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头(短篇小说)

作者: 疏泽民

1

“老三,快回来劝劝,老爸越来越耍小孩子脾气了。”

昨夜加班,今天是周日,好不容易不设闹铃,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话是妹妹打来的,妹妹在电话中说,老爸把烘罩套在头上,摇头摆脑地顶着烘罩转圈。

父亲的犟脾气我是熟悉的。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妹妹住在隔壁庄子里带外甥,隔三岔五地过来看望父亲,帮忙拾掇拾掇,洗洗涮涮。近些年来,父亲渐渐糊涂,时不时整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冷笑话,像是教室里被冷落的学生故意弄出些动静以引起老师的关注。而这次,将烘罩戴在头上晃,就不是调皮求关注,而近于顽劣了。

周六,我回到百公里外一座名叫狮子凹的小山村。推开院门,父亲扎着松松垮垮的马步,在水泥晒场上练习蹲姿,脑袋上顶着一只篾片泛黑的烘罩。其实那不是蹲,因为父亲的两腿稍稍叉开,膝盖稍稍弯曲,撅着屁股,似蹲非蹲,样子有些滑稽。父亲并没有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我,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双手捧着断了几匹篾的烘罩,挪步,转腰,摆头,俯身,犹如醉拳表演,背着我,踉踉跄跄地后退到我跟前,差点踩着我的脚背。我赶忙扶住瘦成干柴似的父亲,顺手去摘烘罩。

却没有摘下。父亲的一双手就像螃蟹的两只大钳,钳住了烘罩,那烘罩与父亲的头便连成了一个整体。

“爸,你这是干啥?”我有点生气了。

“干啥?舞狮子灯啊。再不舞,手脚就废了。”父亲喘着粗气,头上隐隐地冒着汗。

“真是的,废就废了,狮子灯能当饭吃?”妹妹一边往晾衣绳上晾衣,一边埋怨,一脸哭笑不得。

“就是,现在谁还作兴舞狮子灯啊,你看,庄子里还有几个人在家,你跟谁舞?又舞给谁看?”对于父亲的执迷不悟,我觉得有必要给他盲目的自信泼点冷水。

犹如膨胀的气球被扎破,父亲收住脚步,泄了气,摇晃了一阵才站稳,脑袋慢慢垂下来。

“我……这是锻炼身体,健身!”父亲不服气,复抬起头,语气愤愤的。

“爸,你以为你还是年轻小伙子啊,都八十好几了,要是瞎折腾摔骨折卧床,谁照顾你?”作为长子,我有必要给父亲打打预防针。

父亲并没有理我。他看到妹妹五岁的外孙天健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就走到天健身边,弯下腰亲了亲天健粉嘟嘟的小脸,说:“健健,快点长大,长大了我教你舞狮子灯。”

健健仰起小脑袋,扑闪着大眼睛问:“好玩吗?怎么个舞法?太姥爷现在就教我嘛!”

“好,还是天健最懂我,你们……都不如一个孩子。”父亲扫了我和妹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父亲从屋子里取出一只用竹篾和麻布扎好的小型“头盔”——狮子头,套在天健的脑袋上。狮子头像是大一号的帽子,将天健的脖子、肩膀全罩进去。父亲弯下腰,双腿跪在地上,将天健抱起来,举过头顶,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再将双手撑地,驮着天健慢慢地往前爬。透过狮子头上的眼洞,天健看到太姥爷蓬乱的白发马鬃一样在眼前晃动,就顺手抓住那一蓬“马鬃”,“驾、驾” 地喊着,“咯咯”大笑。父亲自甘当马,一边“吁吁”地回应,一边扭着身子,模仿正在驯化的狮子摇头摆尾。天健害怕掉下来,将“马鬃”揪得紧紧的。父亲被扯痛了,抬起头,龇牙咧嘴。妹妹看见了,连忙跑过来,抱下天健,拍打着小屁股骂道:“小孬子,反了天,你怎么能骑到太姥爷头上呢!”

我把父亲扶起来,搀到门口藤椅上坐下来。父亲喘了一会儿气,红着脸说:“从今天起,我要收天健当徒弟,教他舞狮子灯,你们都不学,没资格说他。”

2

父亲喜欢舞狮子灯,主要是受爷爷的影响。这是父亲亲口告诉我的。逢年过节,我携妻带子回到父亲身边,父亲逮着空儿,就给我们讲爷爷的故事。

这里是大别山东麓一座名叫狮子凹的小山村,距长江北岸线一百多公里,属战略要地,史上战乱频繁。庄子里的百姓为了保命,从小练武,狮子凹就成了武术之乡。这里的武术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传男不传女。男丁七八岁就拜师习武,女人则一律不准学,也不准教,否则将受到族规处罚。但是我奶奶偏不从,她偷窥了爷爷练习武术,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武术基本动作和“降龙十八掌”“黑虎掏心”以及螳螂拳、鹰爪拳等拳法。她从未向外人展示自己的武功,除了我爷爷,没有人知道她有一身功夫。

庄子里成立了武术队,除了教习武术,还教练舞狮子灯,每到元宵节等重大节日,就为老百姓表演民俗。舞狮子灯需要三人配合,一人舞狮子头,一人舞狮子尾,另一人手执灯球领舞。舞狮子头的小伙子要求身材偏瘦,精明干练,反应灵敏,爆发力强。舞狮子尾的汉子要求身材强壮,便于稳定重心,表演时须弯着腰,跟随狮子头而动,仅在狮子站立时直起身,将舞狮子头者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肩上。领舞者是总指挥,手执狮球,狮球指向哪里,狮子就奔向哪里。庄子里培养了一批年轻武术好手,他们成为舞狮子灯的骨干,其中就包括我爷爷。

那年元宵节,我爷爷领着狮子队正在张家老屋稻场上表演狮子灯,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和“嘚嘚”的马蹄声,观灯的百姓吓得四散开来。马蹄声很快临近,原来是一支扛着膏药旗的日军人马。他们包抄了村庄,将张家老屋男女老少团团围在稻场上。一个鼻子下留着一小撮黑胡子的军官下了马,挥着长长的军刀,将我爷爷手中的灯球挑穿,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一个梳着二分头的黑衣汉子点头哈腰地翻译:“你们都听好了,三天后太君过生日——”接着拿手指当手枪,分别朝舞狮的三人逐一指点,“你,你,还有你,大后天到太君府上去表演狮子灯,为太君生日助兴!”

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对中国老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们恨之入骨。想让自己给这些恶魔表演助兴,简直是为虎作伥。我爷爷怒目圆瞪,“呸”的一声吐出口水。

“嗯?八格牙鲁!”一撮胡“唰”地抽出明晃晃的军刀,在我爷爷的鼻尖前晃了晃,接着顺势反向一抽,离他最近的一位村民头颅落地,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军刀,空气里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放声大哭,有人大骂“畜生”,舞狮的汉子攥紧了拳头,赤手空拳的反抗一触即发。

一撮胡再次举起滴着鲜血的军刀,指着我爷爷的胸膛说:“你的,不听,他们,统统死!”

我爷爷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

日本鬼子回到驻点,二分头提醒一撮胡:“太君,应该把他们全抓起来啊。”

一撮胡哈哈大笑:“怕什么?他们没枪没炮,能玩得过子弹?知道老虎抓到小白兔,为什么不马上吃掉吗?哈哈,玩死他们!”

我爷爷没有心思吃饭。挨到天黑,他吩咐我奶奶出去一趟,自己召集几位武功较好的青年,商议三天后的舞狮灯怎么个舞法。屋子里的煤油灯光线很暗,接着灯熄灭了,只有微弱的窃窃私语,在黑暗的屋子里跌跌撞撞。

我奶奶明白我爷爷的意思,跑了出去,直到天快亮才回来。我奶奶摸出钥匙,开了门,她没有点灯,摸到床边,没有摸到我爷爷。

我爷爷直至天亮才进屋,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爷爷看到我奶奶镇定的表情,知道他交代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我奶奶得知我爷爷一夜未眠,也没有问干什么去了。这是我爷爷奶奶多年来形成的默契。

三天后,正月十八。我爷爷拎着篾笼扎制的灯球,披着亚麻布缝制的狮子皮,领着一瘦一胖两位舞狮灯的青年,跟随二分头,昂首挺胸,走向日本鬼子的驻点。

驻点在小镇上。那里是大地主家的四合院,为前廊、厢房、后院回形建筑。后院三面为二层木楼,楼前有几棵笔直的水杉,楼后也有几棵,几篷树梢从斜顶瓦脊上冒出来。院子正中有五十多平方米开阔空地,三面摆了桌子,桌子上摆着水果和蛋糕。一撮胡坐在正中的桌子后面,持刀的日军分列站立。

我爷爷从容不迫地向一撮胡走过去,未及靠近,被左右两侧的军刀拦下。我爷爷双手抱拳,朝一撮胡拱了拱说:“舞狮灯最重要、最难舞的是狮子头,今天我来舞头,给太君助兴!”

一撮胡吩咐手下检查灯球、灯头和灯皮,未发现异常,斜着眼看了看三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哟西!”

我爷爷钻进狮皮,套上狮子头。瘦子手执灯球,在锣鼓声中腾球领舞。我爷爷双手握紧十几斤重的狮子头,开始闪转腾挪,演得活灵活现。我爷爷边摇动狮子头边走到一撮胡跟前,轻踩胖子的脚尖,就势用力,高高地站到胖子的肩膀上,朝一撮胡张嘴眨眼。一撮胡一惊,本能地掏出手枪点射,“啪”一声脆响,我爷爷的右腿中弹,喷出一线血柱。狮腿受伤,但狮子头并没有倒下,仍然高高站立,摇头晃脑地从狮嘴里吐出一张条幅:太君生日快乐!台下一片唏嘘,一撮胡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不好意思,带头鼓起掌来,两列军官也跟着鼓起掌来。

突然,一撮胡“啊”一声后仰,重重地倒在地上,颈部被插入一柄锋利的尖刀,紧接着,二分头也“啊”一声倒地。“八格牙鲁!有刺客!”一阵枪栓响,我爷爷跳下来,就地打滚,躲过子弹;胖子和瘦子也飞身跳入敌人堆里。近距离格斗,日军不敢贸然开枪,三位舞狮人抓住机会,逮住敌人就地抱摔,挥出铁砂掌劈颈,拢指成刀“黑虎掏心”,拢指成锥“老鹰啄眼”,几套拳法打得日本鬼子嗷嗷叫。敌人的子弹无用武之地,就挥起军刀和刺刀一阵乱刺,我爷爷和瘦子、胖子终因寡不敌众,身上中了多处刀伤,全部倒在血泊中。

日本鬼子刚将一撮胡抬到屋内,突然院子四周枪声大作,我奶奶领着一股八路军如神兵天降,冲了进来。我奶奶来了个“猴子上树”,飞身登上二楼,躲在廊柱后朝敌人点射,连续打中三个敌人。失去了指挥的日本鬼子乱作一团,很快被八路军俘虏或消灭。

后来父亲才知道,我爷爷是八路军的一名地下党员。

3

父亲坐在黑色小轿车副驾驶位置,被我连骗带哄接进城。

把父亲一个人留在狮子凹,我担心他孩子一样瞎折腾,让别人笑话事小,要是惹是生非,那麻烦就大了。我和妻子一商量,就将他接了过来。

我住在城郊新开发的小区16层,那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进了小区,上楼需乘坐电梯。我带父亲进了电梯轿厢,面对电梯按钮,教父亲怎样按键选择楼层。父亲照葫芦画瓢,伸出了手指,却僵在空中。我又教了一遍,父亲还是按错了。打开防盗门,父亲却不敢进屋,好像地上铺的不是实木地板,而是玻璃,一踩就碎。我拿出拖鞋,父亲接过来换下,小心翼翼地踩了踩,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屋里来回走,从餐厅到阳台,从阳台到洗手间,东瞧西望,一脸新奇。

新奇只有几小时的热度。吃过午饭,父亲便坐在沙发上发呆。我让父亲去楼下小区里逛逛,父亲摇摇头说:“小区里的房子都一模一样,鸽子笼似的,一出门就迷路,找不到家。”父亲说的有一定道理,他没有读过书,认不了多少字,说不了普通话,我就没有坚持。

白天,我和妻子都要上班,父亲就待在三室两厅的套房里。我将数字电视调好,戏曲电影少儿新闻农业科技军事文娱,一百多个频道随便选。我将遥控选台演示一遍,将遥控器递给父亲。傍晚回来,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动画片,沙发空着,没看见父亲。走到阳台上,我才发现父亲站在窗帘背后,扶着窗框,壁虎一般一动不动。我走过去,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到远方辽阔地带的农庄,那里有几幢小白楼、几丛绿树、几条白线似的公路。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想起乡下的老房子了。但是,老家庄子里几乎没有人住,老家没有了人气,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妻子从菜市场买来饺子皮,又买了精肉,绞碎做馅,煮了一锅饺子,改善伙食。妻子善解人意,懂得留住一个人的心得先留住他的胃,她想用这种方式,让父亲安稳地住下来,免得他想家。

饺子吃了两天,父亲就嚷着要回去。妻子埋怨我说:“住不到三天就跑,别人还以为我虐待公公呢。”父亲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眼里闪动着小火苗。我说:“你看这里多好,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干活不用流汗,要什么有什么,干吗还要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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