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胡同(中篇小说)
作者: 王继训一
据王家胡同的人传说,1946年的那个秋天,李文秀是凸着肚子和王生勇在这条胡同的老宅子里拜天地入洞房的。
家族中那个胡鬓斑白、极富威望的专司红白事、调停家务纷争的敬爷,是在婚礼前三天晚上与家族中头面人物商量婚礼程序时才得知李文秀怀孕的消息的。
大伙注意到,煤油罩灯光芒映照下的敬爷本来红扑扑的脸膛,一下子凝重起来。他眼如利剑般地盯着那个俯他耳边告知他的女人好一会儿,厉声问道:“你咋知道的?”
女人似乎不敢直视敬爷,声音瑟瑟发抖:“前、前几天到般阳城帮他们搬家时,俺就见、见了,看那样,身孕少说得有五个月了……”
立时,便有几个人附和,证实那个女人的说法。敬爷又把威严的目光投向坐在桌子一角的王生勇,问:“是真的?”王生勇扶了扶眼镜,怯懦地点了点头。一阵沉默后,敬爷摇摇脑袋,叹了口气,没说别的话,穿起外衣,摸起拐杖要走。有人拽住他的袖管问:“敬爷,你走了,这王生勇的婚礼咋办?”
“咋办?不办!”敬爷扔下这句话,不容置疑地朝外走。
这时的王生勇敏捷起来,立马起身跑到院子的北屋,将这一突发情况禀告了正坐在元魁椅上抽水烟袋的娘。
生勇娘丢下水烟袋,在儿子的搀扶下,颠着小脚跑到门楼,拽住了正要出门的敬爷,一口一个敬爷地叫着,说:“您老息怒,到北屋听我从根上和你讲。”
敬爷被生勇娘俩连搡加拽弄到了北屋,生勇娘麻利地装了一杆水烟袋递给敬爷,被他一手挡了说:“我不会抽恁这玩意。”生勇娘又麻利地从墙角柜子里摸一盒带洋字母的烟卷拆开给敬爷递上,敬爷又一摆手说:“恁这个我也抽不惯。”说完从腰上掏出烟荷包,自卷了一支衔到嘴里。生勇娘又麻利地打着火机要给他点上,被他噗地吹灭,自己慢慢从兜中摸出火柴划着点上,使劲地吸了两口,吐出浓重的烟缕:“说吧,这堂堂文官武将的后生鼓捣了一些啥事?”
生勇娘使个眼色,待生勇出去后,她便把她所掌握的事情的真相如此这般地说给敬爷听。
生勇出门后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北屋窗户根下听娘的讲述。娘的讲述平铺直叙,他和媳妇文秀相恋的时间节点和未婚先孕的背景场地她都不知根梢末节。
末了,只听娘以近乎哀怜的口吻说:“敬爷,生勇到此地步,我也怒其不争。但王文言就他这一棵独苗,如果让那闺女堕胎,我怕怀不上了,文言就将断后,城里的宅子没了,生勇纳妾也无可能,那他这一支血脉就没戏了。请您老看在文言和俺公公的面上,怜惜我和生勇孤儿寡母,睁一眼闭一眼办了这场婚礼吧。您的恩德,俺将让子孙们世代铭记。”
从窗户纸映照的光亮中,王生勇看到敬爷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拄着拐杖在屋里的洋灰地上踱来踱去。他咳了两声后,终于开始说话:“知道吗?洪武年间祖宗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千里迢迢搬到咱这儿以后,就居住在王家庄的这条胡同里。几经兴衰,王家的子孙后裔没一个给王家胡同抹黑涂污的,光绪年间生勇的爷爷考取了贡生,上了县志,他爹王文言又上了讲武堂,成了孙传芳部下的旅参谋长,那是咱王氏家族,咱王家胡同多么荣耀的事呀。二十年前文言回来时又掏钱把王家胡同铺成石路,让后人受益。生勇是他们的儿孙呀,没啥建树也就罢了,却也不能弄个未婚先孕的媳妇来王家胡同举办婚礼,玷污王家胡同的声名。今日我把话撂在这里,婚礼你们可以办,但锣鼓队不能请,我也不参加。”
王生勇听了敬爷的这番话,心里有说不出的凄凉。
那天夜里先是刮了一阵大风,然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娘对生勇说:“咱明早回城吧。”生勇不从,说:“不,咱今晚回城。”
于是,将近午夜时分,生勇和娘乘了那架租来的马车,淋着霏霏秋雨,在马车轮子的吱扭声中,走过泥泞不堪的乡路,跨过南关的六龙桥,回到了般阳城青砖红瓦的朱门大院。
这座紧靠般阳名胜四牌楼的宅院是“贡生”爷爷集毕生心血置办下的,天津讲武堂毕业的父亲王文言升成团长那年回家祭祀先人时又投资扩充了,可以说是两代人奋斗的结果。
下了马车,生勇让娘先进门回家。他则站在大门口的不远处,久久地注视着这座在朦胧秋雨中愈发显得苍郁神秘的宅院。
他在这座宅院居住二十多年了。娘告诉他,他就出生在这座院子里。爷爷刚把宅院买下不久,便带奶奶到济南府候官去了。娘随已是团长的父亲王文言南征北战,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故乡王家庄王家胡同的老宅和城里的这座新宅都无人居住。只是在娘怀了他即将临产的时候,父亲才带着卫兵将大腹便便的娘送回了般阳城的这座宅子。那时父亲是北洋军阀孙传芳的部下,由于足智多谋,作战骁勇,二十六岁便晋升为合成旅参谋长。他携妻还乡是荣归故里,县府立马派人给他整修宅院,并聘了管家仆人,将王文言和妻子一行安顿下来。
由于一路颠簸,风餐露宿,第五天子时时分,王文言的妻子便告分娩。孩子早产,提前四十天来到世间。
望着像个兔崽一样瘦小羸弱的儿子,王文言顿生怜意,反复叮嘱妻子要全力精心哺养,并据经查典,思忖半夜,为儿取名王生勇。生是辈分,勇是寓意。他希望出生时如此瘦小的儿子,将来能生发勇猛之气,像他一样叱咤 风云,纵横疆场,建功树业。拂晓时,王文言接到上司的密电,称有紧急战事,让他快速返队。他匆匆吻别妻儿,返回疆场,这一去便杳无音讯。
从此,王生勇与娘相依为命。娘时刻记得丈夫的嘱托,对儿子精心哺养。六岁为他请来私塾先生时才强行给他断奶,但却一直嚼食喂养。私塾先生来的第一天,娘从檀木箱底摸出一张宣纸书法,对私塾先生说是他爹王文言走时写的,说等儿大了交给他。这张宣纸上写了“国昌家兴,吾儿谨记”八个大字,下方落了王文言的名字。私塾先生为王生勇上的第一课便是认写这八个字。这时,娘又指着方桌上方那张戎装照片对生勇说:“这字是他写的,他是你爹。”
娘曾多次指着照片上这个一身戎装的威武汉子对儿子说是他爹。但儿子对其却无动于衷,只是觉得那人腰上的手枪挺好玩。
这时,从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她走到王生勇的身边,为他撑起一把黄色的油布伞。这个女人就是即将成为王生勇媳妇的李文秀。
沉浸在回忆和自责中的王生勇似乎没有察觉文秀的到来。想到这座偌大的宅院几天以后将不再姓王,他觉得心如锥扎;想到父亲二十多年前为他留的墨宝,自己二十多年后才明白父亲对他的殷殷期望,他不禁泣不成声。
李文秀用衣袖为生勇揩一把脸上的雨水泪水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便拥着生勇进了家门,门口的家犬跳起来,张开两只前爪拥抱主人。
二
那个夜里,王生勇和李文秀几乎没有合眼,王生勇趴在文秀的怀里哭个不停,文秀劝了许久,见无济于事,便不劝了,心想:让他痛快地哭一次吧,这个生活富足但缺少父爱的男人心中憋屈呢,哭出来兴许是个好事,不但是一种发泄、一种悔恨,或许也是对过去的诀别!
王生勇十三岁那年,十五岁的李文秀经人介绍,从邻村到城里的王生勇家当使唤丫头。她长得谈不上水灵漂亮,但性格泼辣,说话的声音如风铃般动听。那天,生勇下了课,正坐在藤椅上悠闲地看着小人书,让娘喂饭。一听到门口传来一个风铃般的声音,生勇立马站起迎到门口,愣愣地打量这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姑娘。
李文秀冲他笑笑说:“俺叫李文秀,是来你家伺候你的。”
王生勇点点头回到藤椅上,继续吃娘一口一口嚼好吐到碗里的油饼。文秀看到后,差点没呕出来,她上去一把夺过生勇娘手中的油饼,说:“多大了还吃嚼食?我来给他吃。”她倒碗开水,将油饼放进开水里蘸了,便往生勇嘴里塞。生勇盯着文秀,愣怔一会儿,张开嘴接了,吃下第一口时便说:“香,这样吃香。”
就这样,李文秀自然而又突然地介入了王生勇的生活。她不但管他的吃喝拉撒,还陪他读私塾。闲暇时,文秀常带生勇去南关游六龙桥,到山顶钻鬼谷洞,还到老家文峰山上的文昌庙烧香祭拜。有一次,她还领他去自己二叔家的猪圈看母猪下崽……这让王生勇大开眼界,他的生活接了地气。而两年陪读生活也让文秀受益匪浅,她能背诵四书五经中的许多段落,虽为下人,但在王家大院的两年中,她感受到了生活的充实和美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生勇十五岁那年开始,娘便张罗着为他说媒相亲。几个对王家宅子垂涎的人瞅准了这个机会,酝酿了一个阴谋。为首的那个人叫杨歪子,天生的左颈筋短,自幼脑袋就左低右翘地歪着,一副啥也不服的样子。那时他是春梦酒楼的老板。这酒楼离王家宅院半袋烟的工夫,如果这宅院成了他的,一生的美梦便做成了。于是,他隔三岔五雇上能言利嘴的媒婆到王家说媒,勾了王生勇到他的春梦酒楼相亲,被相的都是花枝招展的美女托子。往往还没拉上三分钟,就摆开了麻将桌。很快,相亲成了幌子,一进春梦酒楼,生勇的两腿自然就迈进麻将屋。兜里的钱没了,杨歪子就成沓给他垫上,三次五次才写一个借条,数目自然是杨歪子说了算。回家娘问他:“相得咋样?”他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正谈呢。”倒头便睡。
寒来暑往,一晃便是五年。因为经常通宵达旦玩麻将,生勇几年前才渐渐挺拔的身体又渐渐地衰弱下去。腰像大虾一般弯了,脸像蜡纸一般黄了,娘和文秀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天,娘把生勇锁在卧房,把钥匙给了文秀,嘱咐她看管好他,她要去趟青州。一听生勇娘要去青州,文秀便知她要去干什么。因为她多次听生勇娘说过,青州的知县是生勇爹王文言的同学。两人同学时就说过,将来成婚后,若一方生儿、一方生女,就结为亲家。早听说那知县生了闺女,与生勇同岁,只是这些年王文言在外征战,两家断了联系。这次她是要亲赴青州,为儿提媒,拯救儿子于危难之中。
生勇在卧房沉睡,文秀在房外沉思。事实上,文秀在这里待了两年之后,看到一天天挺拔起来的王生勇,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生发出爱慕之情,但一想到自己的仆人身份,立时就觉得这是一种非分之想。她早就察觉王生勇经常夜不归宿的不轨行为,只是碍于仆人身份,无法越过雷池对他干预。如果生勇继续放纵,后果不堪设想。反之,如果他悬崖勒马了,他娘去青州求亲成功,她也将退出他们的生活。想到这里,她心头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肉。要想保住心头的这块肉不被剜去,要想过上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必须采取一种非常的办法套住王生勇的心。古往今来,高贵与卑微不是永远对立,不可能之中也蕴藏可能的机缘……
思绪万千的李文秀不知王生勇何时响起了鼾声,似乎还在含糊其辞地说梦话:“我、不、不算男人,对不起祖、祖宗呀……”
她用生勇娘留下的钥匙开了生勇的卧房,把王生勇推醒了。生勇用手揉着惺忪的双眼,说:“你干啥哩?人家睡得正香。”
李文秀脸布红云,狡黠地问他:“香,香,你梦见啥西洋景了?”
王生勇从床头摸起眼镜戴上,又朝上扶了扶,浑然不觉地对文秀说:“没,没梦见西洋景。”
李文秀拉他一把,说:“换上胶底鞋,我领你到文峰山去看西洋景。”
王生勇便慢慢腾腾地去穿胶底鞋,心想文峰山去过多少回了,哪有啥西洋景可看?
李文秀昨天回老家帮爹娘收玉米了,下午回来碰上正牵着公猪往回走的婶娘,她早就知道这个季节是叔婶最忙的时候,又要收玉米种小麦,又要一早一晚牵着公猪到处配种。叔叔精明,养着四五头公猪,光这一项就进账不少。
她就问婶娘:“明日还去配吗?”婶娘就说:“早着呢,月底也配不完。”文秀就大了胆子对婶娘说想看看咋着配猪。
婶娘倒也爽快:“来看吧,也学学艺,将来成家了也干这行。嘿嘿,这一行挣现钱呢。”她顺便告知了文秀明天配猪的地方。
于是,王生勇竟真跟着文秀去了文峰山南边村子里配猪的地方。一个偌大的用石头砌起的猪圈里,婶娘牵来的那头高大威猛的公猪,正和那头发情的小母猪追逐交配。
王生勇目不转睛,看得瞠目结舌,春潮激荡。
回来的路上,路过一片掰了玉米但未收割秸秆的玉米地,文秀说让生勇停一下,她要去地里撒尿。见文秀进了玉米地,生勇也将洋车胡乱一放,径直跟了进去。看着文秀婀娜的背影,他瘦削的身躯一下子爆发出一股力量,紧追几步,从后面当腰抱住了文秀,一阵狂吻以后,又如山一样将文秀压到了干燥的杂草上,手忙脚乱地解开了文秀的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