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鲤鱼
作者: 程相崧一
那年,奶奶七十三岁。我们农村老家有句俗话,叫“七十三,七十三,吃条鲤鱼蹿一蹿”。“蹿到哪里去呢?”我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抬起头来问奶奶。明亮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打在奶奶的笑脸上,奶奶说:“你这个傻孩子,我这样一个老人,能蹿到哪儿去?是蹿过那道坎儿,再多活几年!你不知道,七十三是道坎儿哩!老人要是在七十三岁这年能吃条鲤鱼,这个坎儿便过了。”当时,哥哥似乎也在。是的,我还有一个哥哥,这事儿千真万确。因为我们长得太像了,所以村里很多人都会将我们搞混。但他个头比我高,身体也比我壮实。
那时候,父母都还年轻,一天到晚要忙地里的农活,照看我的任务便落到了奶奶的身上。那年我六岁,按照大我两岁来算,哥哥应该八岁了。我们跟奶奶朝夕相处,是祖孙,但也几乎成了忘年交。很多当着父母不敢说不能说的话,奶奶都会跟我唠叨,不管我懂不懂。我总是跟着哥哥,像他的影子一样,满村里疯跑。村里人家散养的那些猪和羊常让我们追得嗷嗷乱叫,咩咩乱奔。
我们在外面跑得口渴,便一路飞奔到家,嘴里大喊着:“水,水!”一跑进院子,便看见奶奶已经在大槐树下的小饭桌上,倒上了一大碗开水。我们跑到树下,看着奶奶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一边用勺子将碗里的水一下下高高地扬起,一边噘起嘴巴,“呼呼”地吹着。这样不用多大会儿,水便不那么热了。我从奶奶手中抢过碗来,一气儿就喝个底朝天。“我还渴呢!”哥哥不满地叫喊着。于是,奶奶又一阵忙乱,噘起嘴巴再吹一碗。现在想来,那碗里肯定落有不少奶奶的唾沫星子,可那时我们还是喝得十分香甜。
我们喝完了水,奶奶打着蒲扇,随口问我们午饭想吃什么。我跟哥哥异口同声地说:“想吃鱼,而且是红尾巴的鲤鱼。”自从奶奶提起吃鱼的事儿,那条大红鲤鱼便住在我们心里了。奶奶愣了愣,笑笑说:“鱼可不是容易吃的。”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听到厨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响。中午,端上桌的是几碗漂着香油、葱花的“面鱼儿”。
那段日子,我整天都盼望着父母能去镇上赶集,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是两年后长到哥哥那么大时,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镇子逢农历的二和九成集,只有这几天里,才会有十里八村卖鱼的、卖肉的、卖衣服的沿着镇街中央的水泥台子摆开摊位。镇上不是天天有集,父母更不是天天有空。我们程庄虽然离镇子只有三里路,可正值农忙,谁也不愿牺牲一上午的时间去那里闲逛。
这样等了好久,有一天,父亲终于去赶集了。我原以为父亲会提着一条活蹦乱跳、胸鳍和尾巴通红的鲤鱼回来,可没想到,他走进家门时,身上扛着一沓红色的编织袋,手里提着两把崭新的铲子,浑身上下连半片儿鱼鳞都没有。我和哥哥都有些失落,哥哥围着父亲转了一圈儿,问:“鱼呢?”
父亲没有吭声,从衣兜里摸了一阵,摸出了四块糖,给我两块,给哥哥两块。糖是水果糖,有点儿橘子味,就是商店里当零钱找给顾客的那种。我看见哥哥把糖塞进嘴里,咂了两下,很快又吐在手里。他朝我笑了笑,便跑进灶屋,让坐在灶前烧火的奶奶张开嘴巴。我看到奶奶的腮帮鼓了起来,脸上也像是绽开了花。
我听见在灶上忙活着的母亲夸张地叫起来:“程林这孙子没白疼,四块糖,还要分给奶奶一块!”母亲做饭忙得连名字都能喊混,夸的是哥哥,却提着我的名字,这事儿真逗!这件事儿在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又说过无数次。每一次,奶奶的脸上都会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周围的人,除了夸赞哥哥,对奶奶也无不显出羡慕的神色来。
我其实是不服气的,因为我知道那种口味的水果糖哥哥早就吃厌了。而且,哥哥把糖塞给奶奶之后,还“顺手牵羊”,从她身后的竹篮子里拿了一颗生鸡蛋。全家人都不知道,比起糖果来,生鸡蛋才是哥哥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会躲在没大人的地方,将生鸡蛋磕开一个小口儿,然后贪婪地吮,几下就吮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有一次我就亲眼看见哥哥这么干过。哥哥告诉我,这东西大补,是他从一部武侠电影上学来的。里面的人说喝了生鸡蛋能增加内力。我也看过那电影,有过同样的冲动,只是没干过。我问他什么味道,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东西“一物两味”。他一脸回味地说,蛋清喝起来清爽微咸,蛋黄则黏稠而充满浓郁的香气。我听着哥哥的描述,仿佛感觉先是微咸的蛋清滑过舌头,滑进食道、胃管,接着就是那醇厚浓香的蛋黄,慢慢充满了整个口腔。
哥哥已经懂些人事儿,常在大人面前干些“现眼子活儿”。这虽然让我不屑,却也隐隐感觉有些嫉妒。我思考了两天,终于想到了一个更能讨好奶奶的绝妙办法。我想,糖块算什么,奶奶经常念叨的不是吃鱼吗?如果我能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父母答应给奶奶买鱼,那才是“奇功”一件呢。在那之后,我软硬兼施,向父母展开了持续的攻势。我说想吃鱼,而且是红尾巴的鲤鱼。我甚至宣称,如果饭桌上再没有鲤鱼,我就绝食。对于我的话,母亲开始只是瞥一眼奶奶,然后轻蔑地笑笑。“好好好!”她说,“吃鱼,让你跟奶奶一起吃鱼!”但我很快发现,这只是一开始就并不打算兑现的空头支票。
他们的态度让我越来越感到匪夷所思。那时,家里的生活并不算差,买条鲤鱼不是太大的经济负担。父母又去赶了几次集,却始终没有买来哪怕半条鲤鱼。他们可能觉得只是小孩子一时兴起,想用拖延法让我忘了这个念头。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我还想再一次看着奶奶脸上笑开花呢,我还想听亲戚朋友对着我夸赞呢。
有一次吃饭时,我又唠叨起了吃鱼,并且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将饭碗推开,并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我没想到,母亲罕见地发火了。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是朝我发火,而是朝着奶奶。她冲奶奶吼道:“从古到今,谁家老人七十三吃鱼不是让闺女买?哪有让儿子家买的?你想吃鱼,让自己闺女去买呀,为啥挑唆着孩子一次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二
我看到奶奶的脸腾地红了。因为尴尬,她说话有些结巴,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她解释说,自己只跟我说过一次,绝没有教唆。我敏感地觉察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火药味儿。似乎只要有一颗火星,整个房子就能爆炸。我惊恐又意外地望着他们,虽然不明就里,但隐隐感觉到自己弄巧成拙,干了件傻事儿。
后来,父母下地干活之后,经过奶奶的解释,我才大致明白了自己犯的错误。原来,给七十三岁的老人买条鲤鱼虽然不是太大的负担,可对程庄的很多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儿。按照我们这里的民俗,这条鲤鱼由谁来买,是有说法的。首先,这鲤鱼老人不能自己买,自己再有钱也不行,买来吃了也不算数。当然,也不能儿子买,儿子再多也不行,再孝顺也不行,儿媳妇同意了也不行——更何况,一般做儿媳妇的也不会同意。她们有那份孝心,还要留着孝敬娘家父母呢。
这条特殊的红鲤鱼,必须是出嫁后的女儿给娘家父母买来。
这让我既为自己的无知难过,又替奶奶伤心起来。奶奶是有女儿的。奶奶的女儿、我的姑姑精神有些问题。我们之所以一直没有提到她也是这个原因。姑姑的病时好时坏。她嫁过两次人,一直过得一塌糊涂。她跟前夫生过一个女儿,后来离婚,嫁给了现在的丈夫。这个姑父又懒又馋,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有一次,因为没有钱给女儿交学费,姑姑回娘家来哭诉,是我母亲看她可怜,借了两千块钱给她。这样一个姑姑,要不是她自己想到,谁会让她去买鲤鱼呢?
这时,哥哥站起来自告奋勇地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说,可以瞒着父母,用他的压岁钱买一条鲤鱼。我唯恐落在后面,听到这话,赶紧跑进屋,抱出自己的储蓄罐赶在前面当场砸碎了。奶奶阻拦不及,心疼地摸着那些瓷片片,跺脚不迭。她说:“傻孩子,你这当孙子的,我怎能花你的钱呢?从前,我们村里有个人家,只养了五个儿子,没养下女儿。老人七十三时,儿子儿媳都想尽这个孝心,但不行!这不是孝心不孝心的事儿。这规矩谁也不能破。”
“那为啥村里人还都愿意养儿子?”我问。
奶奶听到这话笑了,叹口气说:“家里儿子多,是颇令人自豪的!遇到啥事情,在村里也吃得开。可就是在这事儿上,让做爹娘的气短。”
我后来才知道,村里儿子给父母买鲤鱼的情况也不是绝对没有。是奶奶为了不给我们家里增加负担,不让晚辈之间产生矛盾,也不让我们心里难受,才故意强化了这种“规矩”。这些年,姑姑不但没有经济能力照顾奶奶,实在遇到难处时,还总得我父母出手周济。为此,奶奶心里是感到不安的。另外,据母亲私下里说,奶奶背着大家肯定也没少帮助姑姑——给钱,给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姑姑一回娘家,奶奶做饭便十分用心,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们不说,可心里都明白,她是为了给姑姑改善改善伙食,补充一些营养。
这个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能理解。毕竟那是奶奶的亲女儿,又因为在婆家生活差,瘦得皮包骨头。可是,怎么说呢?后来的那件事儿可跟我无关!后来,是哥哥的一句话让母亲对奶奶产生了很深的芥蒂,不能释怀。那一次,哥哥悄悄跟母亲说,姑姑一来,奶奶不但在大家吃饭时公开改善伙食,还趁父母去地里干活,给姑姑一个人开小灶,偷偷炒鸡蛋吃。因为告诉了母亲这事儿,母亲看哥哥的眼神都比以前温存许多,充满了心照不宣的信任和赞许。母亲是个隐忍的人,看在奶奶帮忙照看孩子的份上,也就没有声张,只是生了许多天的闷气。
我知道哥哥是在撒谎,但没有揭穿他。他们之所以讨论起这个话题,有一个背景,那就是我家养的老母鸡“大黄”之死。我家养着十来只母鸡,其中一只芦花鸡,黄毛多些,绰号“大黄”。母鸡一到夏天都喜欢落窝,也就是不下蛋,一心孵小鸡。那年,一群母鸡差不多都偷懒不下蛋了,产蛋量锐减。奶奶开始施展她的老办法,对这些鸡进行体罚。
她开始是用刚从压水井里压上来的清冽凉水给鸡洗冷水澡。这办法奏效了几次,渐渐也不灵了。后来,奶奶为了判断它们是否偷懒或者背叛主人,有没有将蛋下在邻居家的鸡窝里,开始给母鸡们“查体”。奶奶给鸡“查体”的方法简单粗暴,就是直接将一根手指塞进母鸡的屁眼里,探一探里面有没有硬硬的已经成形的鸡蛋。
如果没有成形的鸡蛋,奶奶也无计可施。可是大黄的体检结果,经常是早晨有蛋,傍晚却又不知所踪。其他的母鸡,都是下蛋后慌不迭地“咯哒咯哒”叫唤,而这只鸡从开始下蛋就奇怪得很,干完活就红着脸去找水喝,像农人夏天出了大力渴得不行。从前,奶奶还夸赞过它“做了好事不留名”,是“无名英雄”,现在这些特点却都成了它狡猾不忠的证据。奶奶猜测,这只母鸡肯定跳过墙头,把蛋下到了邻居家的鸡窝。
这种“背叛”行为让奶奶十分恼火,她使出了自己的撒手锏。那撒手锏据说是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屡试不爽。具体说来,比冲凉水澡更具杀伤力,也更为残忍。那就是拿一块盐巴,塞进母鸡的屁眼里。当然,奶奶后来对此事一再否认,绝不承认自己曾经对大黄动过如此“酷刑”。可那只叫大黄的母鸡还是趴窝了几天,一命呜呼了。
下蛋最勤的芦花鸡大黄身上发生的悲剧让我心疼不已,让奶奶遗憾不已,也惊动了整个家里实际上的当家人——我的母亲。我母亲亲临大黄的死亡现场,检查了大黄的尸体,对其死因产生了怀疑。奶奶小心地叙述了大黄死亡前一两天的饮食情况,否认了母亲对于她给母鸡屁眼塞过盐巴的猜测,甚至曾经给鸡洗冷水澡的事她也一口否认了。
我看到母亲的脸色煞白,紧紧地盯着那只母鸡。我心里难受极了,也害怕极了,因为我想起了那些鸡蛋,那些被哥哥偷喝掉的鸡蛋。我知道奶奶也撒了谎,但还是安慰母亲并替奶奶辩解说,奶奶已经尽力了。母亲不满地瞥了我一眼,埋怨说:“你太小了,啥时候能长大,也替娘长只眼。”
我左思右想才明白过来,母亲肯定由母鸡大黄的“惨死”想到了鸡蛋的去向,并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那就是可怜的大黄不但是“惨死”的,可能还是“屈死”的。
三
那天,奶奶提着大黄走进灶屋,打算开膛、拔毛,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打打牙祭。母亲则满心狐疑,悻悻地走进堂屋。正当她坐在床上,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时,哥哥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狡黠地朝我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朝门口瞟了瞟,压低声音说,有一次姑姑在我们家住着,他出去玩儿,发现没带弹弓,回来拿时,撞见奶奶正在锅里炒着黄澄澄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