璃柜台。她以为两人是好友了,大姐告诉过冯童,家里老人最喜欢听评书,每次去看望,老人都要孩子帮忙换电池,从钟表到收音机。
那年年前,冯童从她那买了一个红色的小收音机,多要来一张卡,里面相声小品居多。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在节目与微弱的电流声中慢慢睡去,她期待这种生活。房东走时,他儿子把躺椅折叠收好,带走了。阳台上只有几个晾衣架,还有那把玩具刀。冯童用它的时候,会想起那个沉默的大学生,尽管不清楚他的长相,可能也是又黑又瘦。再过几年,他会拿起手术刀吗?
和壮壮妈在阳台碰见,她们会聊起来,有时便说到房东一家。壮壮妈嫁来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过了玩耍的年纪,一月才回来一次,不常见面。冯童好几次听到,壮壮爷爷拿他说教孙子。老头精神很好,像个五十出头的人,他已经退休了。听别人讲过,他以前是区里某个局的干部。对门门上挂着“光荣之家”的红字金底小牌子,每到快过年,才会有黑字红底的横批把它遮住,内容往往是“家和万事兴”,跟冯童老家一个样。壮壮妈说过,壮壮奶奶是文工团出身,她刚嫁来壮壮奶奶就病故了,临终前还想着见孙子一面,可她还没怀呢。
过完年回来,冯童开窗通风,阳台上都会飘来很稀薄的烧纸味。壮壮妈告诉她,是因为孩子爷爷给碧霞元君供香,壮壮奶奶活着的时候,每年都得供香,他不乐意。老伴死后,他也开始供了,纸得用硬币一张张压过,比他老伴都仔细。壮壮妈妈说起话来停不住嘴,一直到壮壮爸喊她才回去。冯童希望地下购物金街关门早一点,反正没客人,可以提前回来,名正言顺。自从清吧倒闭之后,地下冷清了太多,音乐没有了,喷泉没有了,灯光暗下去一大块,空荡荡的阴影盘踞在中央,白天也有些瘆人。后来慢慢也习惯了,美甲店纷纷在外面支起摊子,临着阴影的边,在桌布上放一盏小台灯,也顺道拾掇一下工具,整齐摆上,来鞋店的人更少了。
冯童的店关门,又一片黑升起,金街只剩半边有小白灯照着,路都亮不全。清仓处理的横幅依然在玻璃上挂着。楼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就两家饭店开着,冯童都不太想吃,随意选了一家便宜些的烤鱼。服务员告诉她,有自取的米饭和零食。在冯童的印象里,这种爆米花用的是叫“美国球豆”,算稀罕玩意,一般超市买不到,十块钱才一小盒。有次她带小外甥出门玩,给他买过,自己只捏了两个吃,怕长胖,也怕脏了新做的指甲。现在三块钱免费吃了,跟大米饭一个待遇。
她拿了很多,网上说这家的米饭很香,有人说是因为陈米蒸的时候滴了猪油。冯童不在乎。爆米花在灯光下泛着蜜色,很甜,为了保持第一口的舒爽感觉,她不停地摄入糖分。很快,烤鱼上来了,送餐的小伙子不太精神,头皮油亮。这就是最后一餐,冯童想,这不是她所期望的,应当去吃米线,多加一份牛肉。
兴许能碰到壮壮他爸,冯童将刺抿到餐巾纸上,不想黏糊了手。就两家吃饭的地方,如果检查,一个人足够,他们碰面后不会讲太多,就像在阳台。可能他会问冯童,怎么才吃饭?刚忙完,冯童会说。她说得很对,锁上玻璃门之前,她又将空荡的店清扫一遍,没有拖地。老板生意兴隆啊,他客气地笑笑,也是祝愿。不会再多说什么。壮壮一家不会知道店已倒闭,不然以后该如何称呼冯童?
又是敲门声。一想到壮壮爸,就有人敲门。她心生不安与羞愧。这是一种警示,冯童猜想,她害怕再听到壮壮妈妈的声音。
还好,只有沉稳舒缓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
壮壮爸站在门前,一个人,背着手。门开了,严肃的脸上露出微笑。他有些不好意思。
冯童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立即向下,落到一双略显暗淡的皮鞋上,又回升,停在下巴。
她没有说话。
“快点!”
她听到壮壮妈妈的声音,在他身后。男人略微侧身。壮壮妈手拿铁勺站在门前,刚才被她丈夫挡住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看你家这根长矛挺好,想和孩子玩玩,就从阳台拿进屋了。”
他递礼物般地双手奉上晾衣叉。
“壮壮可不给你背这个黑锅,明明是你自己想玩,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快点给人家道歉。”
“对不起。”
“没事没事。”
冯童才缓过神,棍上缠了新的3M胶带,把毛边全遮好了。
“又不要紧,孩子想玩拿去就行,我还跟孩子他妈说过了。”
“那不行,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
“你还知道啊?不给孩子带个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