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桥梁(短篇小说)

作者: 隋言

黄老恒蜷着臂弯,搂着一只绿皮倭瓜,捣着碎步。有一道结实宽厚的影子,挡住院子。早秋,密实的篱墙爬满了倭瓜秧肥阔的叶片,缝隙间,数朵蛮沧桑的猪耳朵花分布其中,盈盈出一抹热烈的情绪。黄老恒另一只手,啪、啪,有节奏地拍着倭瓜。那声音,瓷实、发闷,稍带点清脆。这里边,炫耀的成分多。西侧,房山墙墙脚那一面,阳光正足,斜斜地照下来。站定,黄老恒被夕照裹紧,嘿嘿嘿不住地笑,开心得像一盏灯火,热烘烘地烧起来。

菜园子,一半铺展着绿翠,一半鼓胀着欲望,肥硕了,还要圆熟。这里,十字花形小叶菜、香菜、臭菜、生菜大多还在成长,包括满漾的清香。这个时候,斑驳的夕照临窗,不是来此宣泄热度,是黄昏来临的消息。东西跨度十二米砖瓦房,加个简易西厢房,前后有个小菜园,左右都有高邻。抬望眼,目光的尽头,远方是广阔的田野,扑过来的是一股庄稼成熟的味道,那丝丝香甜直沁肺腑啊。

都说过日子,你不嫌我箩粗,我不嫌你米碎。这几天,黄老恒与张婉珍扛上了,或者说,黄老恒开始推横车了。两人闲下来就打嘴仗,一仗接一仗,黄老恒仗仗都输得彻底。黄老恒嫌老伴磨叽,米碎,碎得分不出个数。老伴张婉珍嫌他“箩粗”,像个犟骡子,鞭子打在身上,也不会转弯。黄老恒坚持不走,老伴张婉珍不同意。黄老恒瞪眼睛,进城,进城,让我进城,能闷死我!老伴张婉珍怼过去,城里那么多人,出门就能看见,就闷死你了?人家能去广场,你就不能去?黄老恒回怼,广场有豆角秧呀,还是有茄子?老伴张婉珍噎住,半天回过神来,嘻嘻笑,没豆角秧,没茄子,也没鸡鸭,可就少个东西。黄老恒嘟囔,就少我一个?张婉珍回道,对呗,犟驴!

老伴张婉珍时不时电话打过去,说闺女呀,你爹满肚子直肠,不拐弯啊,我是没辙。女儿闲了,就与黄老恒视频,说,爸爸,你爱我,还是爱菜园子?答案选一个。黄老恒看着女儿,笑得发甜,爸爸当然爱你了。女儿又说,那你和我妈还不到我这儿来?黄老恒分辩,爸爸爱你,不是天天都能看见嘛,想了,就电话聊呗。女儿不乐意了,那能一样吗?天天视频,不也隔着几百里吗?女儿再劝,你爱菜园子,我也没意见,春天不冷了,就回去种呗。

老伴张婉珍乐意住城里,给女儿带孩子那段时间就适应了,跳广场舞、遛弯,还结识了不少老姐妹。黄老恒一个人在家,女儿惦记,张婉珍也惦记。一个人的饭菜,糊弄的时候多,吃个馒头,到菜园里拔根葱,蘸大酱,就是一顿。黄老恒喜欢娱乐,有时,闲了没事,周围邻舍一撺掇,就凑成一个牌局。于是,一坐就是一天。不少人看热闹,还个个大烟炮,满屋子烟气。黄老恒不吸烟,妥妥的二手烟吸收者。吃喝对付,娱乐还伤身,年龄大了,弄出了病灾,咋整?老伴张婉珍说,闺女啊,妈得回家照顾你爹。女儿一听,妈你回去,我得惦记你们两个,这次,必须让爸爸进城。

黄老恒有软肋,张婉珍知道,女儿就是他的软肋。黄老恒退休前,一直在农村。这些天,老伴与女儿劝他进城,他自嘲,我是浅碟子生芽菜,在城里扎不下根。张婉珍嘲笑他,这回,碟子换喽,给你整个洗脸盆。

给一群鸡撒完粮,老伴张婉珍拍拍手,瞭了一眼黄老恒,嘟嘟囔囔,一个倭瓜就美出云卷,又不是抱新媳妇?得个金山,还得登梯子上天?黄老恒咯咯笑,再拍倭瓜,老家伙,我渴望你鼓励,但别打击,你可别来最狠的,把我弄傻了,你还得擦屎刮尿,熏得遛跑,大失,大失呀。黄老恒的废嗑儿,三春掏不败,像棉花瓤子,越扯越多。显然,张婉珍被感染了,说,是不是我手里握着锤子,看你像个钉子?黄老恒又拍了一下倭瓜,点头哈腰嘻嘻笑,那是,那是,种禾得宝,敬夫得好。

黄老恒中等偏高身材,有点胖,不匀称。秃头顶,方唇阔口,啤酒肚,棒槌腿,稍微带点罗圈。手背胖出五个小窝,脖子堆出一团赘肉。他没事就调侃自己:一个人只要够胖,哪怕他是认真地在读书,都像在点菜。两个人正相反,老伴张婉珍,却瘦成一道闪电。黄老恒又有话挂嘴边,就打趣张婉珍说我怕刮台风,把你弄上天,成了仙女,我还得披张牛皮追你?

黄老恒夫妻二人的生活图景里,美好不早不晚,生活不慌不忙。

灯下,张婉珍捧着保温杯,喝着茶水。黄老恒在玩手机,追踪情感故事。每天晚上这个时段,雷打不动。张婉珍说,进城了,有啥可怕的?我们与孩子,各过各的,需要我们了,就帮一把。黄老恒嘿嘿乐,没回应。张婉珍又说,我去跳广场舞,你别挡我,要不,你跟我一起跳。黄老恒还是没回应,这回没笑。张婉珍急了,抢过手机说,骗人的东西,你追吧,那个故事没个尾巴,就是骗你流量。黄老恒嘻嘻笑,我就成一只山羊吧,任你宰割,全都你说了算。

有的人,就像生活于旧蛋壳里,两点不容易改变:观念与生活习惯。这次,黄老恒答应进城,实属不易。老伴张婉珍夸他,不再是个犟骡子了,是头通人性的牤牛了。黄老恒又乐了,你是哈巴狗撵兔子,全凭工夫磨,我的心被泡软了。

伺候小菜园习惯了,进城后,突然闲下来的黄老恒确实不适应了,没事,就在屋里转圈圈,再不,就到小区里转,到大街上转,焦躁得有些空洞。有时,进门就发牢骚,这大街上,除了人就是车,都一个模子,有啥看头?哪有小菜园有意思?还有,出门一次,还得三脱三换,烦死了。小区供热好,出门得穿羽绒服,回来得穿睡衣。就这一点,黄老恒极不适应,出去一趟,回来就抱怨,这赶上演员上装了,还得换衣服。外面下着大雪,雪花棉絮似的,扯天扯地,他嘴里就叨咕着,菜园子有捆柴火,下雪了,得被埋上。像这类应节气的依恋,起初还不少,后来就全部打乱了。每天随口而出的,不是茄子开花了,就是鸡鸭还没进窝,再不就是该架黄瓜了。任凭黄老恒神神道道穷叨咕,老伴张婉珍就是不接话茬。她知道,这个话茬不能接,接了,两个人就争论个没完没了,里面会掺杂着一股怨气,酸溜,刻薄。

有一天,晚饭时,黄老恒放下筷子,盯着张婉珍道,你说说,大街上的人,我咋不认识呢?这个话茬,张婉珍能接,你不想认识,咋能认识?黄老恒顿了顿,你再说说,这里的邻居,怎么不愿说话呢?见面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低头就过去了。张婉珍瞪他一眼,你不想跟人说话,人家凭啥搭理你呀?黄老恒嘟囔,这也是,不想说话,人家干吗搭理我呀。黄老恒又问,广场上,怎么有人跳男女舞呢?张婉珍一愣,斜睨着黄老恒,摸摸他的脑袋,哈哈大笑,老黄,你没发烧吧,你连这个都不懂?那叫交谊舞,男女舞?你真笑死人了。黄老恒吧嗒一下嘴,这跳男女舞,回家不得打仗吗?张婉珍回怼,跳个舞,就得干一仗?那也太邪乎了吧?黄老恒浅笑,别嘴硬,有干仗的人,还有干散的人。张婉珍假意嗔视,你别把人往歪处想。黄老恒慨叹,我可没把人往歪处想,是有人的思维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再给你说说,大街上,有人遛狗,那狗,怎么穿上了衣服和小鞋了?张婉珍又笑,主人怕狗冻着呗!黄老恒嘿嘿乐了,那是有人的认知出现问题了,我给你讲讲,首先,狗不用穿衣服,它有皮毛能保暖,更不能穿鞋,它的脚爪有指甲,奔跑时能抓地,增大摩擦,不至于摔倒,人给它弄上这些玩意,它就失去了本能,不便于它活动不说,还颠覆了人们的观念。溺爱挺坏,两厢受害。张婉珍哦了一声,你挺奇思妙想啊。黄老恒接着说,我在大街上,看到有人玩冰猴,那鞭子抽的,啪啪响,我就纳闷了,小孩子玩冰猴,正常,都当爷爷抱孙子了,怎么也玩起这个?张婉珍瞅了黄老恒一眼,扒口饭,又瞅了一眼,闷了几秒钟,叹息道,别把你弄城里来,你再整崩溃喽。黄老恒哈哈笑,能吗?张婉珍又叹息了一声,斜觑着黄老恒,你可别吓唬我,没事你就去广场,多凑凑热闹,见怪不怪就好了。

张婉珍急了,把黄老恒种种行为告诉了女儿,瞧瞧,整个世界都对不起他,你爹不是先前那个爹了。

令张婉珍担忧的是,起初,黄老恒不愿意出门,那场飘雪后,他突然变了,仿佛应了她那天那句“多凑凑热闹”的鼓励,这回他激情勃发,变成了天天出门,有时很晚归来。

连续几天,进屋,黄老恒换上拖鞋,脱掉羽绒服,甩在沙发上,进卧室,躺在床上装睡。

这天,晚饭后,黄老恒又出去一趟,回来,坐在沙发上,闷声不语。

老伴张婉珍凑过去,遇见不开心事了?黄老恒眯眼,半天回道,没有。张婉珍再问,谁惹你了?黄老恒依旧闭眼,回道,没有。张婉珍又问身体不舒服了?黄老恒还是闭眼,回道,没有。张婉珍焦躁,这个没有,那个没有,那你到底怎么了?黄老恒睁眼,盯着张婉珍的脸,回道,没怎么啊!张婉珍戗他,先前还哇啦哇啦说呢,这几天,变成闷罐子了。你成闷罐了,我就快成哑巴了。黄老恒回道,我这不是傻子骑驴,挨踢不知道躲吗?你不正在踢我吗?张婉珍苦笑,你就是傻子,不踢你踢谁?黄老恒拍拍张婉珍,啧啧一声,馋嘴巴舌地品咂,哎呀,孤独是最深刻的修行,这话多美,深刻,深刻啊。张婉珍醒悟似的,哦,又浪漫上了,明白了,不见了猫狗,不见了鸡鸭,不见了小菜园,不见了菜园里的花蝴蝶,你快要没魂儿了。黄老恒两眼放光,有了,要不,咱们也养个宠物?张婉珍排斥,这楼房咋养?还得天天领着,去外面遛弯,陪着撒尿。黄老恒赶紧应承,这有啥难的,又不是去天河里放水,高山上摘桃。

实际上,张婉珍不是很喜欢猫狗,但不排斥。黄老恒不一样,对动物,尤其猫狗,他很是喜爱。他有套理论,要与动物和谐相处,尊重生命,但不能过分宠溺,把对动物的感情上升到人的高度,那是人类贬损自己,思维不对称。

那天晚上,老伴张婉珍饭菜弄好,等着黄老恒回来。眼瞅着饭菜凉了,人还没回来,就打电话过去。黄老恒哼哈答应,马上。又过去快半个小时了,黄老恒还不见人影,张婉珍再打电话。黄老恒还是哼哈应答,马上。张婉珍狠狠关掉手机,马上,马上,你有几个“马上”?这个犟驴!

张婉珍不能大意,近七十岁的人了,摔倒了或者有个磕碰,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黄老恒近来情绪阴晴不定,别再走了极端,与人争争讲讲,闹出乱子来。张婉珍想想,心里一阵发紧,越揪越紧,匆忙带好钥匙,准备出门。

张婉珍刚穿上鞋,黄老恒开门进来,还捎带进一股寒气。

黄老恒炫耀地送到张婉珍面前,看看吧,我买回个“使者”。张婉珍见是个笼子,有些好奇,啥鸟?漂亮不?黄老恒嘻嘻笑,啥鸟?比鸟高级,它会丈量时间,我给它起名,叫“时间使者”。张婉珍纳闷,下意识地拎起笼子,开始寻找,还“时间使者”呢,连个影子都没有。黄老恒嘿嘿乐,卖姜的买大蒜,这回给你换个口味,让你与“时间使者”贴紧,返老还童。

四壁空空如也,张婉珍仔细向笼底搜去。只见有个东西在笼底的木屑里间歇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不到两秒钟,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脸颊花斑色,有两只叶片样的小耳朵。小东西的鼻子像点上去的一抹红,不住地耸动着,用爪子轻轻抹着胡须,黑豆似的小眼睛,像是深情凝视,更像是一种探问。几秒钟,只是几秒钟,小东西缩缩身子,再次耸耸鼻子,忽地一个转身,像是躲避一次危险,重又钻进木屑里,将自己遮盖起来。

黄老恒斜睨着张婉珍,老家伙,你看到什么了?张婉珍正惊异,这也不像鸟啊?黄老恒嘻嘻笑,说对了,确实不是鸟,是老鼠。

张婉珍瞪圆眼睛,叫了一声,忽地转身就跑,躲进厨房,骂黄老恒犟驴,纯粹没安好心,弄个老鼠要吓死她,怪不得这几天神经兮兮不着家呢!黄老恒把张婉珍拽出来,说,你是被老鼠吓破胆了咋的?净说疯话。张婉珍哆哆嗦嗦,你这个犟驴,整回一只老鼠,这回鼠驴一起过吧。

黄老恒拉住张婉珍,靠近鼠笼,告诉她,这是只老鼠不假,但它不是家鼠,是仓鼠,也确实有老鼠的特点。家鼠长得丑,仓鼠肉乎乎的招人稀罕。仓鼠吃粮食不假,但也吃昆虫,这是它可爱的一面。还有,它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溜达,为了躲避天敌,能设计多条逃命路线,这生存智慧,一般动物比不了。更为突出的是,它有领地意识,圈占地盘,善于保护同类。让人称奇的是,雌性仓鼠有独门绝技,它有两只输卵管,这增加了它繁殖的概率,壮大家庭有了保证。我告诉你,别讨厌动物,我们从它们身上能学到很多东西。你知道有什么仿生学吧,人类就是从它们身上获得了不少启发。它们忠诚、勇敢、坚贞、慈爱,我们人类身上有的东西,动物身上几乎都有。你知道吗?大象遇到狮子这些猛兽,第一反应是保护小象,把它们围在中间,搭个屏障,然后头朝外,与狮子较量。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非洲角马有次大迁徙,在横渡马拉河的时候,由于水中鳄鱼的攻击,一头母角马与幼崽走散,到了对岸,母角马不见了幼崽,立马慌神儿了。它惦记幼崽啊,谁的孩子谁不惦记?它开始呼唤,在角马群里反复寻找。角马迁徙的时候,面对着水中的鳄鱼和岸上的狮子,不会停留太久,它们很快离开,继续跋涉,去寻找鲜嫩的牧草。离开群体的角马,死亡威胁就像影子一般跟着它,十有八九命就没了。这只角马眼见大家越走越远,陷入了两难境地。离开,生命有所保障,但幼崽会死掉,永不相见了;留下,与群体分开,死亡会降临。这只角马那时该多纠结啊,你想想,那得多深的母爱啊。最后,它决心留下,并作出判断,重返马拉河,再次迎向鳄鱼这个恶魔,去对岸找孩子。它聪明,知道孩子就在对岸。你别说,还真的找到了。娘俩儿相逢,小角马第一件事就是撒欢吃奶。母角马不住地安慰小角马,从前到后舔舐。随后,娘俩儿渡过马拉河,欢欢喜喜去追大部队了。你瞧瞧,这多感人,我看完这个画面,眼泪控制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再给你说说,没几个人喜欢狼吧,说它狡诈、凶残、多疑,民间关于狼的故事,编得离谱,彻底败坏了它们的名声。其实,狼这种动物,勇敢、坚韧、无畏、团结,还知道感恩,更重要的是,具有超强的团队意识。你看看它们,在捕杀猎物的时候,穷追不舍,一口气能跑出百八十里,真是坚韧不拔,有股狠劲儿。你再看看它们分工合作的技巧,几乎无往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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