苋麻河谷

作者: 季栋梁

榷场

进入腊月,活计就是起粪、撒粪、拉粪、压粪。所谓的粪只是些粪沫子和平日垫进去让羊、牲口的尿和稀屎渗透后的土灰,粪蛋蛋都扫回去做了燃料。粪土从羊圈、牲口圈挖起来,撂得像麦堆一样,粪土疙瘩滚下来,用榔头打碎,一遍一遍直到细如面,粪土也就掺和匀了。这叫撒粪。粪撒好后,拉到地里扒在老农踏出的一个个粪底子上,铲土将粪堆压埋,不然能把老墙头的墙皮揭下来的冬风,刮一场就会把粪堆吹得灰飞烟灭。来年开春,翻地种庄稼时攉开粪堆散进地里。

粪的活计做完,也就腊八了,生产队就放年假了。

腊八半坡人不喝腊八粥,而吃腊八饭。有很大区别。腊八饭以米(半坡只有黄米,没有白米)为主,掺上麦、豆、荞、谷,五谷得全。煮一阵,盛出一老碗,给骡马猪羊鸡拌料时掺点儿,再加入猪肉臊子、葱花、胡萝卜丁儿和调料,还要和面捏些“巧儿(麻雀)头”同煮,寓意消灭巧儿。腊八饭要半夜起来做,五更时吃,在巧儿醒来前吃毕,寓意巧儿醒来时人们已把粮食收藏起来。

腊八饭熟了先要“泼散”。上香、升表后,往房顶扔点,敬天;在院心放点,敬地;在灶台板上放点,敬神;在祖先牌位前放点,敬祖。然后屋门、院门、石磨、鸡埘及各种农具、骡马猪羊圈等都要抹到。吃腊八饭每碗都不能吃光,碗底要留点,用筷子刨成小麦摞,寓意年收年丰。吃腊八饭不能吃菜,寓意来年杂草少,不欺庄稼。半坡所有的讲究都有成熟的系列。张文魁做这一切细致而虔诚。

我下放到苋麻河谷的第一顿腊八饭是在张文魁家吃的。

吃过腊八饭,睡个回笼觉,醒来太阳从门洞里照进窑洞。我起身去支书家,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再说一个人的年过和不过有啥区别?我想出门好好走走,这地方的古建筑物实在是太多了。尽管我就是个社员,支书说不用请假,不用给他喘一声,可啥事都给他喘上一声,看得出他还是挺受活的。刚一出门,支书来了,说:“你要出门?”

我说:“想去跟支书请个假,想出门走走。”

他应了一声。

进了窑洞,我架旺火盆,开始捣罐罐茶。

“你先嫑出门。”

我应了一声,看看他。他说:“明儿大家都跟个集,后儿个开始就都出(宰)肉猪哩,出肉猪都要请吃饭,一直能吃到年二十七八,这二十多天好好把身体补补。”

肉猪也叫年猪。腊八过了就是年,家家户户就开始出年猪——出就是杀,过年图吉利,不说杀、宰——捉小猪,喂到来年腊月长二三百斤肉,宰了能腌一缸,细水长流地解一年馋。

我说:“我……”

他说:“你听我的,出去走走的日子多着哩,不出正月都是年,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动庄耧,地里才有活儿干,你等初七过了,初七是人日,不能出门,得待在家里等魂魂归来,不然一年都没魂魂,初八就可以出门了,过了二月二再回来。”

又说:“不好意思?你别不好意思,半坡都有家,就你没家,宰猪叫着吃饭,家家都去人,这是习俗嘛,多少年了,你没吃上都心里惦记哩,吃宰猪饭多你一个啥都不会多花销,就是添双筷子的事,你没吃上还得单独叫你吃个饭,你说心里泼烦不?”

我点点头。他又说:“明儿咱们去榷场跟个集吧。”

“榷场?是哪两个字?”

他迟疑一下说:“考我?”

我笑了。他说:“两个字难写哩,榷字不常见。”

尚老师进来。支书说:“来来来,写榷场两个字。”

“能考住下放?”尚老师说。

“人家考我哩。”

我忙说:“我是说要是我知道的那个榷场,有典故哩。”说着我写出了“榷场”,支书看看说:“就是这,就是这,典故有哩,榷场就是集,西夏时那里就是集。”

西夏、宋、金之间的贸易,被称为榷场贸易,边界有大榷场,村寨周边有小榷场,也称为“和市”。当然,宋是利用榷场贸易对西夏进行牵制。《宋史》记载:“西夏自景德四年,始于保安军地置榷场,以缯帛、罗绮等易驼马、牛羊、玉等,以香药、姜桂等易蜜蜡、毛褐、羚角、柴胡、红花、翎毛等。”“天圣中,及元昊反,即诏令陕西、河东等绝其互市,罢保安军榷场;后又禁令陕西并边主兵官与属羌交易。久之,元昊请称臣,数遣使求复互市。”可见榷场贸易在当时的重要性。

榷场在一个山弯,依附一个村庄,叫榷庄,山上有一堡,叫榷堡。逢老历三六九为集。

“你买些核桃枣儿花生水果糖,初一娃娃进门入户磕头拜年,得散一散打发他们。”

“也给我磕头拜年?”

“拜,半坡的风俗,过年不论有无亲戚,娃娃挨着门磕头拜年,也是挣糖果哩。”

第二天,我和支书一人骑一头驴。出了村,才发现赶集的人真多,一条条毛细血管般的小路上索索不断,汇入大路。骑驴的,更多的则套着驴车,步行的少。“吃饭靠糜子,穿衣靠皮子,出门靠驴子。”有的是举家出洞。年集嘛。一驴车拉五六个人,多是孩子和老人。到榷场还有三里多地,堵车了,驴车走不动。我们拉着驴往里走。

集市在一道山弯摆开,摊点夹道,卖什么的都有,大大小小的摊点,有抱着一只鸡卖的,有提着两只兔子卖的,有人竟然提着一吊子猪肉在卖。

货郎子不少,货郎子担一字排开。“平时走庄串户的,也到年集上扎堆哩。”支书说。

走过几个摊点,支书说:“看上的东西不一定今天买,扫集时再买。”

“扫集?”

“靠近年关的最后一集,集上东西贱葬(大减价),给个价就卖,不是扫集?”

“让咧,让咧。”

我以为上喊着让路,往边上躲躲,看看,没有人马经过,却是一个摆摊的在喊“让咧”。

支书笑了说:“让咧,意思是便宜咧,让给你咧。”

我拿了个陶罐看,货主说:“买吧,贱葬咧。”

我笑笑,放下,卖主说:“看你也是一身子躺进公家怀里的人,嫑把钱看得太重咧!”

我们走开了,卖主说:“金牙上了锈,皮鞋倒了后,喝酒酒也臭,做饭锅也漏。”

卖东西各有各的招,有唱的,捶一鼓,有说的,敲梆子,都上口押韵:

“家有老,可是宝,孝敬父母要趁早,买个东,买个西,养育之恩报到老。”

“半坡的,王洼的,陈儿山和李岔的,莫乱走,往这看,我已等你整一年。”

一个摊点,三个一模一样的小伙,你一句我一句吆喝着说:

“走一走,转一转,买不买你看一看,

看了不上你的税,不买不要你的钱,

不要你的钱。”

“浪一浪,逛一逛,买不买你望一望,

望了眼睛不吃亏,保证给你眼欢喜,

给你眼欢喜。”

他们就像是文艺演出中的表演唱,可他们没有任何化妆。

“这三个都长这么大了,一肚子生了三个,引得方方圆圆都撵来看,想想就像是夜儿个的事,”支书说,“下放,城里还有一肚子生四个的,是不?”

我说:“听说过。”

榷场有个信用社,我说:“我去换点零钱,到时候给娃们散压岁钱吧。”

“钱你散不起,娃娃多哩,买点核桃枣子柿饼洋糖散散就行了。”

“第一年嘛。”

“规矩拉下了,就是年年的事了。”

“一人五毛。”

“啧啧啧,一人五毛,不过日子了?钱你得留着应急,你这日子谁知道过到哪天?你家是资本家,偷偷藏下钱咧?”

我摇摇头说:“那两毛吧。”

“一毛钱八个洋糖,能把他们高兴得上天哩,货郎子担的不太甜的豆豆糖,一毛钱十二个哩。”支书嘿嘿一笑说,“曹俩就像做买卖搞价哩。”

换钱的时候,服务员问要不要换十块的新钱,支书换了一张。只换一张,有些奇怪,农村人重男轻女,可他也不是只一个男孙。

支书说:“换一张新钱,给老先人印压岁钱老先人也高兴。”

半坡给老先人烧的纸讲究要自己印,买别人印好的烧纸烧了自己先人得不上,谁印的谁先人得了。自己印很简单,买大白纸裁好,拿面额最大的十块钱一正一反拍过,就算印了。十月一烧纸时我搞懂学会了。

榷场不是公社,却有个供销社,三门砖瓦房很突出,门前排起长队。

我说:“供销社卖啥哩,排这么长的队?”

“除了赊销布还能有啥,赊销布不要布票,有些人头天就排队哩。”

“这要进去等买上东西怕都快天黑了。”

“唉,能赊销多少?还有从后门走的,排这么长的队几个人能买上?一阵就没了,曹们也不进去,核桃枣儿花生水果糖块柿饼,摊摊子上摆着买,便宜,东西还好。”

支书跟几个人打过招呼,继续往前走,说:“有的人啥都不买,买也买不起,就是进去看看,供销社里稀罕东西多嘛,图个眼欢喜。”

核桃枣儿花生水果糖块柿饼各样买了些。支书说:“买得多了,散的时候一个娃抓半把就够多了。”

经过一个小卖部,支书说:“你买上几包纸烟吧,过年哩,都会吃几包纸烟的,百节年为首嘛。”又说,“阿干那达怕没了,纸烟一月多少有指标,过年买的人多。”

我们和支书各买了一条纸烟,看到小卖部有卖香、表、纸的,反正要用,就准备买,支书附在耳朵上说:“香、表、纸回去在阿干小卖店里买,照顾照顾阿干生意。”

我看上一个大号的曲曲罐。我那里越来越热闹,来的人多,曲曲罐小,捣一罐罐喝不了几个人。我看上一种大曲曲罐,陶的,样子挺古,有刻画,价格不便宜。支书说:“罐罐来,罐罐去(qi),后头剩下个罐罐系。曲曲罐买个便宜结实的,贵的打了就是钱,你看上的那是个样子活儿,那是你们文化人坐在房里喝茶的,不耐摔拌。”

来到一个卖白边大黑碗的摊前,支书选了一个说:“买这个。”

我拿上看看,与建盏有些相似,手感极沉,只不过没有那么精致讲究,而且样子也很不同,建盏多是口大底小,有的形如漏斗,这曲曲罐罐恰恰相反,口小底大。

买了曲曲罐,买了些云南砖茶,当然得买枣子。捣罐罐枣子是与茶叶一样不可或缺的原料。枣子抗旱,因此这里枣子比较多,有狗头枣、同心圆枣、灵武长枣、北山小枣等十几种。枣有鸡蛋大的,有指头蛋子大的。我想买桂圆大小的圆枣,支书说:“捣罐罐是喝茶,不是吃枣子,枣子就是个味儿,买北山小枣,味尖,耐熬。”

北山小枣指头蛋大小,干得枣肉皮都贴在胡胡上。

晌午了,“老陕泡馍馆”还开着。我说:“咥碗羊肉泡馍。”

“算咧算咧,嘴是好忍的,石头是难啃的。明儿起开始出年猪了,天天有肉吃,一直吃到过年,腊月是最肥的哩。话要想着说,福要匀着享。”

往里看看,我说:“吃的也人不少哩。”

支书说:“一家几口要一碗,多掺几碗汤,泡自己带的馍馍。这掌柜的会做生意得很。”

继续往前走着,支书就说起老受来。他说:“老受那么大的家业,跟集从不下馆子,但每次跟集都进馆子,一进馆子问一斤牛肉多少钱,一斤羊肉多少钱,一只鸡多少钱,问个过,然后问面汤多少钱,掌柜说面汤不要钱,老受就说,来两碗。面汤端上来,他就从褡裢里拿出馍掰着泡了吃。馆子里掌柜伙计都认下他了,他一进门,伙计就说,面汤不要钱,来两碗。掌柜的说,你麻烦不麻烦,问个遍才要面汤,直接说来两碗面汤就行了嘛。老受说,不问咋知道啥是啥价格,咋掌握行情,卖东西不吃亏了。唉,老受真是从牙缝里省出了个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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