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说法的一天
作者: 张秋寒5:30
叮嘱了很多次,送牛奶的人手脚还是重。顾淑珍开门拿牛奶前又进盥洗室整理了一下睡衣,扣上领口的纽子。她已经很小心,晓兰却还叮嘱她,人上了年纪,人前要庄重。
门把手上挂着一袋骨头。她很开心,觉得这一天是新的。钰琪还没醒,顾淑珍把这个“信物”悄悄带回房间,准备等她们娘俩都走了再喂给希宝吃。
骨头自然是福生送来的。晓兰收工不准点,他晚上不好过来。早上晓兰就比较准时了,一般都是五点去菜市场采买,他就趁这段时间给她送骨头。讨好希宝,也算是亲近她。
打开冰箱,顾淑珍见里面恰好还剩两人份的面包。晓兰大概没吃东西,特为留给她们。她轻手轻脚地拉开电视柜抽屉,取出老花镜戴上,拿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买面包”。“包”字写得不好看,拿橡皮擦掉,重新写。橡皮屑轻轻掸到垃圾桶里。洗手,给面包涂层薄薄的奶酪。喝一口牛奶,吃一口面包。钟表走针笃笃地响。天色更加明亮。她喜欢这样的夏天,虽然睡眠不好,好在夜晚很短。
吃完了,她把钰琪的那一份用纱罩罩上,带希宝下楼遛弯。想了想,还是绕路从小区后门走。十五栋啰唆的人太多。
虾子看起来不是特别新鲜,戴晓兰挑拣了半天。卖虾子的劝她,说:“和气生财,一大早吵架吓跑财神爷。”戴晓兰抬起头说:“不得了了,你都听见了。”卖虾子的一边捧着碗喝粥一边笑,说“你不晓得你自己是个‘猛喉咙’啊。”
刚才是在四岔路口那里,她跟一个骑三轮车乱停乱放卖韭菜的干了一架。戴晓兰说:“你这个车子还不如停到路中间卖更好咯。”卖韭菜的讥笑:“跟你的比,我们这个哪里能叫车子。”戴晓兰都已经走出了那么远,听到这句又走回头,遥遥看着自己那辆镶满泥浆的破普桑:“我停的碍谁事儿了。你要是不想做生意很好办,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问问城管。”卖韭菜的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头点得缝纫机一般:“打打打打打,不打个电话来叫人把我带走就是你没能耐。”戴晓兰立刻把包抡了上去:“有病,别讨我撕烂你的嘴。”
旁边一开始兴高采烈观战的人这才有一两个上来拉架。都说算了。戴晓兰觉得怪异,记者街头采访,他们就说管治无能;自己碰上了却又得过且过。这年头手无缚鸡之力专门纸上谈兵的人太多。如果不是急着买菜去店里开门,她真打算好好教训一下那人。
买好食材上了车,她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她没有错过任何来电。再翻通话记录,和言明最后的交流仍然停留在前天。整整讲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他一辈子都没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当初他们恋爱,他都没有这么健谈。
离合器一抬,油门一踩,上路。她要赶在贵族们出行前驶离所有繁华的街区。
言钰琪把车子发动的声音分为两种,一种是见面,一种是分别。她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霍少廷征求她的意见,问她先去吃饭还是先去逛街的时候是第一种。她站在楼下目送他远去的时候是第二种。
就因为想这些,她失眠了。失眠其实也分两种,客观失眠和主观失眠。客观失眠是身体的原因,内部系统紊乱,失眠在所难免。主观失眠是思维控制了睡眠,明明想睡,但是又在想别的事,两方兵戎相见,最后睡眠落了下风。
老太太在外间小心翼翼争取不发出任何声响,可她仍然听得一清二楚。她想,她或许也可以起床了。昨晚吵得那么凶,今早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接。不来,还要去赶地铁,但还是要等老太太走。不然出去了又要问,问到点什么又要去讲给她妈妈听。讲又讲不好,总是复述得变了味。
床头柜上放着戒指,霍少廷送的。她不习惯戴着戒指睡觉,睡前都会摘掉。这习惯也是失眠的原因之一。没有它牵头,也不至于滴滴答答地想起那么多事。她母亲说轻易送戒指的男人都是不负责任的。她回她:“不送戒指的男人更不负责任。”她是说她父亲。
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霍少廷来了电话,问怎么还没好。她说就来。挂了,呼出攒了一夜的一口气。
7:00
上早读课前,言钰琪一直考虑着霍少廷在她下车时提出的问题,他问明天周末怎么安排,要不要去月钩湖打球。好好地跑去月钩湖做什么呢?她想,无非是旧梦重温。今天过得不如意,才会念及昨天的好。这也是危机。
月钩湖的初晤确实是件值得压箱底的收藏。他穿雪白的球衫,摘下帽子,露出整齐而发青的两鬓遥遥走来,说:“你是言老师吗?”她自问不是脸盲症患者,凡是见过的总有三分印象,细想无果,只好尴尬地请教:“您是?”霍少廷解释以前都是霍琳妈妈去开家长会,他只是有次去找校长时途经他们班,当时她在授课。
那天,湖风吹来不远处的别墅群里新剪草坪的香气,柠檬水的味道也清而不涩,树叶的罅隙落在地上成了光,挥斥方遒鲜衣怒马的人们都像是爱情的持有者。
他们聊了很久。他其实只打了一刻钟不到,她甚至还没打。
后来他说:“言老师,我请你吃晚餐。”这简直得寸进尺。已经浪费了她一天的VIP,还要接着霸占她。她没同意。她其实想去,但尚且清醒的意识还足够她从脑海中检索出“拒绝才有价值”的道理。霍少廷也算绅士,没有执意恳求,只是送她回家前从专柜拿了一套新的行头给她,相约下次过招。我退你也让,她倒又心虚,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魅力,得不到他的挽留。
晚上回家,她在镜前试衣服,试得起劲又翻包找手机自拍。VIP卡率先被抖搂出来。那是一个往届学生家长送她的。霍少廷爱人在深圳。那人的情况和霍少廷差不多,爱人在北京不常回。只是小孩毕业后,他把生意带到北京一家团圆去了。自然没有给她一个说法。她惘然,可也乐于看到这样渐弱的结局,没有惹上什么麻烦。
她知道自己不算本分,她还知道自己不算好看。所以,对这样的机会,她还有种诚惶诚恐的珍惜。
齐家的老太太迎面走来,她白头发多,前一阵子把蓬松的自然卷染成了栗色,而脸又白又细长,远看像一顶香菇。顾淑珍晓得躲也躲不掉了,就主动上去打招呼,说:“菜还买过了?”
齐老太稍显得意之色,说媳妇最终还是决定请个阿姨。“请就请吧,做饭洗衣服就好了呀,做什么还要叫她买菜。昨天一早一晚就买掉两百块,这还了得。我看我也没吃到什么周正的东西。”顾淑珍笑了笑,说:“菜是涨价了,百十块钱用掉是不在意的事。”顾淑珍问她上街做什么。齐老太说去帮外甥问问社区的人,如果是自己交养老金要怎么交。顾淑珍“啊”了一声,说:“他不是来了有一阵子咯,还没找到班上呀。”
“我的天,讲起来又是麻烦。你千里迢迢来了嘛,就努力工作呀。齐兵给他找了个保安的差事做,嫌钱少,不想去。三十好几的人整天赖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妈妈老子山高皇帝远管不到他,我做姨娘的也不好讲他,还要看媳妇脸色。我不管咯,下个月再找不到,赶紧打背包回去吧。”
“像他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不必交什么养老金咯。”
齐老太笑了笑:“那是你有仗腰子的,财大气粗才敢说这话。罗福生工龄长职称高,退休工资一个顶俩。他个打工仔,不交保险到老了喝西北风啊。没得比的。”
顾淑珍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左右看了看,说:“不要瞎讲了。”
齐老太不以为然地嘟嘟嘴:“哦哟,这有什么的。你们不是都已经……”说着拿两根食指轻快地相触了几下,很像大人陪孩子玩的“逗虫飞”游戏。
顾淑珍生气了,低下头说:“希宝,我们回家!”
厨师老吴清点了食材,问她是不是又忘了买卤鸡腿。戴晓兰一拍大腿,说:“不得了。”说完就掉头准备回去买。老吴说不用了,他已经买过了。戴晓兰把脸一拉,说:“你逗我呢。”又问他多少钱。老吴见她掏皮夹子了,说:“回头加在工资里好了,现在一手的油接不过来。”戴晓兰说:“那不行,工资是工资,代买是代买,不要混到一起。”
有过几秒钟硬生生的寂静,亏得来了一个送一次性餐盒的师傅,打岔混了过去。
接下来,老吴擀面,戴晓兰择菜。太阳照在对面大厦的玻璃幕墙上,于是他们的小厨房也被反光映得辉煌。老吴打了个哈欠,掏出烟来抽,又拿了一枝给她。戴晓兰坐在小板凳上,看见了,脖颈像仙鹤一样伸出去,张开嘴。老吴给她含上,为她点火。
老吴不喜欢边抽烟边做事,就停下手里的活倚在灶台边上抽。戴晓兰不仅边抽烟边做事,还边说话。烟夹在嘴角一动一动的,像电影里的包租婆。“莉莉后天出院?”问了多少遍的事,也是没话找点话说。老吴倒有了新回答,说他昨晚去看过一趟,亲家母说要再住几天,听闵芬讲,莉莉这两天刀口疼。戴晓兰掸了一指烟灰,说:“你以前老说闵芬懒,现在再看看呢,连着一个多星期没有好觉睡也不是人人都能的。”老吴说:“她本来就是做月嫂的,姑娘生养她不服侍谁服侍。”戴晓兰没作声。老吴顿了顿,又说:“这种事男人插不上手,不然也不会麻烦她。”
戴晓兰想他是误会了,她并没有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嫌他说现成话。闵芬早年跟他闹离婚,丢下他们爷俩去上海,一走那么多年,他当爹当妈任劳任怨已经为姑娘付出了很多。现在姑娘婚也结了,小孩也有了,他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为自己活一活了。
9:45
希宝也老了。狗的一般寿命是十五年。它是老头子死的那年,顾淑珍抱回来养的。已经有十年。如果是个人的话,也算和她差不多的光景。
土狗没有富贵命,希宝不吃狗粮。可它肠胃又不好,不能吃冷的东西。晓兰不喜欢狗,嫌脏。顾淑珍只能单独再为希宝买个微波炉。她把福生送来的骨头倒在希宝的碗里,盛一点水,转个两分钟,端出来,看着它吃。
吃完了,她给它洗饭钵。洗净了,阳台上洗衣机也停止滚动了,她去晾衣服。晾好了,刚坐下来,想想还是涮了涮拖把从里到外又拖了一遍。其实昨天傍晚刚拖过,只是不做事的话,又会想东想西。这样的原因,自然是不好跟晓兰她们讲的。有时候她太勤快,晓兰便很不耐烦地让她丢下手去休息休息。她说人岁数大了,有点事做做,不容易老年痴呆。
福生一直没有打电话来。也许他小女儿今天又来家看他。有一晚她和福生走在路上,抬头可见明月当空,福生突然说:“儿女多自然是好事,享福嘛。只是有时候觉得太多子女也是累赘。他们小的时候你要管着他们,他们长大了又反过来管着你。两下里,一辈子都没什么自由。”这话顾淑珍听着已经很受用。他们没有办法像小年轻一样把话讲到明得不能再明。
希宝趴在毯子上打盹。顾淑珍坐在床头和它说话:“你什么想法?旁人的话我都不听了,我就听你的。嗯?”希宝把头歪到一边去。顾淑珍卷起手中的报纸轻轻扇了它一下:“真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骨头是谁送的你不知道吗?”
学生做课间操时,言钰琪又看到了那个鲜明的人,据说是从六中调过来的,和人讲话总是抬着眼皮,搞得好像支教一般。着装非常扎眼,一旦进入某个谈话的群体就显出了众星拱月的意思。座驾更是出格,适合停在红毯尽头。倒是很意外地在雨夜送另外一位老师和两位同学回家。细想也不意外,这是活广告嘛。
言钰琪尽量不朝她看。对这样的人,她往往又鄙夷又嫉妒。俯视加仰视,就是没法平视。她不去接触她,但是自信满满地给她下结论,不是亲爹有钱就是干爹有钱。跑遍全城,没有一所中学能让一个老师过得这么闪闪发光。
也许明天是该去月钩湖了,修复她和霍少廷的关系刻不容缓。骑驴找马,她还没有下家,霍少廷是唯一的寄望。正想着这事,手机来了信息。霍少廷说他的妻子住院了,明天得带霍琳去深圳看看。
以前碰上这样的事,她就直接关机,等着放学后他心急火燎地跑来哄她。现在她不敢了,顶多是不回信息,手机是万万不敢关的,否则等到开机,劈头盖脸他就能吼上一通。他还说她跟他闹。试问碰上这样的事,谁能婉转解意地说一句——你去吧,我没事。她当然还是爱他的。要真是为了这两个臭钱,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只要他的信用卡能留下。
广播操结束了,她看见霍琳猛地回过头来。她惯性地把头一低。再看看,霍琳不过是等后排一个要好的高个子女同学一起上厕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