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过甘蔗地
作者: 阿华一
我们家紧挨着江南糖厂。
秋天,是甘蔗收割的季节,也是榨糖开始的时节。一到那时候,方圆几十里的空气中,飘的都是蔗糖的味道。这味道让人上头,像喝醉了酒一样。
我们当地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不会在蔗糖的甜蜜中迷失方向,这味道只能刺激外乡人的神经。所以,当你走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抻着脖子,贪婪地吸气,那他一定不是本地人,糖给他带来的幸福气息,让他久久回味。
秋天来了,风吹着收割后的甘蔗地,让人有一些惆怅和甜蜜,也有一丝落魄和茫然。随着糖厂紧锣密鼓地开工,空气里的甜味越来越浓,甜得有些发腻。糖厂的工人戴着口罩,在各自的岗位上劳作,提汁、澄净、蒸发、结晶、分蜜、干燥,每一个人都在甜蜜中挥汗如雨。
这个时候,阿满也开始忙碌起来了。阿满是我妈,她的名字叫张小满,但我更喜欢像邻居一样叫她阿满。刚开始这样叫的时候,阿满边笑边追着打我,后来听习惯了,哪一天若是把阿满唤成了妈,她会满脸疑惑和警惕,觉得我肯定有所要求。
阿满年轻时候在糖厂门口的门市里做售货员,赶上旺季,一整天都脚不沾地。每天快下班的时候,阿满就拨着算盘珠,将一天的收入仔细算好,然后将一分、一角、一块的票子分别夹起来,一点不差地跟出纳员交接完后,她就可以锁好抽屉下班了。
下班后的时光是阿满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她背着包挺直腰板,沿着江边往家走,一路上和相熟的人打着招呼,人人待她亲切,这是她一生的高光时刻。晚上没事,阿满会坐在昏黄的灯下看我和弟弟写作业,偶尔也会吩咐我替她给老家的亲人写封信,她口述,我记录。阿满让我告诉他们,我们每天都被糖厂的甜味熏腻着,已经不习惯其他味道了。
邻居们都羡慕阿满,说她嫁了个好男人,自己也有一份好工作。当时我爸是江南糖厂管生产的副厂长,江南糖厂最兴旺的时候,他手下有好几百个职工,人人都尊敬地称他为“张厂长”。
刚开始,阿满听这些话还是很受用的,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让人尊敬的副厂长夫人啊,每次人们和阿满打招呼,阿满都很满足。但是后来,面对家里的各种零零碎碎,这个张厂长什么忙也帮不上,阿满就不满意了,她由一个贤妻良母变成了一个嘟嘟囔囔的女人。
有一次,邻居诚恳地对阿满说很是羡慕她,阿满就不高兴了,开始甩脸子给人看:“我羡慕完年轻的又羡慕年老的,昨天我还羡慕一只被公鸡保护的老母鸡。你们竟然还羡慕我?”邻居听后笑笑没言语,回头就在背后说阿满矫情、不知足。
我爸吃完晚饭,也懒得听阿满嘟囔,就在院子里侍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兴致高了,也会轻轻哼唱几句当年在部队里经常唱的歌:“看见了甘蔗林,我怎能不想去青纱帐!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 想起了青纱帐,我怎能不迷恋甘蔗林的风光!南方的甘蔗林哪,你竟如此翻动战士的衷肠。”
阿满生气了,把手里正洗着的碗往水池里一扔:“有什么让你这么兴奋的?当年你要不是唱着这歌在我身边转悠,我还能看上你?我又怎么会留在这么个破地!”
我爸轻哼一声:“是你自己被甘蔗林迷醉了,硬要从北方嫁过来,怎么又和这歌扯上了关系?”为了避免接下来的口舌之争,我爸赶紧溜出家门,找人聊天去了。
二
有人说,人们若不相爱,就会变成石头,我觉得变成石头的可能性小,变成计算器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因为他们都太能计较了。
有天晚上我放学回到家,恰逢阿满和我爸在吵架。
那时候阿满正坐在饭桌前,冲我爸发火。她辩口利辞,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张文海,你算什么男人”。
张文海是我爸。阿满只有在想骂人的时候才会提他的名字,平时她称呼我爸“老张”,撒娇的时候叫我爸“老海”。所以只要她一提张文海这个名字,我们就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自从知道了我爸在外面的风流韵事之后,阿满在家里的地位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前,张文海是家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威严得很,阿满很给他面子,从不反驳他,但自从我爸做了亏心事后,主动权就掌握在阿满手里了。
其实,说是风流韵事可能有点冤枉我爸,那天他招待客户从酒店房间出来,顺手摸了摸走在前面的一个女服务员的屁股。被摸了屁股的服务员回头看了我爸一眼,倒没说什么,却是被几个一起喝酒的人说出来了,很快就传到了阿满耳朵里。
阿满开始不依不饶,她觉得张文海做的事让她在其他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刚开始我爸还做些解释,他说空气里的甜度太浓了,他在那些糖分的熏陶中失去了理智。我爸承认那天他是醉了,但不是喝醉的,是被空气里的糖甜醉的。等他摇晃着走出酒店的包间,看到前面服务员浑圆的屁股,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婆阿满。
我觉得这事儿还真不能怨我爸,当然也不能怨阿满,要怨就怨那些甘蔗的甜味。
那个季节,小镇空气里的甜度已经达到了高峰,甜得让人发腻,很多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安。他们在一起要吵架,不在一起又要相互猜忌,谁也不肯让步。那样的甜味让人不愉快,但又无能为力,挥之不去。
“张文海,你算什么男人,事情做都做了,还想着为自己找块遮羞布。你解释什么呀解释,你觉得解释了我就会信吗?”这是阿满第一次这样骂我爸。后来一吵架,阿满都要用“张文海,你算什么男人”作为开场白。只要这句话一出来,我们就知道,阿满对我爸张文海的申斥又要开始了。
我爸低声争辩说:“我承认那天是我错了,可除了这个,结婚这么多年,你还听说我和哪个女人怎么着了吗?你不能一棒子把我打死。”
我爸觉得自个儿挺委屈的。但阿满并不满意,她开始翻旧账。
这让我爸很是头痛,旧账一翻就没有尽头,除非换个老婆,否则永远翻不了身。
阿满说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地震时我爸出去喝酒不在家。那时候我和弟弟都很小,地震来的时候,她正在邻居家里绣花,邻居破旧房屋的顶棚落下了很多灰土,阿满扔下绣花针就往家跑,家里炕上还睡着我和弟弟。阿满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拉着我就跑出来了。寒冷的夜里,没加衣服的我们冻得瑟瑟发抖,这让阿满又气又急。
还好那只是一场级别不大的地震,除了房屋有些损坏外,村里没有任何人员伤亡。阿满说,如果那次我和弟弟任何一个有闪失,他们的婚姻也就结束了。所幸我和弟弟毫发无伤,他们的婚姻也就维持到了现在。
每次不落下的另一个重点,就是分家。当时,叔叔婶婶吵着要分家,而作为丈夫的张文海却站在他弟弟那一边。阿满说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这没错,每个人都想过自己的生活也没错,可是她没想到的是,两家会因为争家产打得不可开交。
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家产,就是一幢老房子,外加房屋周围的几棵枣树,即使两家平分也分不了多少。但我叔一家认为自己生的是儿子,无论如何要多分一点,否则说不过去。他们说出这个理由时我弟还没有出生,这也是阿满拼了命也要生出儿子的重要原因。
阿满生气的是,张文海没有站在她这边,而是以长兄的姿态谦让着我叔和我婶。阿满就不愿意了,这怎么还重男轻女呢?这明显就是欺负人啊,张文海你怎么还站在他们那边呢?
这事儿是个导火索,后来阿满和我爸老是因为这事儿吵架,每次吵架阿满都嚷嚷着要拿着行李走。有一次,眼看着阿满打理好箱子就要走了,我爸急了,抱着箱子里的衣服就去了外面的水池,将衣服都丢在了水里。
那件事我爸做得实在是太妙了,阿满愣了一会儿,哭了,然后在水池边洗了一下午衣服。就这样,阿满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宣告失败。
其实,阿满是个有理想的人,她曾经想做一个优秀的小学老师。当年如果不是遇到了当兵的张文海,她是不会待在这个远离大海的小镇上,做一个单位门市里的售货员的。
后来阿满经常叹息说,自己心性低点就好了,在老家嫁个普通的男人,过普通的生活,以后不管是不是顺畅她都不会埋怨。但命运偏让她嫁到了南方,那么雄心勃勃的一个人,却照样要过普通人的一生:嫁人,生子,忙于生活。
阿满是有理由埋怨的,从生下我的那一刻起,她就离自己预设的人生方向越来越远了。阿满不满意这样的生活,她觉得用她的大好前途换来我的出生,怎么说都不合算。为了有一个合算的人生,她就又生了一个,于是我就有了弟弟。
现在,阿满已年过半百,她经常说的话就是,她开枝散叶散出的两条命,才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收获,有了这两个孩子,不做小学老师也值当。
三
秋天过后,甘蔗地空旷下来。
甘蔗倒地后被拉到糖厂,变成了废弃的甘蔗渣子和甘蔗壳,只有榨出的蔗糖像蒲公英一般,甜蜜地去了四面八方。而当这一切都消停之后,就可以再待来年了。
好的东西都具有侵略性,不是入了眼,就是占了心,这些甘蔗也是。
很多时候,我都会在路边站着,看着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甘蔗“突突突”地走远,我也不知道它们最终去了哪里。比拖拉机大气沉稳的,是疾驰而过的东风大货车,绿色的漆,飞快转动的轮胎,像只巨大的甲虫飞快地向前。
那时候我经常在路边看这些大卡车驶过,有时会惊喜地大叫着追着车跑,现在的我,只会夜里偶尔回忆童年时经常看到的场景。半夜睡不着时,就索性起身到院子里坐着,又开始嚼之前没吃完的糖块。品尝着甘蔗的香气和甜蜜,感觉自己一只脚又迈入了过去的门槛。我有时也会想,那个心里藏着甜蜜的熬糖艺人,他现在在哪里呢?
多年以后,阿满已经不是江南糖厂的职工了,江南糖厂因为经营不好早就倒闭了,但地里的大片甘蔗仍在生长,收获时节,依旧有甜蜜在空气里弥漫。这些甘蔗被运送到不远的邻县去,这里的糖厂倒闭了,那里的糖厂却风生水起,有些江南糖厂的下岗职工为了生存也就奔着那甜蜜地儿去了。
江南糖厂的倒闭让我爸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一个厂子说倒就倒了。这个只懂熬糖的人哪里知道销售和制作一样重要。
人哪,忙不好,闲也不好。我爸原来在单位上班,每天累得哪儿哪儿都痛,现在躺在床上,还是浑身不舒服。阿满说这是筋长歪了,要是抓根棍子一通打,再也不嗷嗷叫了,干啥活都麻利。
我爸说,还不是你惯的,酱油瓶倒了你不是也不用我扶吗,这能怪谁。
我爸在家待了没多长时间,也被邻县糖厂聘请过去,因为有技术有能力,工资比以前高了很多。阿满没有跟过去,她要在家照顾上学的我和弟弟。
阿满脾气不太好,但还是蛮有眼光的,早些年邻居搬走的时候,她就借钱买下了人家的房屋,这样,我们就有了上下二层楼房。因为临街,阿满本来想自己开个杂货店,后来考虑到自己开店太累人,就把下面的一层改成了门面租了出去。
现在阿满生活的主业就是打牌。每次找不到她,给她打电话,电话那头都是麻将碰撞的声音和吵闹声:“啊,姑娘你回来了?我没有做饭,要不你自己在家里做点?懒得做就在楼下饭店吃点,我一会儿就回去。”
之前的江南糖厂是好大一片宽阔地,现在厂子倒了,但地不能白白闲着,有人看中了这个地方,在政府的协调下,江南糖厂变成了江南酒厂。酒厂沾了水的光,生意很是火爆。
这样红火了几年,有一天晚上,酒厂因电线老化短路引发了火灾,工人们手忙脚乱地救火。慌乱中又有人碰碎了盛酒的大缸,没了束缚的酒从缸里跑出来,满院子乱窜,浓郁的酒香瞬时弥漫在酒厂上空。
救火的人被酒熏醉了,他们的脚步踉踉跄跄,很多出来看热闹的人也被酒熏醉了,他们脸上都浮现出霞光,说话絮絮叨叨。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着,仿佛这火灾给他们带来了诸多好处。
我回家,看到阿满,就问她:“昨晚上酒厂失火你知道吗?”阿满说:“怎么不知道,一片火光把我都吓醒了!起来看了一眼,吓得我再也睡不着了。”
那天休假在家的张文海去帮着救火,等他回家快中午了。阿满以为他是去看热闹,就取笑他:“听说酒流得到处都是,你这么嗜酒如命的人,怎么不在那里多待一会儿?”火灾的话题像个回旋镖,从我这里传给了阿满,阿满又把它镖回到张文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