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青说(短篇小说)
作者: 简媛蓝青走出酒店,独自朝着幽深的公路走去。
天色已黑,她有些害怕,可她很想走到更开阔的地方,去看看对面的阿尔卑斯山。她不知道,那些山顶上的积雪的白色亮光,是否已被黑夜覆盖。
她不时回头看看,期盼有人出现似的。走着走着,哑然失笑,一定是想到了某件有意思的事。那天是蓝青抵达欧洲的第十天。之前她游览了法国和意大利,瑞士是此趟旅行的最后一站。当导游告诉她会在阿尔卑斯山对面的酒店住一晚时,她高兴极了。她在心里祈祷这次运气好一点,她甚至肯定自己这次一定能在山上寻到蓝紫色的鸢尾花。
“你好,”托尼正从蓝青右手边的山坡上走下来,看见她时,他径直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说,“你想去那边走走,是吗?”
她对他印象并不差。抵达欧洲的头天,在走出法兰克福机场转坐旅行大巴时,她的行李箱突然坏了。看着散落一地的行李,她觉得别人说的没错,她就是个倒霉的女人。她在心里诅咒卖箱子给她的人,那人明明说这是最好的箱子。她手忙脚乱地捡起行李。一遍一遍扣好,却一次又一次弹开。无论如何使劲,箱子也合不上了。她想起自己的婚姻,忽然满头大汗,仿佛那个她身上的秘密即将随着箱子的弹开而暴露于眼前。同团的游客都在催她快点。导游催促得尤其厉害,语气极不耐烦。她想丢下箱子,返回机场离开这里。可她依旧蹲在原地,像个被程序控制的机器人,一遍一遍重复相同的动作。
一个男人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捧起她的行李箱。“我帮你吧。”他说得很轻。
蓝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上车后她才知道,他是她这个旅行团的大巴司机,叫托尼。蓝青留意到,途中停靠服务站休息时,他总会走进便利店点上一小杯咖啡。若是看见她也走进便利店,他会微笑着看向她,却并不开口和她说话。
她悄悄观察过他,他的头发呈棕栗色,眼睛是灰蓝色的,很挺拔也很英俊,但是在他不经意地打量人的眼神中能看出他的谨慎与提防。
和托尼一起走下来的还有这次随团的导游。蓝青希望导游说点什么,或是对他说“我们还有工作要谈”。可导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独自走了。
蓝青没有搭理托尼,兀自向前。她走得很急。他追着她。“我能陪你走走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没有重复,摊开手,耸了耸肩,笑了。笑声散发出阳光般的爽朗。五年前,她也能发出这样的笑声。她不置可否,心里却相信了他。
沿途有许多怒放的三角梅,花瓣红如鲜血。他扯下一片,递给她说:“它们得到了更多的阳光。”
她对他的出现甚感不安,她不希望有什么新的意外出现。可她仍旧没有开口说话,却接过花瓣,放在鼻前嗅了嗅。
“你怎么了?”他用探寻的眼神打量她,没有像刚才一样笑。
“我怎么了?”她反问,语气怪怪的。因为要通过翻译器转换,语气变得没有情绪。她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能说说你的家庭吗?”他点了根烟,“你母亲最近还好吗?”
“我母亲?”她一脸惊愕,索性由着性子说,“我母亲,她特别希望我能嫁个有钱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你也想吗?”他用手指挠了挠头发笑出了声。
“一言难尽。”她问他,“那你呢?”
“我怎么了?”他吐出烟圈,一脸不在乎。
“你是哪里人?”
“克罗地亚。”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从克罗地亚难民营里走出来的。”
“我喜欢你的手表。”她看向他的左手说,“看上去有年头了。”
“是的。是一个礼物。”
“谁送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停顿了一会儿。“我妻子。”语气变得低沉。
“你妻子呢?”她问。
“去世了。”他说这话时,频频看她,眼神变得忧郁。“五年前。”
“对不起。”
“你让我想起了我妻子。”他盯着她的眼睛看。
“这是件好事吗?”
“起码不算坏事。”
他们没有再说话,凝视对方,然后继续往前走。
阿尔卑斯山上还有雪,风从那边吹来,落在身上,能觉出寒意,她双手抱在胸前,似乎要将自己抱紧,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冷吗?”他问。
“不!”她回答得很干脆。
前面是一处凸字形的观景台,凸出的部分像一把悬空的长勺。他们自然地走进去,倚着那些木栏杆,看向对面的阿尔卑斯山。
“这一切,太美好了!”她知道他说的除了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光,还包括山下水平如镜的蓝色的图恩湖和湖边那些星星般连缀的白色小木房。
“这里……”他还想说出更多内容,可他哽咽了。
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尴尬。试图安慰他,可她能说出什么呢?一个一无所有,只身来到异国他乡,连开口说一句英语都费劲的人,又能说出多少安慰他人的话呢?也许他需要一个拥抱。可她站在原地,手伸出来,悬在空中,又缩了回来。她想不出拥抱一个陌生男人的滋味是什么。蓝青看向他。他深陷的眼睛正盯着某个方向,好像在等待有人发出信号一样。
公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都是一闪而过。行人经过时侧目看他们,会微笑着说“Hello”。继续这样站着,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沿着公路往前走。
“你经历过战争吗?”他的脚步声压得很低,说话声也很低。
“有生活就有战争。”蓝青突然讨厌自己过快地信任这个白皮肤蓝眼睛的高个子男人。她走得飞快,仿佛要甩掉他。她看向路边的房子,希望有声音从那里发出来。
她突然停下来,转头问他:“你经历过战争?”她的额头几乎碰到他胸脯上了。她才想起电影《代号55》,当时她并没有被故事情节感动,可还是对克罗地亚独立战争期间发生的真实事件有了深刻的记忆。
“是的。”他扭头看向对面的阿尔卑斯山。他站在那里,身子僵硬得如同中了魔咒。她看着他,他的眼神纯净、孤冷,如同对面的雪光。
“那年我才八岁。”他又说,“你知道卢卡·莫德里奇吗?他小时候曾在随时可能踩到地雷的地面上带球。我们也像他一样,什么都不怕。”他大声说,仿佛要让对面的阿尔卑斯山也听到。
她沉默了,眼睛凝视前方。夜色逐渐变浓。阿尔卑斯山顶的雪光像是从天空中发出的,山脚的图恩湖被黑夜浸染成一块浓郁的墨布,从湖边木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连成一片,如同橘色的织锦,勾勒出让人憧憬的温暖。“好美!”她喊出了声,如同一个无知的少年朝着受尽磨难的旅者吹出的口哨。“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他没有回应。她感到羞愧,想逃离此刻的沉闷,她沿着公路往前跑,沿着山坡往上跑。她抛下他有多远,她一直没有回头去看。
“我能……”
他追上来,站在她面前说。她注视他的眼睛,里面充满憧憬。他把脸转向阿尔卑斯山。她感觉他的目光如同悬在空中的灯火,将对面的雪光和湖边的灯火连成一片。她追随这些灯火,等着他往下说“我能抱抱你吗”,或者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说“我能这样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期待?她感觉身体突然缩紧,嘴唇也咬得很紧,手掌不受控制地抖动,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可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没有往下说。
蓝青一时有些恍惚。她盯着他的脸,又看看四周,只有风吹过树林带来的声响,乌鸦发出的苍劲嘶哑的叫声。公路右边的山坡上明明有房子,房子里也有灯火,可看不见人影晃动,也听不见人发出的任何声响,哪怕幼童的哭声。这里,这片山地,这条公路,这里所有的一切只属于她和他,也仿佛只有她和他了。
他依然看向阿尔卑斯山,目光有些飘忽,似乎眼里的灯火被山上的风吹动了。她不由得好奇。
“你怎么了?”
“我们拍张合影,怎么样?”他指着阿尔卑斯山,“以那里为背景。”她看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咬得很紧,仿佛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力气。
起初,她和他站在一起。他们的肩膀紧挨着。当他把手机摆在他们面前准备拍照时,她闪开了。她开始咳嗽,很明显,不是感冒引发的咳嗽,是为了打破某种局面而故意发出的声音,或让人以为这是不得不先去做的事。她把手捂在嘴唇上,试图让咳嗽延续得更久些。两辆小车呼啸着开过来,应该是去参加派对的年轻人,车上放着音乐。看见他们时,有人大声问,要捎你们一程吗?她嘴角抽动,勉强挤出微笑,挥挥手做出不需要的动作。对方却说,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她都能听懂,可她说不出来了,像是某个开关没有打开。她需要些时间来适应。她还不想告诉他,她曾经会说流利的英语。她继续往前走,也只想继续往前走,觉得这样就一直在路上,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她能感觉到他紧跟在后面。他是那个会说喜欢我的男人吗?她这样想时,许多记忆的片段浮现在脑海。一时,她感觉自己快要晕了。她走向路边的护栏,担心自己站不稳,倚靠着栏杆。
他仔细打量她。她显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别伤心。
“刚出狱时,我几乎连母语也不会说了。初见我的人以为我是哑巴。并不是医院里不能说话,是我封闭了自己。四年里,我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句。一半的内容是‘是的’或‘不是’……”蓝青用母语说了许久,声音不大也不急,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托尼看着她,听得很认真。可最后他耸了耸肩,连续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关系。”蓝青自言自语,“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子吧。”
“会好起来的。”托尼说,也像在自言自语。
蓝青张了张嘴,说出一个英语单词,又停了下来。她还想试着讲一些简单的句子,仍旧办不到,感觉心里压抑着什么,一些东西在挣扎,似乎就快要从束缚它的禁锢里冲出来。她努力去想些别的事情,不停地向四周看,让自己沉浸在眼前的美景里。
她回忆他今晚看她的第一眼,那时的她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想躲避?而这时,她又是为什么想久久地看着他呢?她感觉心灵深处所受到的感动愈来愈强烈。她扭头看向他。他也正盯着她看。他们凝视对方,似乎想看到彼此的心灵深处。
“谢谢你。”她向前迈了一步,把头搁在他的胸前。就在这时,她听见自己用英语说起了过去。她倚在他怀里,声音清晰。一开始他还以为听错了。
“这里,我并非第一次来。”记忆在慢慢复苏。“在法国留学的第二年,我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月。我爬过少女峰,为了寻找蓝紫色鸢尾花而在山上辗转逗留两天。当然,更多的时间我是在这里当导游,为中国游客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我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商人,他们倾尽全力为我提供最基本的学费和生活开支。第一年,我经过老佛爷(巴黎老佛爷百货商店)时,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仿佛那样就会暴露自己的虚荣。我嘴馋多吃了一块马卡龙,就得从下一餐的生活费里省出来。他是我导游的最后一个中国客人。认识我的第三天,他就送了一块价值十万元的手表给我。认识我的第十天,他就向我求婚。那年我20岁,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妈打越洋电话给我说,你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吗?她围绕这个讲了足足五十分钟。我爸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总是没讲几句就催促我妈,好了,好了,挂了,电话费挺贵的。不久,我弃学回国,成了他年轻美丽的妻子。”
托尼凝视着她。她说时眼睛半睁半开。她从他怀里钻出来站好。来自天空的灰色亮光落在她脸上。她栗色的头发蓬松散乱,有些垂在肩膀上,托尼看着这一切,心里涌出久违的甜蜜。
“我不应该打她的。”他突然这样说。
“她是谁?”
“我妻子。”他停顿了一下,“我们都是孤儿。父母都在战争中死了。本以为我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可以更加容易理解对方,也更懂得珍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