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烟的马桶 (中篇小说)

作者: 胡炎

1

晚11点,谷岳走进卫生间,呕吐了一阵。然后用冷水洗脸。外面正飘雪,家中也无暖气,但他感觉全身冒烟,咽喉灼痛。他看了眼镜子,发现脑袋不见了。他甚觉讶异,莫非酒喝太多,产生了幻觉?他又俯下头,用冷水冰了一次脸。再看,依旧没有脑袋,脖子上,竟是一个马桶。他摸自己的鼻子、耳朵,揪自己的头发,感觉真实,与平素并无异状。但在镜子里,两手游移之处,只是一个马桶。马桶很光滑,放着莹莹冷光。他轻叫一声,马桶里传出回音,好似隔了时空,渺远如梦。

为了确认脑袋变成马桶,他走进妻子的卧室。妻子正处在更年期,有些抑郁。他们已分床多年,谷岳住书房。妻子似睡非睡,抑郁者的睡眠总是脆弱。谷岳犹豫时,妻子便坐起来了,恍惚着眼神,说,有事?谷岳指指自己的脑袋,问,你看到了什么?妻子似乎不解,怎么了?谷岳说,我的头还在吗?妻子蹙了眉,说,酒喝大了吧?复又躺下,背对着他,不满地叹了一声。

谷岳再次回到卫生间,没错,颈上还是马桶。可为何妻子看不见?看不见倒好,至少让他心存侥幸。既然妻子看不见,那别的人也许同样看不见。若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马桶,自己知道也便是了,不致惹太多尴尬,连门也羞于出得。想起白天的事,忽然感觉,这马桶倒合了他的心意。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要接纳,拒它不得。一汪清水过后,倒也干净了。卫生间不叫厕所,大约正源于此吧。

正这么想着,妻子便到了门口,花白头发披散下来,衬着深眼窝,有几分骇人。谷岳说,怎么不睡了?妻子头倚了门框,腰背佝偻着,打出一个幽深的哈欠,说,一天到晚见不着你的人影,也不怕我跳楼?谷岳赔笑,说什么疯话,不是谈剧本吗?你知道的。妻子说,成了吗?谷岳叹口气,还得折腾。妻子说,你就穷折腾吧,燕子夏天就该毕业了,工作的事你想过没有?谷岳哑了口,女儿和他不大投缘,凡事不与他讲,如何打算,他几乎一无所知。再说,他一个小小的地方戏编剧,腐儒一个,哪有什么神通?妻子说,你就不像个当父亲的。这丫头,许是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哪儿的人都不知道,能不叫人担心?谷岳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闲心操多了也是无用,去睡吧。妻子深眼窝里滚出两团眼白,踅了身,棉拖鞋踢趿着地面,走了。

回到卧房,拉开折叠沙发,躺下还是头晕。女儿的事,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也是一块石头,悬坠在那里,没个安稳。女儿交了男朋友,他竟毫无察觉,若遇人不淑,可是一辈子的事。至于工作,就凭她本事吧,他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依妻子所愿,很想让女儿回来,在身边就业,互相也有个关照。可现下年轻人心野,千里外大城市待上几年,任九头牛也拉不回这小城了。想得头痛,便呼一口长气,不想了,随她去。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大半夜的,谁会找他?打开,是柠檬。三个字:想你了。谷岳不回,索性把手机关了。又辗转几番,就听到妻子呻吟。忙披了大袄过去,见妻子半坐着,背倚床头,一张脸都有些走形。谷岳说,哪里不舒服?妻子拍打胸口,单说一个“闷”字。谷岳便为她抚胸、按背。妻子渐渐气顺了,说,好了,你去吧。谷岳说,少想些杂七杂八的,挨过这几年就好了。掩门时,听妻子咕哝一句,倒不如死了好。谷岳说,又说疯话。眼里一酸,竟有了泪花。

妻子抑郁之前,谷岳从未想到,更年期会如此严重。自然,也是因人而异。妻子从前其实蛮泼辣,从工厂下岗,开了个小超市,眉眼带笑,嗓门洪亮,谁也想不到她五十岁时,竟与之前判若两人,神采委顿,满腹怨艾,口里终日絮絮地埋怨他窝囊,让她连个临时工都做不得。再后来,便把家作了茧,自缚于混沌世界,近乎与世隔绝了。守着这个女人,谷岳三分疼,三分怜,一分郁闷三分烦。却又表露不得,就这么熬着吧。

再回书房,也不睡了,喝水,抽烟。终是放不下,不晓得这么晚,女儿休息没。便试着发了条微信,不想立马回了,简单几个字:请打三千元钱。平素那点积蓄,都在余额宝里,每次给女儿转账,都用支付宝,这业务早已驾轻就熟。钱转过去,又收到两个字:晚安。这丫头,倒是惜字如金。谷岳自嘲一笑,关掉手机,打开电脑看剧本。白天的事就如夏蚊一般,嗡嗡嘤嘤飞过来了。

2

剧本研讨从下午两点半开始。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谷岳难免有些紧张。事有凑巧,竟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初时雪花稀疏,飘逸如飞絮,不多时,竟转为暴雪,漫空飞花,沙沙有声。会议地点在矿招待所。谷岳到得早,大人物还没露头。和剧团团长寒暄两句,就自顾自站在迎客门外,点了烟抽,心想,莫非天降瑞雪,今日研讨顺利?

剧本是为红星煤矿写的。一个月前,矿工会副主席宋巧玲约他吃饭。问宋巧玲何事,她也不答,只口气亲昵,在电话里说,想谷哥了,见面说说话呗。他与宋巧玲打过几次交道,都是矿上搞文艺活动,约他写一两个小节目。宋巧玲办事利落,加之报酬还算丰厚,合作自是愉快。二人见面,宋巧玲先给了他一个拥抱,他脸热起来。入席后,轮番敬酒,他很快微醺。宋巧玲掐着火候,这才道明来意。一个行业内全国戏剧赛事五个月后举办,矿领导下决心夺奖,这才要请他出山。

他当时有些踌躇,只道,容我考虑。行业戏难写,尤其煤炭题材,不少名编剧都望而却步。近年来虽说为他们创作过一些小玩意,但均是拿了文件,做个艺术图解而已。可负责人还偏就喜欢。可戏剧以冲突和抒情见长,这么玩,只有死路一条。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煤矿生活体验,纵是巧妇,无米之炊亦是难为。

宋巧玲说,谷哥不许推脱,谁的面子不看,妹妹的脸还能掉地下?谷岳想解释,宋巧玲封了他的口,你的神话大戏刚拿了全省金奖,我们这个戏,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谷岳说,这不是一码事,真的不是一码事。宋巧玲娇嗔了脸,说,我要是请你不动,回去无法交差,领导批我你忍心?又说,若再拒绝,妹妹我可要生气了。宋巧玲原是歌手出身,长得也俏,如今四十冒头,还是风韵楚楚。谷岳见她这么说,心下便动摇了,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低下头,算是默许。

第二天,应约来了矿上,工会一把手亲自迎接他,四处转了一番,还去拜访了一位老矿工,九十高龄,第一代建矿元勋。来到安全生产调度指挥中心,谷岳倒是灵机一动,何不以科研工作者为主人公,如此,时代感强,舞台也好看。晚宴上,矿党委书记也到了。正好,谷岳便把想法讲与他们。不想,竟得了二位领导赞同。既然达成共识,心里就有底了。

时间紧迫,容不得丝毫懈怠。宋巧玲说,一个月内必须出本子,否则就来不及了。谷岳说,我需要资料,越多越好。宋巧玲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资料装了厚厚几个档案袋,反复看过,划重点,记笔记,基础工作做完,谷岳把自己关在书房,捧了脑袋构思剧情。此间最怕妻子来闹,但又慢待不得。架子基本搭起,写了分场梗概,微信传过去。居然几日无回音。问宋巧玲,道是领导太忙,还没顾上看。谷岳心急,这般命题作文,领导不拍板,断不可贸然动笔。终于得了回话,可以,先写出来再说。刚要开工,妻子拦了,劳务费说好没有?谷岳素来不好意思提钱,不过,以过往经验,矿上不会小家子气。妻子说,燕子一毕业,处处离不得钱,你别装斯文,能多要就多要。谷岳嘴上说好,心里却烦,人抑郁了,钱倒是认得真。

剧本一开笔,谷岳就入戏了,物我两忘。一稿拿出,领导基本满意,只改了几个细节。宋巧玲说,果然是大家,出手不凡。看她还未提及报酬,谷岳也没底,就厚了脸皮提出来。宋巧玲说,妹妹办事,谷哥放心。十万元可好?谷岳颇觉惊喜,他的底线是五万元。宋巧玲又说,不过,合同得等等。谷岳说,什么时候签?宋巧玲说,咱们要开个剧本研讨会,大家都认可了,立马签字。

临近春节,矿领导事务繁多,研讨会竟一拖再拖。直到昨日,宋巧玲才来电话,定了,明天下午。谷岳心知肚明,说是研讨,实为审查。能否过关,全凭那帮神秘人物。一夜忐忑,翌晨,给妻子备好早饭,自己也扒拉两口,便径直奔向韩大爷家。韩大爷就是初时采访的那位老矿工,一大把年纪,生活尚能自理,委实不多见。只是孤苦一人,儿子、儿媳皆已病逝,孙辈、重孙辈都张了翅膀,飞去天南海北。有心接了他去尽孝,但老爷子固执,敬老院更是不去,雇了保姆,也被赶走。老爷子只说,生是矿山人,死是矿山鬼。因了这个,谷岳油然生出敬意,定要把老爷子写进剧本不可。

韩大爷住一楼,前几年棚户区改造,矿上念及他是老劳模,又无依靠,便给了他一套一室一厅,可住到人走为止。敲门良久,屋里才有拐棍声响起。韩大爷打量一下,认出他来,口里唤着“秀才”,便攥了他的手,亲儿一般让进屋内。此前谷岳还来过一次,其中一场祖孙跨时空交流的情感戏,总觉味道不足。把那场戏给老爷子念了,老爷子眯着眼,一脸陶醉。念完了,老爷子说,有些话,说得太文气。谷岳忙说,那该怎么说?老爷子道,有几句顺口溜,你需记下。谷岳洗耳恭听。老爷子似回了当年,说,那时候苦哟,风沙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地无三尺平,吃水到南河。我们那帮老弟兄,迎着西北风,踩着乱石滩,住着简易棚,吃着硬馒头,硬是打下了第一眼矿井!说话间,老眼便湿了。谷岳心里一热,也潮了眼眶。老爷子说,这矿山就像自己的娃,看它生,看它长,巴望它一天比一天好,若是遇到了败家子,我可不依他!谷岳点头,心下才明白老爷子为何死都不肯离开矿山,他的根在这里,魂亦在这里。那日回家,剧本修改一气呵成,写得荡气回肠。

得知下午就要研讨剧本,老爷子甚喜,说,戏排好了,定要让我去看。谷岳说,那是一定的。瞧屋内清锅冷灶,不免生出难过,问老爷子可否吃过早饭。韩大爷说,不饿,待会儿烧了开水,泡块饼就得。谷岳说,那怎么行,我给您熬碗粥吧。便开了燃气灶,面汤里甩了鸡蛋穗,不多时,用大碗盛了,端上桌,又把自己买的老汤猪嘴装盘,配上烧饼,说,大爷,趁热吃吧。韩大爷腮帮一抖,泪就落下了,说,这老汤猪嘴我最喜欢,现下胳膊腿不行了,也没力气去买,都几年没尝到了。谷岳说,矿领导不是常来看您吗?上次采访时,明明听工会主席说,他们将老爷子视作矿宝,隔三岔五,常来慰问。韩大爷说,嗨,看什么,矿上那么多事,何须为我老头子瞎忙。来来来,秀才,你也吃。谷岳说,我吃过了,您喜欢这口,以后我还给您买了送来。韩大爷说,莫要破费,尝一口就顶过年了。谷岳眼神迷蒙了,看着老爷子吃。老爷子牙没剩几颗,用牙龈蠕磨着,亏得肉烂乎,入口即化。谷岳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暖。父亲辞世多年,梦里音容尚在,如今看老人吃得幸福,便恍然觉得,自己与这老矿工定是前世有缘,那种情愫,在心底温热着,真的说不清。

此时,立于大雪中,谷岳想,但愿得了这飞雪的祥瑞,让老爷子早点看到大戏上演。毕竟,这般年纪,时日无多,若不能如愿,该是何等憾事。这么想着,一支烟抽完了,又接上第二支,望着茫茫的雪路,心下倒愈发忐忑了。

把烟掐了!一个声音犀利地传来。谷岳不知是冲着自己,又抽了一口。嗨,说你呢!谷岳转过脸,保安已到眼前了,拿手指着他,虎视眈眈。谷岳懵懂,怎么了?保安说,煤矿重地,禁止抽烟。谷岳道歉,忙把烟丢进雪里。一片绒白就被烟头咬出一个小洞。恰此时,车喇叭响起,一辆奥迪、一辆商务车缓缓而至。书记、矿长一干人等从商务车上跳下,紧走几步,握了奥迪车上中年男子的手,寒暄几句。又把谷岳引见过去,刘总,这位就是我们的编剧——谷老师。刘总微笑着说,辛苦了。

在会议室坐定,书记要致欢迎辞,刘总摆手,免了免了,陈规陋习。书记讪笑一下,放下准备好的稿子,介绍与会领导、专家。刘总是集团副总,提拔前任红星矿党委书记。其他数人,均是煤矿系统的笔杆子。其中两个,老张、老侯,谷岳熟识,过去没少拎着剧本找他讨教。最后介绍到他,书记说,谷老师,著名剧作家,市艺术研究所所长。谷岳起身,冲众人鞠了一躬。刘总说,谷老弟,谈谈创作意图吧。谷岳简要讲了。刘总左右瞟了一眼,说,开始吧。

谷岳铺了稿纸,静待各位发表真知灼见。半晌,却无人发言。刘总说,都腼腆什么,一个一个来。大家无法推脱,便接续开腔。谷岳先还提了心神,盼得醍醐灌顶,听了一阵,竟皆是不痛不痒,老张、老侯索性打起哈哈,我们是来学习的。然而收尾时,竟是高度一致:一会儿听刘总高见。谷岳心知,今日剧本成败,全在刘总一人了。

不过半个小时,就该刘总作结了。书记、矿长、工会主席、宋巧玲也都搦管在手,严阵以待。刘总点一支中华烟,浅吸了一口,说,这么快拿出本子,还是下了功夫的。但是,既然是为了拿大奖,就不仅是红星矿的事,更是我们集团的事。书记插话,对,对,刘总说得对。刘总说,所以,我们一定要高标准,要出精品。书记又说,对,对,我们不能丢集团的人。刘总说,好的我就不说了,提几点不成熟的意见,供谷老弟参考。第一,集团领导的戏不突出,不只是不突出,而是根本没有。集团领导不出场,高度何在?第二,年轻一代科研人员,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三角恋,不合适,低级趣味嘛,感情一定要纯粹,要高尚;第三,私人企业高薪挖墙脚,思想居然产生动摇,虽然最终扎根矿山,但不好,立场不坚定;第四,第一代老矿工和孙子的交流,传承了艰苦奋斗精神,不错,但是老矿工不能待在家,还要发挥余热,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第五,剧本多次出现“魂”字,矿山魂,意思我懂,但犯忌讳,都要改了。总之,要把所有人塑造成纯粹的人、高尚的人、没有低级趣味的人,目前的剧本,差距还很大。吐一口烟,瞧了谷岳,说,我是个大老粗,说话直,不知谷老弟以为然否?谷岳双颊火辣,牙龈也隐隐作痛,正愣神时,唯一未发言的马连中说话了,还是刘总站得高,看得远,一针见血。这个剧本,要我写的话,别的不敢说,刘总的意图定能体现。刘总笑笑,这个我信,你给我当了那么多年秘书,可以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嘛。谷岳有些恍惚,不知这马连中写过什么,过去是从未听说过的。老张说,老马的笔杆子,集团无人不知。老侯也附和,可不嘛,老马的小戏还得过煤炭行业大奖呢。刘总瞧着谷岳,掷了支烟,怎么样,谷老弟可有信心?谷岳心早乱了,满台高尚的人,齐声喊口号,没有矛盾,没有冲突,这戏还怎么写?瞧他一脸为难,刘总又瞟向马连中,要不,老马也出马,你们合作一把?马连中说,谷老师是大家,我岂敢班门弄斧?瞧定了谷岳,看他态度。谷岳低着头,把烟点了,终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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