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大声说话
作者: 熊芬兰一
车子沿沪昆高速一路飞驰。王蓉和于力洋一辆车,李文佳和徐俊杰一辆车。于力洋铆着一股劲,他必须开在徐俊杰前头。如果偶尔被徐俊杰超车了,他必定要超回来。于力洋一路急转,左右腾挪。王蓉胃里的颠簸晃荡一路下行至小腹,又反冲上喉头。徐俊杰开得心惊胆战,连连骂道:“幼稚,真幼稚!谁怕谁!”骂完身体绷直,手上立马加了力道,车带着风的呼啸,像两条交缠斗狠的飞龙。
几轮过招之后,车速变缓——前方路段拥堵。两车交错着汇入越来越密集的车流。
有什么办法?等着吧。
徐俊杰说:“先让你一把,稍后再战。”李文佳冷不丁冒了一句:“不要命了?正事还没办呢!”徐俊杰眼珠一转,没有出声。
王蓉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朝于力洋喊道:“别开太快,我晕车。”她头伸出去,只听得哇啦哇啦,车门被吐得一塌糊涂。
出匝道不多时,坡道缓缓攀升,左行,俯冲,再攀升,一个弯道叠加着另一个弯道。越接近山的腹地,空气越潮润,不知是山中本就如此,还是雨后初晴使然。只见一大蓬一大蓬絮状物挤挤挨挨,从山的褶皱里吞进吐出。山路曲里拐弯,把他们缓缓送进一个小集镇,湿漉漉的暮色把这不安越扯越长。
看来只能在镇上住一晚,明天再上路。
王蓉被颠得头晕,下车走了两步,差点跌倒。徐俊杰伸手去扶了一把,被于力洋用胳膊挡开了,只得讪讪地让到路边。
1600公里,四个人,两辆车,一路飞驰,运送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四个人开两辆车,一点都不经济。”徐俊杰有点无奈地笑笑。
“总共才四个人,开一辆车多好,我和他还能轮流开,路上也不用住店。”没有人听到徐俊杰说什么,他的话在夜色里飘散开去,被风吹走了。
“开几个房间?”酒店前台问。
他们四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在传递一个看不见的球。
“开三个房间。”于力洋把身份证和银行卡递上去。
于力洋拿了房卡,又觉得不妥。
“那个,”他喉头动了一下,“蓉蓉,你和李文佳住一间吧。”王蓉说:“好。”李文佳嗔怪一声:“没事,你俩住一间。”于力洋搂着王蓉,下巴在她头发上蹭了一下。徐俊杰眼睛转向别处,装作没看见:“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秀恩爱吗?”
于力洋去洗车,李文佳陪着王蓉说话。
王蓉带着几分歉意望着李文佳说:“没想到这么远,真是麻烦你了。我不该告诉你的。”
“哪里的话。家里安排好了,贝贝送到奶奶家去了。我要是不来,你们三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还高速飙车,不要命了。刚才徐俊杰扶你一把,于力洋还拿胳膊挡了他一下。看得出来,于力洋挺在乎你的。”
“嗨,他妈不同意。”
“你又不跟他妈过。”
“他妈嫌我离婚带孩子,还是个不灵光的。说怕以后再生个这样的。分手分了好几次,分不掉。就这样处着呗。”
二
是啊。就这样处着呗。唉,飞飞始终是横亘在王蓉和于力洋之间的……她不愿意使用“障碍”这个词。孩子毕竟比男人亲。但往深里一想,即使没有于力洋,妈妈总会越来越老,自己也会越来越老,徐俊杰已经再婚,飞飞以后怎么办?谁来管?王蓉听到自己心里一声叹息,又马上把这声叹息按了下去。
对!她必须亲自去那个地方看看。妈妈以前中风,送医及时抢救过来了,除了左手大拇指有点使不上劲,行动还算自如,虽然动作比较迟缓,但是带飞飞问题不大。眼看着五月了,一年又快过去一半了,不能再拖了。本地家长互助群里讨论托养、意定监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那个地方交30万元就可以终生托养,年纪越小交的钱越少,跟买保险差不多。前几年,王蓉手头没有余钱,她觉得这件事不可能,离她还很遥远。现在攒了点钱,她必须去一趟。
于力洋比王蓉小三岁,除了偶尔抽烟,话有点少,好像没有别的毛病。跑步健身,用电子阅读器看书,听起来好像太环保太健康,男人太环保太健康就未免有点无趣。但是他年轻紧绷的肉体让王蓉深陷其中。她想起比她大三岁的徐俊杰。左三岁,右三岁,就是六岁了,男人之间相隔六岁,差别还是很大的。在王蓉之前,也有几个女人和于力洋纠缠过,又都分开了。她听过的就有两个,工作、样貌都还拿得出手。怎么会让王蓉捡漏?
于力洋又打电话让她周末到家里玩。仅有的两次去于力洋父母家,王蓉都觉得非常不自在。还好,于力洋现在已经搬了新家。于力洋妈妈生平最痛恨不三不四的女人。于爸爸年轻时偷吃被抓,从那以后于力洋妈妈就把他看得很紧,早请示晚汇报,晚上回家超过十点就要罚款、写检讨。晚归罚款200元,钱不多,但侮辱性极强,当年那笔嫖资就是200元。第一次,于力洋带着王蓉回家,特地找了李文佳打掩护,以跑步协会好朋友的名义去的。他妈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老于,说过多少次了,羊肉不要炖白萝卜。”第二次去,王蓉就记住了一句:“于力洋,怎么又没把拖鞋摆好?”王蓉知道他妈妈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并不是在说自己的儿子,也不是在说拖鞋。
“累不累?”
“累。所以我故意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臭袜子、脏裤子、牛奶盒满地扔,她受不了,把我赶出来了。我就趁机搬到了自己的房子。我爸可就受苦了。”
“真是个小机灵鬼。”王蓉搓搓于力洋的头发。
怪不得每次王蓉给于力洋整理房间,于力洋都说:“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整齐。太干净太整齐,我神经紧张。”
他们在一次公益户外跑活动上相遇,后面又约着沿更城木湖跑步,每天打卡互赞,跑着跑着就跑出感觉来了。有时候,王蓉心里会生出一种感慨,或者说错觉,人生真是奇怪,你千挑万选的,可能还不如偶然遇到的,比如徐俊杰,比如于力洋。她从小就有严重的容貌焦虑,结婚后这种焦虑更加严重,时常为自己的身材自卑,肩膀太宽,皮肤不够光滑。“谁说的?”于力洋说,“你的身材很好,大腿小腿都很紧致,跑步的就是不一样。还有,这里很漂亮,有一个可爱的洞。”
于力洋说的是耳垂。他去各地出差,喜欢给她买耳饰,金的、银的、长流苏的、红玛瑙的、棋盘格的,她的抽屉装得满满当当。每次亲热,他喜欢帮王蓉把耳饰戴上去又取下来,取下来又戴上去,仿佛在举行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王蓉用拇指和食指去摸索耳洞,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里面有一颗米粒一样的东西,你能感到它的存在,又不硌手。摸着耳洞,她觉得这段关系真实起来,具体起来。
小镇的这家温泉酒店房间很干净,大房床,床头有一盏月亮灯,老板对流行的感知是多么敏锐。现代物流真是发达。木头桌子上有一个陶瓶,插着一束鲑粉色的小菊。本地地热资源丰富,推开阳台门就可以泡温泉。400元钱一晚真的不贵。山里的小镇上有这么有质感有温度的房间,难得。很像于力洋带她去青城山玩住过的民宿。
于力洋用脚试了试水温,扑到温泉水里游起来。泉水呈蓝绿色,雾气腾起来,王蓉眼前倏地模糊起来,像误入仙境,又像小时候的大雾天。天蒙蒙亮,氤氲着隔夜的水汽或者霜冻,她和妈妈早早爬起来,蓬头垢面地去菜场对面的巷子里抢特价菜。“妈妈,我要刷牙洗脸。”“刷完牙洗完脸菜就抢完了。”有时候妈妈说:“磨磨蹭蹭,你别去了。”有时候说:“你多睡会儿,我去就行。”王蓉还是固执地跟在妈妈后面,她觉得妈妈需要她。“需要”这两个字,对于她和妈妈至关重要。她对爸爸完全没有印象。没有人提过他,王蓉和妈妈似乎也不需要“爸爸”。b是一个双唇音,α是一个开口音,“爸爸”只是一个词语,仅此而已。
巷子里都是黑户,无证摊贩,或者附近的菜农,不用交入场费和摊位费,瓜菜鱼虾差不多要便宜一半。他们都想在早上公家的菜市场开门之前卖完手里的菜。公家的菜市场开门之后,就有戴袖章的来巷子里驱赶无证摊贩。卖不完的就只能慌忙卷着蛇皮袋子跑掉。她一直不知道那些摊贩去了哪里。一听到“来了”“来了”,他们就四散开来,像泥鳅一样消失在潮湿的街巷。
丝瓜、黄瓜、茄子、番茄堆码得毫无章法,毛豆壳、泥鳅脑壳、鱼肠子长时间不清理,或者清理得不彻底,堆在墙根下沤得发臭。摊贩背后的墙皮上挂着血污,天长日久,那血色变旧发黑。剥好的毛豆贵,妈妈很少买剥好的毛豆,都是买带壳的。那条窄巷子插不进脚,地面污水横流。王蓉对那个地方又爱又恨。
无数个傍晚,王蓉做完作业,从门背后的挂钩上取下毛豆,坐在桌边慢慢剥。一颗两颗,很久很久,也许半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才能堆堆聚聚成一盘。有时候,晚饭后还要在灯下剥毛豆。八月炸最趁手,果荚和大拇指差不多长,颗粒很大,很快能剥满一盘,壳子表面的毛是灰白色。大青丝上的绒毛是浅褐色的。其他品种的毛基本是浅绿色的。果荚越老,颜色越深。毛豆表面的绒毛其实很短,并不扎手,比起黄瓜刺、南瓜藤上的刺来,要钝得多软得多。但正是这钝正是这软,让王蓉胃里很不舒服。随着她的身体一天天长大发育,那种不舒服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遮住灯泡漏下来的光,演变成一种巨大的屈辱。以至于成年后,手指一摸到毛豆壳,她身上就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层鸡皮疙瘩,那种无可救药的战栗闪电一样从脚尖冲向大腿,直钻进后脑勺。
三
这个秘密终于被婆婆发现。她不认可王蓉的理由:“装什么装,谁没过过苦日子,我们小时候黄豆红薯煮水,汤能照得出人影。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徐俊杰的话则比较简短:“小题大做。”婆婆并不特别爱吃毛豆,但是知道王蓉的“黄豆病”之后,尤其是孙子飞飞被诊断出自闭症之后,她好像故意跟王蓉作对似的,每到毛豆上市的季节,总要一兜一兜地买回来,还说自己爱吃素。吃素没什么不好,但是她对市场里的生菜、菠菜、芦笋、秋葵、茭白、韭菜、蒜薹、各种各样的蘑菇都视而不见吗?
每当这个时候,如盖如雷的细碎声响从四面八方喷涌出来,声援她的婆婆:“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这声音只有王蓉可以听到。那是一种压迫感很强的气流,起初只在厨房回旋,后来像得到滋养一样又从厨房漫出来,源源不断地钻进餐厅、客厅、卧室、卫生间,在所有王蓉可能出现的空间里盘桓。她的家,不,她的房子,每个房间似乎都在合谋,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发声体。
后来,这声音跟着王蓉走进了超市。她愣住了,大喝一声想赶走它,但失败了。她伸出手去推,它像一座大山那样岿然不动。有一天,这声音追着王蓉跑到了单位。那时候,她正在布置会场,有一个行业年会要在单位召开。试话筒的时候,她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我就不相信治不好她的病……”她连续说了两遍。巨大的声浪拍打在地毯上、会议桌上,把第一排的茶杯全部打翻了。她吓了一跳,仿佛她是这个声音的帮凶,她变成了这个声音的一部分,继而变成了这个声音本身。同事们开始小声交谈。李文佳走过来,把她扶到了休息室。
在单位不好发作,王蓉只好回家。她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她的不舒服。其实,她完完全全可以把毛豆扔到垃圾桶,扔个几次,吵一架,或者吵几架,婆婆自然也不会买毛豆了。她也完完全全可以不剥、不看、不吃,不发表任何意见,忘掉毛豆这回事,他们要买让他们买去,他们要剥让他们剥去,他们要吃让他们吃去。但她偏不。
她像长了反骨,变成一架上了发条的说话机器,每次都要把事情完完整整说一遍,每次都从“天蒙蒙亮”这四个字开始。“天蒙蒙亮,我和妈妈早早爬起来,蓬头垢面地去菜场对面的巷子里抢特价菜……”她喋喋不休。婆婆和徐俊杰一开始是讥笑,后来露出惊恐的表情。
对此刻的王蓉而言,用什么语言,说什么内容,用哪种声音或者词语都无关紧要。述说一旦成为一种迫切的心理需要,述说的内容就独立于说话人之外,获得了一种凌驾于语言之上的意义,尤其是无人倾听的时候。她不需要倾听。她不需要理解。她什么都不需要,她需要的仅仅只是“说”这个动作。
她想起孤单的少女时代。她习惯了被叫作“野种”,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她用一个绿皮笔记本摘抄诗歌和散文片段,字里行间都是春天、繁花、阳光和少年,这些摘抄的字句足以抵御现实的荒凉。那时候,她还是一副空弦,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欣喜和好奇,她的世界非常单纯,一切都等待书写,等待弹奏。那时候,她拎着油壶,走过城乡接合部的锯木厂,穿过蝉声交错的泡桐树巷,到小卖部去打油。妈妈给她的钱只够打菜油和棉油。她就凑近另外两个油桶,闻一闻豆油,做出陶醉的样子,再闻一闻花生油,好像已经吃上了豆油炒的红苋菜,花生油炒的黑菜——无证菜贩子卖的一种蔬菜,类似于塔菜,茎干发白,叶子黑绿,本地品种,纤维很粗,口感不好,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黑菜了。可能已经没有人种那种菜了。春天的时候,那些泡桐树会开出淡紫粉白的花,沉沉地压下来,再压下来,就像那把打油的勺子压到菜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