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皱(中篇小说)
作者: 留待一
林小梦从学校辞职后,近三年的主要精力用于搜集余灵芝的资料。余灵芝早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服砒霜自尽,资料少得可怜。她和骆一生的合照刊登在县史资料上,她的角色很不光彩,提到她是因为她曾把骆一生送进日伪监狱里。林小梦对这段记录文字非常不满。
她将余灵芝的照片朝我面前推了推:“你看看,她像出卖丈夫的人吗?”照片是从资料上翻拍的,放大了数倍,有些模糊。我笑了笑:“许多比她更漂亮的女特务照样杀人如麻。”林小梦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有点生气地将照片放回档案袋里。她手上的档案袋非常厚,我很想要过来看一看。
此时我们坐在古城区的一家茶馆里。所谓古城区是三年前新建的,建设时严格对照着一张1921年的照片,走在街上会油然生出一种穿越感。茶馆里的光线有些幽暗,林小梦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解释道:“我没说余灵芝是女特务。”
林小梦说:“她当然不是,她只是个想过安稳日子的普通女人。”
她很生动地笑了一下,又说:“我约好了跟余灵芝的一个表妹见面。”
三十六岁的林小梦身材有些娇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她的腿上仿佛安装了弹簧,走路时像轻轻跳跃。她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我的目光停留在胡同口一家老药铺的楹联上。这家药铺当年是余灵芝的父亲开的,骆一生和余灵芝曾住在药铺后面的小院里。如今的小院是一家私房菜馆。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煎炒烹炸的气味使我无法想象他们当年的生活情景。我拿出手机想跟林小梦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想到她正跟余灵芝的表妹说话,我又把手机揣回了兜里。我觉得那个表妹不可能提供余灵芝的准确信息,即使余灵芝自杀那年她刚出生,今年也八十四岁了。余灵芝的两个哥哥早在一九三四年去英国留学就没再回来,当地的亲戚都是一些旁枝。林小梦频繁走访试图唤醒他们对余灵芝的记忆,得到的只是只言片语的传说,林小梦则游走在传说中的传说里。
我找到林小梦是想了解骆一生。我已经写了十几年小说,愈来愈感觉自己生活在虚构里。偶然翻看老家的县史资料时,我看到了骆一生的照片。我的头皮忽然有点发麻。我凝视着他清澈的眼睛,感觉就像与一个久违的朋友对视。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的济南皇宫照相馆,应该是他和余灵芝离开济南前的某一天。骆一生回到老家后,还没来得及跟上级接上头,地下党组织突然遭到严重破坏。他在县高级小学谋到一个职位,凭借老师身份跟土匪头子贺传堂建立了联系。贺传堂曾经做过苦力,赶过大车,纠集一伙人成为土匪的初衷是不被人欺负,逐渐变成了不被消灭而招兵买马,曾经率部袭击过日本鬼子的物资车,后来又投靠了日伪。一九五一年秋末,贺传堂在北京前门外的一条胡同里被抓回了老家,他供述说,第一次见到骆一生就特别喜欢,想留他在身边当军师。
我跟林小梦第一次见面是在北湖岸边的一个石桌旁。我回到老家想搜集一些骆一生的资料,围绕着他的离奇死亡写个小说。人对人的感觉非常微妙,有的人活着让你视若无睹,有的人死了却让你无法忘记。我频繁梦到骆一生从照片里走了出来。他穿着整洁的青布长衫,有时候在城西关当铺门前踱步,有时在文庙前的古槐下深思。他清瘦的面孔有些苍白,眉头微皱。他问:“我很莽撞吗?”每当听到这句话我便会从梦中惊醒,他的口气根本不像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更像一个百岁老者。
林小梦是史志办的一个大姐向我推荐的。我给她打电话想先约着吃个饭,然后再跟她要一些关于骆一生的资料。她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吃你的饭?”她最终答应见面是以为我能提供一点余灵芝的信息。我和她刚见面时出现了诡异的一瞬,她竟然拿我当了骆一生的后人。我一再声明不是,她还是不相信。
她说:“你跟他长得太像了,我觉得你就该姓骆。”她的执拗让我嗅出一点疯子的味道,急忙问:“你对他很了解?”她说:“不了解,光是余灵芝就够我忙的了,再加上他,估计十年也写不出那本书。”此时我还不知道她对余灵芝有一种特殊感情,我纳闷地问:“一个出卖丈夫的女人有什么可写的?”林小梦眼睛一瞪,好像遭到了羞辱。她掏出香烟,自顾自点上一根,问:“你对余灵芝了解吗?”我说:“不了解,光是骆一生就够我忙的,再加上她,估计十年也写不出那本书。”我抄袭她的话是想逗她一笑,她没听出来。她问:“骆一生最打动你的是什么?”我说:“在黑暗中的坚持。”林小梦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脸望着湖中心的小岛。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头发蒙住了脸。她没有理会,心事重重地又吸了一口香烟。
我问:“余灵芝打动你的是什么?”
她说:“爱情。”
二
骆一生第一次见到贺传堂是一九三九年农历正月二十二的中午。
贺传堂的寨子建在一片空阔的荒地上,冰冷的阳光照耀着三丈高的黄土寨墙。寨中央竖着一个足有十丈高的瞭望塔,在异常晴朗的清晨向东南望去可以看到四百里外的泰山。瞭望塔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着,塔上值守的土匪突然兴奋地冲着塔下大声喊道,洋车子。
骆一生骑着自行车顶风走了四十多里,身上的棉袍已经被汗水浸透。他透过一片干枯的树林终于看到了寨子,同时也看到六个土匪骑着大青骡子迎面冲过来。一把盒子枪顶在他的脑门上,土匪的手指头在扳机上快速地抖了好几下,好像在极力克制着把枪里的子弹射出来。骆一生心里一紧,握紧了自行车把。他说,我来找贺司令。土匪调皮地说,好呀,司令正等你呢。说着,从腰里掏出绳子。骆一生已经跟贺传堂通过两次信,贺传堂在信里一再表示欢迎他的到来,没想到真来了面对的却是盒子枪和绳索。绳子缠在身上时骆一生脑袋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像个麻包被搭在骡背上,鼻子里塞满了牲口的腥臭气息。这几个土匪把骆一生当成了一只肥票。自行车太稀罕,全城也没几辆。骆一生安静地趴在骡背上,焦急地想着脱身方法。走了没几步,他又被从骡背上扛了下来,身上的绳子也被解开了。土匪们没人会骑自行车。一个土匪用枪口戳了一下骆一生的后背,你骑着它。
骆一生骑的这辆德国产自行车是他岳父的。岳父视若珍宝,平时自己都很少骑。车子擦得锃亮,链盒和轮毂闪着淡淡的油光。余灵芝和骆一生从济南回来后,她将自行车推到了自家小院里,专门给骆一生骑。近段时间,骆一生每天傍晚都在城西关的当铺门前走几个来回,期望在门左边的石墩上看到一把青布雨伞。雨伞一直不出现,他深陷在孤独里,甚至想过回到老家是不是一个错误。其实他并不能算是本地人,他两岁那年被乞讨的父母丢在骆家庄一户殷实的人家。从小不爱说话,村里人都叫他“小哑巴”。养父母对他挺好,不遗余力地供他念书。骆一生在济南师范上学的第二年,养父母死于一场伤寒。骆一生没了家,也拥有了远走高飞的机会。现在他却被组织派了回来。最近他常常失眠,余灵芝睡醒一觉,总是看到他紧盯着窗外清冷的夜空。余灵芝欠起身子拉上了窗帘,拉着他躺下,用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睡觉吧,别乱想。
骆一生能够迅速见到贺传堂是因为他像疯子一样咬伤了一个土匪的右手腕。他骑着自行车在六匹大青骡子的簇拥下进了寨子,土匪们又要把他捆起来,骆一生高喊着找司令,土匪们一听,抖绳子的动作反倒愈发麻利了。他们不再怀疑骆一生真的找贺传堂,而是遵照贺传堂私下里立的规矩——无论是谁,先绑了再说。这样可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等到贺传堂亲手松绑,被绑的人立时感觉收到一份很大的人情。骆一生不知道土匪的路数,以为要把他丢进地牢里。
他在济南读书时便听说过,贺传堂的地牢里常年关押着被绑来的人。那些凑不齐赎金的人家,隔三岔五便会收到送上门的一只耳朵或半截手指。骆一生临来之前心里涌动着恐惧,虽然跟贺传堂有过书信来往,他并不确信贺传堂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最终让他克服恐惧的是那把迟迟没有出现的青布雨伞。当他弯腰从石墩上拿起雨伞,会有个人走过来跟他说,这是我落在这里的。他说,这把伞跟我的一模一样。然后他跟着那人走进当铺,看着那人赎回两只雕着凤纹的银镯。骆一生应该说,真是巧了,我母亲也有这样一对镯子。那人说,这跟你母亲的那对镯子肯定是同一个银匠打造的。这时,骆一生便可以跟着这人走,接受布置的任务。骆一生将这样的见面场景想象过无数遍,甚至在梦里喊出了镯子。余灵芝急忙把他推醒,问,什么镯子?骆一生一惊,急忙用亲热的动作掩饰着慌乱。余灵芝第二天一早在街上找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话让余灵芝的头发差点竖起来。当她回头问骆一生梦到的镯子是否戴在手腕上,骆一生满脸茫然,问,你是不是想新买一副?骆一生失眠就是从此开始的,生怕睡梦里再说出不该说的话。接近贺传堂的念头将他从失眠中救了出来,他觉得很有必要跟贺传堂尽快熟络。骆一生虽然无法接到组织安排的任务,却很清楚自己工作的重点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鲁西北地区活跃着多股土匪,将其改造好了可以成为抗日队伍,任其所为不但会祸害百姓,还可能被敌伪收编。骆一生想见贺传堂的心情非常迫切,打算先择机向贺传堂晓以大义,然后向他灌输抗日的主张,即使一时不能成功说服他,起码为以后的争取做个铺垫。等那把青布雨伞出现时,他可以跟那人说,我一直做着该做的事情。
骆一生被带到贺传堂面前,贺传堂亲手替他松了绑,骆一生一时没顾得上打量贺传堂的相貌,眼睛总是瞟向自行车。几个土匪好奇地围在自行车前,一个中年人半举着,另一个年轻的土匪用手摇着车镫子,眼看着车轮飞转,一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骆一生很怕他们把自行车玩坏了。他这次出门没告诉余灵芝去哪里,如果知道他来了土匪窝,她非急哭了不可。骆一生正想提醒土匪把自行车放下,肩头忽然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贺传堂说,请吧。
有人撩起厚重的棉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屋里放着一只大个儿的铜火盆,盆里盛满燃烧的木炭,噼叭一响,火星溅到桌子后面的紫色屏风上。北风吹得窗户纸呼啦啦乱响,屋子里热得人冒汗。四十二岁的贺传堂又黑又壮,他经常对人说自己是黑旋风李逵转世,心里却将自己视为及时雨宋江。他对骆一生有些失望,评书里说宋江每次给人一松绑,那人倒头便拜。贺传堂倒没指望骆一生拜他,可骆一生连起码的尊重也没有,说话心不在焉,眼睛总是瞟着自行车。贺传堂心里把骆一生当成了斤斤计较的文弱书生,落座后,招待的酒菜还没上齐,贺传堂又对骆一生刮目相看了,因为屏风后面传来了师爷的咳嗽声。贺传堂刚开始没听见,师爷又咳嗽了两声。这个师爷原来是个相面的,只有一只左眼,据说可以看透人的今生和来世。贺传堂早年在火车站做苦力时与其相识,正是受了他的点拨才大胆地拉起了队伍。贺传堂如今把他留在寨子里,每当跟人吃饭便让他躲在屏风后。贺传堂与人结交的标准除了运用自己的直觉,再就是靠师爷那只睡鹰般的眼睛。骆一生刚坐下他便咳嗽个不停,这在贺传堂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贺传堂绕过屏风出了后门。
师爷说,这个年轻人身上充盈着血光之灾。
此时贺传堂不知道四十五天后将由他的一个手下枪毙骆一生,只关心骆一生面对死亡时的态度。
贺传堂问,他怕死吗?
师爷说,不怕。
贺传堂重新回到屋里,骆一生正跟一个姓王的副司令说话。王副司令的母亲早年得过一种怪病,饭量大得能顶上三个男人,人却瘦得像棉秆,加上便秘,简直就是绝症。当时王副司令是个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子,把母亲抬进余家药铺时已经奄奄一息。余先生把脉时眉头微蹙。王副司令拿到药方之后吓出一身汗,竟然是二两砒霜。王副司给母亲服下砒霜纯粹是因为对余先生的信任。半个时辰后,母亲排出两条二尺多长的怪虫。王副司令的母亲虽已作古,他说起砒霜和怪虫依然感慨余先生高超的医术。此刻见到余先生的女婿,王副司令从腰间摘下黑色小布袋,用挖耳勺抠出一块,手指头捏弄了几下,小心地捏成细长的一条,贴在一支香烟上,冲着骆一生递过来。
骆一生问,这是什么?
王副司令一笑,好东西。
王副司令对骆一生的友好带动得全屋的气氛热烈起来,骆一生心里宽松了许多。另一个副司令是马本心,不必再跟他叙交情,这次来跟贺传堂见面就是由他促成的。骆一生望着一张张笑脸,忽然有了种小时候走亲戚的感觉。这伙土匪本来是纯朴的农民,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心狠手辣?贺传堂重新落座时,王副司令正对骆一生说起他那个嫁到骆家庄的姑妈,按村里的辈分,骆一生应该叫六奶奶。
贺传堂哈哈大笑道,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咱们往上续两辈就都成了亲戚。
他的笑声爽朗,骆一生觉得很像曾资助他上学的一个远房表叔。
骆一生笑着说,全中国的人都是同宗同祖呀。
贺传堂的话头一转,从亲戚的话题里跳了出来,神情也变得郑重了一些。
他说,骆兄弟,这次来了,就不要回去了。
贺传堂说这话时心里怀着一丝悲悯。刚才师爷说骆一生的血光之灾发生在两个月之内。贺传堂心里一凛,虽然见惯了尸体,他却觉得骆一生不该死。近些日子他正着力吸纳一批念过书的人,随着势力壮大,他愈来愈不满意队伍里的匪气。贺传堂听到马本心说骆一生想跟他见面,当成了骆一生要投奔他。现在骆一生来了,却是个将死的人。贺传堂问师爷有没有破解方法。师爷说有,给他配上枪,杀掉一个人,让他把自己从血光之灾里置换出来。贺传堂觉得这事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