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天(短篇小说)

作者: 马碧静

还是前两次的位置,坐西朝东。两千多年前,在那场楚霸王项羽和刘邦“约架”的鸿门宴上,项羽故意轻视刘邦,将原本理应让给宾客的最尊贵席位留给自己。当然,当时刘邦也故意处处示弱,实则心有千壑、城府深不可测。所以有人认为项羽犯下的第一个致命错误便是鸿门宴上放走了刘邦……

现在,他阿盖就坐在这个象征着“最尊贵”方位的木质躺椅上,右掌捧着自己的半张脸,手肘杵在一旁的小木桌上。他虚着眼望过去,十米开外的距离处,一泓不足一亩的水塘静静地卧在那里,像巨人的一窝肚脐眼。十来个小孩草籽一样散布在水塘四周玩耍,他们用小水桶从塘里拎来水,搅拌沙子堆成一个个自己命名的“城堡”“宫殿”“迪士尼乐园”……享受着独属孩子的无忧世界。

阿盖“坐西朝东”的方位,就是以水塘为参照的。当然,第一次选择这里时,阿盖并未想到这些。只是一眼扫过来,这个地方就在召唤他。这里相距水塘和其他休闲凉亭都是最远的,安静,就是召唤他的神秘力量。这是坐落在城郊方向几座小型平缓山坡上的“锦绣山河森林公园”,在阿盖看来,凡是冠以“公园”的“森林”,无一不是已被驯化和豢养的小鸟、家禽和宠物。那些能够延伸想象力的莽荒部分被斩断了,一切都显得祥和、乖巧和亲民。“锦绣山河森林公园”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水塘是人工水塘,上一次放水不知是什么时候,或者自建成就只放过一次水,后来,旱季水位下降几十厘米,雨季来临后水位又渐渐恢复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自由生长自生自灭。不过只要每一种情形不极端,那么总会维持在相互找补得当的平衡状态。宇宙万物莫不按此规律运行。阿盖认为自己的猜测基本靠谱,五月份他第一次来时,水位线痕迹裸露在河岸边很高的位置,水位却很低,现在是七月份,雨水使水位漫到了沙滩平面。说“沙滩”,毕竟也是牵强冠名,同样的人造沙滩,哄小孩玩儿一样围着水塘十米宽地铺了一圈,厚度嘛,阿盖衡量不出来,想来人工的东西总有个局限性,只有浑然天成的才有深扎地底的根。

阿盖弯下腰,随意抓了一把,让沙子从指缝间缓缓流下。亮黄色的沙子一会儿就流光了,他又抓了一把。沙滩外是草坪,草坪外是透水混凝土小路,三女一男从那儿经过,一个穿条花枝招展连衣裙的女人指着沙滩说:这些沙子是从外省运来的,空运哈!女人的话引来其他人的啧啧咂嘴,那男的不乐意了:哇!外省?空运?别吹牛了,我就不信了。云南沙子多得是……女人没和他争,一伙人说着话走过去了,阿盖将脸凑近,抽着鼻子嗅嗅,好像在确定那俩人谁的答案正确。他知道海沙有海腥味,河沙只有土味,江沙亮黄干净。风来了,迷了他的眼,再睁开眼睛时,他确定这是江沙,而且十有八九是他们老家那地方的沙子,他的老家就叫金沙江村。长江的上游。

想到金沙江村,苦味如蠕动的蚯蚓,慢慢从喉管蜿蜒爬行而来。苦味很快蔓延至舌苔唇角、口腔里每一个隐微的部位。他使劲想要咽口口水,口干如荒漠,没水。这时他想到,或许应该先买一瓶水。与前两次来到这个地方一样,不买水是因为他觉得一个即将结束生命的人,喝水还有什么意义?不过这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或许不要太苛刻,这可能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瓶水。

小卖部就在他朝向的东方,绿茵茵的人工草坪上散布着摇摇椅、滑滑梯、秋千架、蹦蹦床、旋转木马和小卖部,小卖部售卖冷饮和炸烤类食品,刺鼻的香味很远就闻得到,不屈不挠地刺激着游客的味蕾。美景水塘沙滩免费,娱乐设施收费,有得到有付出,很公平。矿泉水流进他的喉管,苦味如消逝的烟雾慢慢隐循。不过他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那种苦如黄连的难受又将占领他的全部味蕾,时刻提醒着他人生苦短。这种难受至少持续有五六年了,先是网搜,答案五花八门,有的令他胆战心惊:湿气、胆囊炎、脂肪肝、癌症……医院片子出来,脂肪肝是有的,医生说轻到可以不吃药,注意饮食加强运动就能改善,他严遵医嘱,但没用。运动虽然未使他的老毛病有丝毫改善,却让他爱上了户外跑,也是在户外跑途中,他认识了令他心痛的前女友阿丹。

阿盖沿着人工沙滩往回走,这边的沙子被雨水冻得有些板结,并不松软,走上去更像泥地。几个年龄参差的孩子拉着手蹚水。虽然岸边竖有“水深危险”的警告牌,但显然没引起家长和孩子的重视。阿盖放慢脚步,最后干脆停下来看着他们。孩子们试探着、惊呼着,相互壮着胆,慢慢走到了水塘中心,显然水位并未淹过令他们恐慌的界线。阿盖仔细观察了一下,水位不到那个最小的孩子的大腿根。孩子们见水并不深,又继续拉着手从塘中心横蹚到对岸,越往边上水位越浅了,这个塘子是俗称的“锅底塘”,最深处就在塘子中心。阿盖深深舒了一口气,继续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很奇怪,一个将死之人为何还会关心陌生人的死活?这就像一个本来拧紧的螺丝莫名其妙地松动了几圈,会影响到即将开始的计划。阿盖阴沉着脸坐回木质躺椅上。半躺着,闭上眼睛,他对自己有些恼怒。

微风习习,耳边掠过“簌簌”的声音。阿盖睁眼仰面看,头顶是高挑的亭盖,四周披下来的居然是棕皮,增添了田园味道。那“簌簌”声就是风儿掀动棕皮的声音。记得小时候,村子后山长有几棵棕树,大人们撕下棕皮做蓑衣,他们小孩子就用棕叶编帽子,夏天篝沟里浸一浸戴头上,帽檐挂下水滴又凉爽又好玩。棕苞可以吃,不过他们更喜欢放在嘴里嚼一嚼,用小竹管“噗”一声恶作剧地喷到别人脸上。有一年,一个劁猪匠路过他们村子,就用棕叶教他们编蝴蝶和蚂蚱,后来他们小孩子都学会了编栩栩如生的蝴蝶和蚂蚱,挂在树上和稻穗上,连大人都分不清真假。至今他仍很惊奇:那么一个粗人,居然也能做那么精细的手艺活。看来世间的所有事情,并非只有一种形态。我们处于三维空间,是否还有其他空间?看不见的,并不代表不存在。

苦味又不屈不挠地爬上来了。嗓子眼干渴难受,阿盖很想喝水,但他没动。他想起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书里说,“每个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另一重公民身份。尽管我们都只喜欢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书里还批判了结核病、艾滋病、癌症等疾病,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了一种道德批判……桑塔格希望每个人都应“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

阿盖后来又去看了老中医,鹤发童颜的老中医虚怀若谷,他淡淡地微笑,淡淡地把脉,淡淡地对阿盖说:“你患的是邪犯少阳证。”阿盖不解,老中医进一步解释:“少阳证是指,人体受外邪侵袭,从其病位来看,是已离太阳之表,而又未入阳明之里,正邪相争于半表半里之间……”中医的解释让阿盖大为惊讶,“正邪相争”,这病太有玄机和哲理性了,虽然口苦咽干令他困扰不堪,却又令他喜欢这个说法。如果这样,莫不是又陷入了桑塔格反对的疾病“隐喻化”?

阿盖还是喝完了那瓶矿泉水,一口一口。

这样做不知道是不是拖延时间,他只是想将水喝完,像完成自己在世间的最后一件事情一样郑重。“正邪相争。”每喝一口,他就默念一遍这个句子,他想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瓶子已经空了,他将目光从远山收回,最后聚焦到小木桌上随意扔着的塑料小桶、小铲子和模具上。这是刚才买水时看见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买下了它们。或许当时他潜意识里就有一个模糊的想法。现在,他的心头突然像螃蟹吐泡一样吐出了这个想法:再堆一次沙子,像小时候在金沙江村那样。小的时候除了到山里剥棕苞捡菌子,另一个游乐场所就是江边。阿盖和小伙伴在沙滩上玩耍,和眼前这些孩子一样堆各种想象中的城堡、建筑、汽车和飞机。大人们对他们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下江。这是死命令。那条被“金沙”搅浑的江水深不可测,私藏漩涡和暗流,大江养育生命也吞噬生命,世上的平衡总是如此找补而来,很公平。实际上最初大人们连江边也反对他们去的,只是管不了,最后只能默许。然而底线就是绝不能下江。直到有一次。

那次阿布下了江。起先他俩光脚在近江的滩涂玩耍,近江的沙子是潮湿的,又细又软,脚掌与之接触舒适得无以言表。后来阿布手搭凉棚朝江面张望,阿盖问他看什么。他说好像是浮木。又说好像是个人。最后干脆说是像龙又像蛇的东西。于是阿盖也学阿布手搭凉棚朝江面张望,可除了奔腾不息的浑黄江水,他什么也看不到。再后来,不知不觉中两人离江面越来越近,事情的发生像场梦魇。记忆里阿布还在和他说话,用手比画着指点他往那个方位看,下一秒人就滑到了江里。那年,他们九岁。

那以后阿盖落下了一个毛病,梦魇里常常有一双从江水里朝他挥舞的小手,可怜巴巴地乞求:“阿盖救我。”每回满头虚汗地从梦魇中醒来,他擂鼓般的心跳都会警告他:这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短信提示音响了一声,又响一声,又响了一声。阿盖没看,他知道那是阎王催债的信息,现在都快将他性命催没了,再看又有什么意义。以前,他会将每一个新的银行号码高利贷号码借给他钱的朋友的号码统统屏蔽拉黑,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死了这条心吧。过了今天,你们不可能再找到我。阿盖报复性地狠狠关闭了手机。

他脱下外套和鞋子,挽起裤脚,光着脚踩在沙地上。微凉的感受,走动中沙子淹没他踩下去的脚掌,又从他的趾缝中挤出来。阿盖拎着空水瓶和小桶,慢慢走向水塘。水塘边的沙子与江边近水滩涂地一样,都是潮湿的,同样又细又软,凉腻的感觉袭上心头。阳光有点刺眼,浑黄的水面漾着一层层的波纹,碎金子杂糅在波纹里。这塘死水令阿盖有些恍惚。它当然不可能是金沙江,阿盖战栗了一下,使劲晃了晃头。阿盖一趟趟地来回打水,在凉亭下就地建造他的城堡,先是浇水和沙,无目的地挖掘、团捏,圆形、三角形、长方形、正方形、不规则图形,然后有目的地拼凑、拆分、修饰,渐渐地,阿盖沉浸其中。小时候,小伙伴和大人都称赞他手巧,一个男娃娃,编的蝴蝶和蚂蚱比女娃娃编的还要精巧别致,能用棕叶最里层不足三厘米的黄色嫩叶编出小蚂蚱的,就只有他阿盖一人。有些能力是天赋。直起身拍拍手,阿盖有点腰酸眼黑,再睁眼时,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十平方米左右的沙地,居然都被他堆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城市,有城堡、城墙、穹顶、圆柱、亭台、楼房、花园、街道,甚至有剧场、角斗场和浴场,浴场处还修了喷泉,池里被他灌了水。莫名地,他竟有点欣喜,跑到草坪里,采来青草和芦苇装饰他的建筑。他像小孩一样趴在草坪上,阳光蒸发,浓郁的土腥和草腥味扑面袭来,这是童年的味道。他还观察小蚂蚁运饼干碎屑,看螳螂打架,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俗事的忙碌中,他错过了多少细微的美好?阿盖深吸口气,舒心中隐含的遗憾与凄凉。城堡装饰好了,他凭着兴头跑到水塘边,捡了根树枝,在柔软的沙滩上写下“古罗马城”的字样,并一路将箭头标至他建成的“城市”。

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阿盖想到一条英文谚语。但传说中罗马的建造者罗慕洛禀赋聪明,曾在一夜之间建造了罗马城。

完成了这一切,阿盖靠坐在躺椅上,困意袭来,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金沙江水,整条被黄沙染黄的江水从平躺的形态到完全竖直,江水倾斜而下,震耳的轰鸣,巨大的瀑布。他和阿布惊惶中拼命跑啊跑,突然,他的右小腿被一只手抓住了,他低头看见阿布黑亮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写满哀求和恐惧。阿布滑进了江里,可是阿盖也同样恐惧,他们那么弱小单薄,根本处理不了生死问题。他被阿布拖到了地上,眼看就要被拖向江中,再也看不见这个美丽世界……极度恐慌中,他抬起另一只脚使劲踹阿布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踹他的头和脸。他耳边听到了阿布含糊不清的“阿盖救……”瞬间阿布便被江水吞没了……

这才是二十一年前事情的真相。梦境还原了最重要的部分,而在现实中,他选择的是遗忘。

叔叔,叔叔……一个稚嫩的童声在他耳边轻唤着,阿盖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会儿,终于从梦魇中挣扎出来。他感觉全身无力。睁开眼,两个小女孩面带怯意地站在他面前,靠前的一个约莫八岁,后面一个六岁多点的模样。

叔叔,这是古罗马城吗?大一点的小女孩又发问了,她扎个高马尾,尖下巴,面色清秀,目光清澈。阿盖还没来得及回答,小一点的女孩子突然跨上前一步,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哥哥”。

哥哥,你建的古罗马城可真好看,你简直太厉害了!小女孩伸出大拇指,仰着脸崇拜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她称为“哥哥”的人,一脸无邪。这个小女孩好可爱,像在哪里见过?还是有眼缘?阿盖使劲回忆却想不起来。小女孩左右各扎了一个羊角辫,满月一样的脸庞粉嘟嘟的,大眼睛灵动得像要淌出水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觉得她眼熟的缘故——小女孩的头发和自己的一样,自生鬈。这可能也是她想要亲近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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